“地?理经?注上语焉不详,许多地?方比例有?问题。我?重新画一幅。”
    此时书籍多靠人工誊抄传播,书上的文字图纸很容易在一遍遍誊抄中出错、误解甚至丢失。经?注上面的图越来越变形,有?些?还前后矛盾。顾明恪的进?度被严重耽误,他干脆自己动手,画一幅精确而完整的舆图。
    这不是一个小工程,李朝歌坐在旁边,帮他拿笔研墨,查阅资料,核对旧图。李朝歌一边翻地?图,一边问:“你怎么突然想起画舆图?”
    “确定一些?事情。”
    李朝歌立刻凑过去:“什么事?”
    李朝歌就靠在顾明恪胳膊边,但顾明恪握笔的手丝毫不受影响。他手腕稳定悬空,笔直地?勾出一条线,说道:“现?在还不确定,等我?查出来再?告诉你。”
    李朝歌想起上次,她在行?宫问顾明恪埋骨设阵的人是谁,顾明恪沉默许久,说他需要确认。等回来后,他就在翻阅各地?舆图。莫非,和那个人有?关系?
    李朝歌心念转了转,没有?再?说,安安静静地?给顾明恪打下?手。两?人一直折腾到深夜,侍女再?三来催了,两?人才收笔。
    侍女瞧着公主和驸马恋恋不舍的样子,不住腹诽。别人家夫妻的夜生活稳定而贫乏,唯独她们公主驸马,每天都有?新花样。
    弹琴画画比武练剑,从琴棋书画到天文地?理,从高山流水到市井日常,两?人什么都涉猎,但就是不睡觉。
    真真气死人。
    !
    第144章 公私
    李朝歌安排了金吾卫在张府外巡逻, 果然,这?一夜再无动静。第二天一早,李朝歌带着人离开神都?,前往青云村。
    从洛阳骑马去青云村需要半天, 李朝歌到达青云村时,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冬日西?风紧,李朝歌下?马, 披风卷得猎猎作?响。
    时值年关, 青云村里却十分萧条,路上几乎看不到人。李朝歌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 出示镇妖司令牌,说:“神都?镇妖司查案。”
    往常李朝歌报出名号后?, 无论臣民都?十分配合, 但是这?次,对方?一听他?们来自洛阳, 吓得立刻就要关门?。李朝歌眼疾手快用剑格住他?的动作?, 冷冷地看着他?。
    后?面的属下?见了,上前厉声呵斥道:“放肆,你们哪来的胆子, 敢对指挥使?不敬?”
    李朝歌抬了下?手指,示意手下?退下?。李朝歌收回?剑, 抱着臂,缓慢说道:“我只是来问些话,并无其他?意思。你们若是配合,我保证不为难你们。”
    门?里面的农户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们:“真的?”
    李朝歌点头。农户见他?们一行人穿着威严挺拔的黑色制服,为首的女子看着修长?苗条,却能轻轻松松架住门?, 农户知?道自己阻拦也无用,只能乖乖打开门?。
    李朝歌进来后?,问:“刚才你们听到神都?,为何那么紧张?”
    今年,女皇将东都?洛阳改名神都?,朝廷文书已?经全部改称,但民间叫东都?的、神都?的都?有。农户站在院子里,拘束道:“大人恕罪,草民刚才听到大人们从东都?过来,还以为是替张家赶人的。”
    李朝歌挑眉,问:“赶什么人?”
    农民耷拉着脸,说道:“张家下?了驱逐令,让我们在明年三月前全部搬走。”
    镇妖司的侍从中不乏有出身农户的,听到这?里他?们不由皱眉:“搬家?地在这?里,搬走了靠什么吃饭?”
    “大人有所不知?,张家已?经把这?一带都?买走了。”农户开门?,指给他?们看,“外面这?些旱田水田都?归他?们了,听说张家要在这?里建一个庄子,秋冬收租,夏日来这?里避暑。”
    李朝歌听说过张家在外面大肆兼并土地,没想到青云村也是其中之一。李朝歌问:“他?们将土地收走,你们要如何维生?”
    农户苦笑?:“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农民,除了种地,还会干什么?有门?路的跟着儿?女搬到县城里,没门?路的去邻村投奔亲戚,连亲戚都?没有的,就只能和张家签订佃农合同,替张家种地,自己赚点糊口粮食。”
    曾经这?些土地是农民自己的,交完朝廷税收后?,剩下?的都?归自己。但一旦成了佃农,那就是替主人种地,少了受罚,多了却全归主家,辛劳一整年只能赚取一丁点粮草。如果家里人多,一年到头什么都?攒不下?来,只能日复一日重复劳作?,稍微遇到点天灾人祸,就只能坐等饿死。
    不光是张家,洛阳里的豪门?大族都?兼并土地。京城那些贵女出嫁,嫁妆里动辄成百上千亩土地,莫非这?些地是他?们自己种吗?不都?是压榨农民的血汗。
    侍从问道:“张家花多少钱买你们的地?”
    农户伸手比了个数:“一亩地五贯钱。”
    “什么?”侍从大惊,“才五贯?这?不是存心?逼死人吗,五贯钱够做什么。”
    若是钱给的多,用这?个做本金,去县城里做点小买卖也是出路。但张家用五贯钱就收走了农民几代人吃饭的老本,等这?点钱花完,这?些农民该如何是好?
    到时候,农民要是不想饿死,就只能和张家签订佃农合约,祖祖辈辈替张家卖命。张家这?分明是强取豪夺,故意逼人当佃农。侍从义愤填膺,道:“大源县的县官也不管管吗?五贯钱收一亩地,简直欺人太甚。”
    农民摇头:“县官哪敢得罪张家。县官收了张家的钱,之后?任由张家请人过来,将我们村里上好的水田、黑田评成沙地。张家借口沙地低劣,种不出东西?,只出五贯钱。我们不愿意,去县里闹了好机会,县官根本关门?不理。听说还有人去东都?鸣冤,可惜连京兆尹的门?都?没进去,就被官差赶出来了。”
    侍从听着生气,可是谁都?无计可施。自古官官相护,一个人如何能和一个集团抗争。而且,侵占土地的是张家,女皇心?肝宝贝张燕昌的兄长?。莫说这?些农民,就算是洛阳里的高官,又有谁敢说?
    李朝歌听后?沉默片刻,说道:“女皇在京城设立铜匦,其中有伸冤匦。你们若是觉得冤屈,可以去京城投递伸冤信,女皇看到了绝不会不理。”
    农民一听就摇头:“听说张家有兄弟在宫里伺候女皇,我们向女皇告状,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
    “不会。”李朝歌解下?一块令牌,递给农民,“女皇既然登基称帝,便有为帝的气魄,我相信她能秉公处置。路上若是有人拦你们,你们就给他?们展示这?块令牌。”
    铜匦设立在端门?前,虽然说欢迎天下?万民向女皇反映意见,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平安走到铜匦前。有了李朝歌的令牌,至少这?些农民不会在伸冤路上被人为难。
    李朝歌只能帮他?们到这?里。
    农民隐约意识到面前这?位娘子身份非凡,连忙千恩万谢地收下?了。李朝歌了解完土地的事情后?,又问:“你们村里是否有一户姓石的人家?”
    “我们村里姓石的有好几户。”农民道,“大人,您问这?个做什么?”
    李朝歌示意侍从拿出画像,问:“你认识这?个人吗?”
    农民辨认了一会,说:“这?好像是石婆婆家的孙儿?,叫石扬。”
    李朝歌心?中轻轻一哂,果然,石旭光用了假名字。李朝歌又问:“石扬现在在村里吗?”
    农户摇头:“没有,前段时间好像进城讨活去了。这?个孩子从小特别争气,白日帮家里耕地,晚上自己看书,比我们家孩子出息多了。我还想过将自家闺女许配给他?,可惜他?阿婆出了事,他?们全家都?搬走了。”
    李朝歌眼睛微微一动,问:“出了什么事?”
    “之前张家的人来村里买地,他?阿婆不愿意,和张家人起?了冲突,被人推得摔断了腿,没几天发?热走了。那时候他?正好在外地走亲戚,等赶回?来后?连他?阿婆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之后?,他?们全家就搬走了。听说他?们有个远房亲戚,在东都?一个大户人家里当门?房,把他?介绍进去了。”
    李朝歌听到关键词,脑子里立刻连起?来一条线:“门?房?”
    “对。”农户点头,“东都?大户人家多,那个远房亲戚在东都?待了好几年,稍微积攒下?些人脉。正好石家地没了,石婆婆办丧事花了许多钱,石家下?面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最大的两个已?经到了说亲年纪。石家处处都?需要钱,石扬就跟着亲戚去东都?挣钱了。”
    这?种事李朝歌知?道,高门?大院办宴会时需要大量人手,这?些人养在家里太费钱,但人手不够又会在宴会上露怯,所以高门?大户会在设宴时招一批流水工进来,办完后?再遣散。高门?主母不见外男,往往靠熟人介绍招人。石扬由亲戚带着干活,再由人介绍到张燕仪家,道理上说得通。
    李朝歌心?里已?经有决断了,她抱着验证的态度,问:“石家的远房亲戚长?什么样?”
    农户挠头,不太确定地比划:“我以前远远看过一次,好像这?么高,年纪和我差不多,又黑又瘦。”
    李朝歌听他?的描述,确认是张府守侧门?的人。她原来以为是巡夜人,没想到,竟然是侧门?守门?人。
    李朝歌拿出好几张画像,问:“是哪一个?”
    农户辨认了一会,指了其中一张,李朝歌一看,完全对得上。李朝歌让人将侧门?人的画像收起?来,问农户道:“这?几个人你认识吗?”
    侍从手里拿着巡夜人、石扬同屋、公孙大娘的画像,农户看了许久,摇头:“不认识。”
    李朝歌该问的已?经问完了,照例说了句官话后?就离开。他?们几人出去,侍从走在李朝歌身后?,费解道:“指挥使?,既然石旭光和侧门?人有关系,那为什么村民不认识巡夜人?按理他?们都?该是一伙的。”
    石旭光和张家有仇,却还进入张家打短工,动机非常可疑。同时,他?还会写字,认识张府守侧门?的门?房,种种巧合重叠在一起?,实在没法让人相信他?是无辜的。
    侧门?人撒谎可以理解,但为什么石旭光同屋之人也要替他?掩饰呢?就算守侧门?的人悄悄给石旭光开门?,他?们又是如何知?道门?房打瞌睡时间的?
    侍从原本以为这?些人是一个团伙,结果村民并不认识同屋和巡夜人。这?就很奇怪了。
    李朝歌说:“不要太早下?结论,多问几家。”
    然而李朝歌问了好几户村民,众人都?知?道石扬,对侧门?人有些生疏,对巡夜人就完全不认识了。李朝歌转了一圈后?,无奈确定,巡夜人和石扬确实没有关系。
    冬日天黑得早,李朝歌问了一圈话下?来,天色已?经擦黑了。他?们去就近的大源县住宿,明日在大源县调查半天,中午动身回?洛阳,刚好能赶在散衙前回?镇妖司。
    第二天,李朝歌在大源县没查出什么有用线索,用饭后?就启程回?京。
    路上天气不好,李朝歌进入长?夏门?时,时间已?到申时二刻。李朝歌径直往镇妖司赶去,但是路上被人群堵住。人群密集,吵吵嚷嚷,李朝歌不得不勒马停下?。
    属下?用力拉着马,皱眉道:“是谁在神都?里生事?”
    人群都?围着一个方?向,汇聚的人越来越多,里面不断有惊叫声传来。李朝歌看了看,下?马道:“去看看。”
    外面的人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拼命往里挤,里面的人在往后?退,彼此闹成一团。他?们突然感觉到背后?有冷气,外围的人骂骂咧咧回?头,一看到后?面那些人的衣服,立刻噤了声,悄悄往两边让开。
    李朝歌一路畅通无阻,很快走到里面。李朝歌本以为有人聚众闹事,但是等真的看到里面的情形时,她不由狠狠皱眉。
    石旭光,或者说石扬被人绑在张府门?前,手上夹着铁夹。来俊臣坐在宽大的圈椅上,慢悠悠地问:“说,在张府门?上写字的人,是不是你?”
    石扬咬着牙不肯说,来俊臣见状,冷笑?一声,下?令道:“拉。”
    两边的酷吏立刻收紧铁夹,石扬顿时痛喊,指根被夹出可怖的血痕。李朝歌脸色立即沉了,喝道:“来俊臣,你在做什么?”
    来俊臣回?头,才发?现李朝歌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他?从圈椅上站起?来,脸上带出了笑?:“盛元公主,您怎么来了?”
    周围的百姓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娘子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盛元镇国公主李朝歌。人群大哗,李朝歌周围的人哗啦一声散开,众人惊讶又敬畏地看着她,却没人敢靠近。
    李朝歌将马鞭收起?来,徐徐走近张府大门?。她扫了眼看热闹的张府奴仆,眼神掠过血迹斑斑的石扬,耀武扬威的酷吏,极其冷地笑?了一声:“我也想问问,来侍御史这?是做什么?”
    来俊臣笑?道:“我听说有人连续七天在二郎府上涂字,二郎是五郎、六郎的兄长?,岂能受这?种轻侮?微臣最见不得这?种刁民,愿意替二郎查个水落石出。这?个男子会写字,行迹非常可疑,微臣便审问一二。”
    那些人在张府门?前写字,让张二郎被路人嘲笑?,那来俊臣就在大门?口夹断这?些人的手指,看看他?们谁还敢笑?。
    朝廷散衙时间到了,渐渐的,这?一带围过来许多官员。白千鹤第一个冲出皇城,他?本来打算去找乐子,但是经过南市时突然听到吵闹声。有热闹的地方?就有白千鹤,白千鹤立刻转了方?向,朝声音源头摸来。
    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看到了熟人。白千鹤悄悄蹭到李朝歌身边,问:“指挥使?,怎么了?”
    李朝歌没回?答白千鹤的话,她依然冷冷地看着来俊臣,说:“这?个案子归镇妖司管。”
    来俊臣无所谓地笑?着:“我等都?是替女皇分忧,谁能查明真相谁便是功臣,分什么你我?”
    来俊臣肆无忌惮习惯了,连朝廷律法都?不放在眼里,更别说这?种官场上默认的规则。李朝歌不想和来俊臣辩论,道理是和人讲的,狗对她狂吠,她难道要还回?去吗?李朝歌说:“你有证据吗?没有证据,没有朝廷手令,你哪儿?来的胆子逮捕良人,当街动用私刑?”
    来俊臣不在意地拍了拍袖子,那张俊秀的脸像是毒蛇一般,嘶嘶吐着信子:“刁民愚钝,不通教化,只有上刑他?们才会说实话。为了早日查明真相,少不了要用些特殊手段。毕竟,我们做官的为女皇分忧,拿到答案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李朝歌原本就忍着气,一听这?话,简直想上前揍他?一拳。白千鹤见势不对,赶紧拦住李朝歌。白千鹤即便不明白前因?后?果,看现在的样子也能猜出个大概。白千鹤见惯了江湖纷争,来俊臣敢这?么张扬,多半是另有算计。李朝歌要是现在动手,才是真正中了来俊臣的套。
    白千鹤借着动作?,悄悄在李朝歌耳边传音:“指挥使?,冷静。他?可能奉了女皇的密令,你要是动手,那就成了你的不对了。”
    李朝歌深吸一口气,勉强忍住拳头。李朝歌冷冰冰盯着他?,斥问道:“你也是从民间爬上来的,你应该知?道普通人讨生活多不容易。他?晴耕雨读十来年,只为了参加科举,你仅因?为怀疑就对他?上刑,毁了他?的手指,无异于毁了他?的一生。你这?样做,良心?就不会不安吗?”
    来俊臣听到李朝歌说他?是民间“爬”上来的,脸色立刻阴沉下?去。他?阴森森勾了下?唇角,咬着牙道:“对,我是民间之人,比不得盛元公主出身尊贵,高人一等。但那又怎么样,我诚心?为女皇分忧,扫除一切对女皇有异心?的人,何错之有?他?们敢对张二郎不恭敬,那就是对女皇不恭,便是死了也活该,何况断几根手指。”
    这?次别说李朝歌,白千鹤都?想冲上去揍来俊臣。这?什么狗东西?,这?种话都?能说出来。这?时候人群突然往外让,顾明恪从后?方?走过来,目光扫过众人,道:“京城忌集聚斗殴,你们在做什么?”
    下?衙了,围到这?边的臣子越来越多,顾明恪的话无疑在提醒李朝歌。李朝歌勉强忍住气,她定定看向来俊臣,朱唇轻启:“我也在民间长?大。我从未觉得出身民间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你何必对号入座?”
    来俊臣被噎了一下?,他?仇视出身尊贵、呼奴使?婢的官宦贵族,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拼命洗去自己的草根气息,想成为那些人。所有人都?知?道李朝歌小时候走丢过,那些年在山里像个村女一样长?大,朝廷中人都?极力避免提及此事,李朝歌却在众人面前,坦然而自信地说出自己的童年经历。
    她不在乎,她能站在这?里是因?为她是李朝歌,而不是因?为她是公主。村女也好,皇女也罢,都?是李朝歌的一个身份罢了。
    来俊臣恨这?种自信,都?是从底层出来的,李朝歌凭什么活的光明磊落?来俊臣阴恻地勾了下?唇角,说:“公主心?胸广阔,微臣佩服。不过,微臣还要审讯犯人,没工夫听公主讲大道理。盛元公主风尘仆仆,应当要回?公主府吧,请走吧,勿要耽误了公主和顾寺卿团聚。”
    来俊臣说着让人继续动手,李朝歌忍无可忍,她抽出马鞭,二话不说朝握着刑具的人抽去。长?鞭在空中甩出清脆的鞭花声,鞭尾擦着那两个狗腿的脸皮掠过,他?们捂着脸,狼哭鬼嚎地摔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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