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低缓的男声从前方响起。那声音听不出年龄,沧桑而嘶哑,语速也十分缓慢,像是挣扎着才从喉间挤出。
    身上的禁制在他话声响起之时强到极致,清妧只觉脑中意识似乎化成了尖刀,在她脑海中肆意冲撞,让人无处可躲,亦无法可逃。
    “噗——”
    几人同时吐出一口鲜血,刚刚凝聚的灵力在瞬间溃散。
    “你管奋力抵抗,叫做白费力气么?渊海将军。”容泽轻轻擦去嘴角的鲜血,凝视着城门的方向道。
    混沌的红色阴气中,缓缓走近一个黑色的身影。
    渊海的身上依然插着那根贯穿身体的长枪,黑洞洞的眼眶直直盯着几人:“孤辰寡宿,竟还有两个……可惜,如此难得的命格,今日都要陨落在这里了。”
    听到“孤辰寡宿”四个字,清妧下意识有些紧张,见容泽和封也似乎并未在意这个特殊称谓,这才放下心来,又觉得自己此时在意这个有些可笑。
    “渊海,你身为传世将领,竟然用上炼魂术此等下三滥的手法,不觉得讽刺么?”封也尽全力直起身体,冷冷道。
    渊海轻哼一声,没有回答。
    封也还想说些什么,被容泽拍了下肩膀,身形微滞。
    容泽的手在封也肩上停留片刻,引得封也双眉紧锁,沉眸看他,他这才收回手,仰头看向渊海:“晚辈败在将军手下,无甚怨言,唯有一惑想请将军解答——此处没有灵气,将军是如何将禁制施加于我等身上的?”
    渊海闻言,又向前走近几步。他身形高大,又从高处俯视,给人一种森森的压迫感。
    “我的禁制可以施加到你们身上,自然是因为它不依托于灵力。”
    众人皆知他没有必要欺瞒他们,可听着他的话却依然觉得不可置信——
    “……我操控的,是你们的意识。”
    若说谁是在场最惊讶的人,那必然是清妧。虽然一身仙术被封,可她对仙界的记忆还在。她降生几万年,即便是在仙界,也没听说过有什么方法可以直接操控人的意识。
    何况周围连灵力都没有,他又是如何修成的这种能力?
    渊海话音落下,四周陷入了短暂的静默。
    “修界发展百万年,从未有过用意识操控他人的记载,更不曾听过。”容泽缓缓开口,“何况此处没有灵气,难道前辈仅凭意识修炼?”
    渊海将目光放在他身上:“能不能,试过才知道。我劝你们不要动歪念头。我对你们意识的掌控,不止于此。”
    容泽薄唇微动,却没有继续开口——
    渊海能感知他们的想法,即便不是准确的想法,也能有大体的猜测。这样一来,他们不仅在行为上受制,连意识都要小心控制,不能流露太多情绪,否则就会被他察觉。
    他眼睫稍稍垂下,再抬眼时眼中已经重新恢复成一片冷然。
    “可是没有灵气,你便无法修炼,无法从这里出去,对么?”容泽望着渊海道。
    渊海的沉默,证实了容泽的猜测。
    他的能力如此可怖,若没有受到某种制约,定已在世上掀起滔天巨浪。而他守着这个伤痕累累的战场过了百万年,不是因为他想守,而是因为他不得不守。
    他出不去,所以只能等着误入的修士们自己闯进来,然后操控这些修士。
    渊海被容泽戳穿,倒也不恼,沉默过后怅然一笑:“没错,这里灵气尽失,我根本离不开城门百尺之内,所以,我只能等你们进来。等了百万年了啊……”
    “你说你等了百万年,可是对当年的战败无法释怀?”
    意识被控制的那种黏腻感似有松动,清妧连忙捉住渊海的话头,试图让他的情绪泛起波动。
    容泽和封也俱转头看她。封也看了看她,又转头看向容泽,却见容泽冲他摇了摇头。封也双眉紧瞥,想要跟容泽说些什么,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无法释怀?”渊海似悲非悲、似喜非喜地反问一句,情绪果真变得激动起来。“一场卑劣的屠杀,你们要我如何释怀!”
    古往今来,只要涉及到权力的更迭与交替,其中无不充满着阴谋算计,仙界的争斗也不例外。看渊海的反应,盛灵国覆灭的背后定有不小的阴谋,才会让他这样一个原本清风明月般的人物在死后沦为怨灵。
    这种事情清妧听的多了。再大的冤屈,都不能成为他作恶的理由。
    清妧正想继续开口,想着继续试探渊海,容泽却先她一步开了口。
    “胜败乃兵家常事,何以称之为屠杀?况且传闻中的永起圣军战力斐然、所向披靡,而且军纪严明爱民如子,就连俘虏都宽容以待,败在永起军手下,并不可耻。”
    他像是对渊海的愤懑毫无所觉,轻描淡写抛出几句话,让渊海的情绪更加激动。
    “圣军?哈哈哈哈……这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这等卑劣无耻之徒,竟也配称‘圣’字!”
    容泽丝毫不惧他的癫狂,淡淡道:“众多史书所记,总比你一面之词来得可信。”
    “胡说!那些流传下去的史书,哪一本不是永起找人编的,怎么可能有不利于他们的事情!”
    渊海反驳的同时,加诸在众人身上的禁制有所松动。清妧几人没有表现出来,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刺激渊海,只有封也没有说话,目光复杂地看了容泽一眼。
    容泽没有顾得上封也,尽量凝神而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渊海脚下的土地。随着灵血流失,他的力量流失大半,就算奋力一击,也不见得可以击毙渊海,只能让他情绪动摇,诱至近处再攻其不备。
    “当年若不是听闻永起军的贤名,我们怎么会举国投降,又怎么会被他们伺机偷袭,全军覆灭!”四周的阴气越发浓重,几人意识上的控制消失,身上灵血的流失却越发快速起来。
    容泽望着渊海,冷声道:“永起圣军光明磊落,不然圣军令怎会生出‘圣灵’,前辈要杀便杀,休要再污蔑他人。”
    “不可能!就凭他们的圣军令,不可能生出‘圣灵’!”
    “圣军令就供奉在太玄宗,我身上还有与圣军令相通的圣石,如何不可能?”
    渊海一听,忍不住向前两步:“圣石又是什么,速速交于我!”
    说着,他便向容泽的方向伸出了手。见容泽没有要掏出来的意思,便再度控制起容泽的意识。
    容泽面露抗拒,却抵不过意识被渊海所控,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纵身飞向他。
    渊海急切地看着容泽,目光紧紧跟随着他伸向袖口的那只手。
    时隔这么多年,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几个后辈身上再见到与当年有关的东西。即便真有那什么圣石,他一定也会马上将其碾碎,让它成为自己复仇的开始!
    容泽的右手在袖口微顿,再掏出时,手心泛起银光,狠狠向渊海拍去——
    渊海在他抽手时已有所察觉,逃避不及,只能加大对容泽意识的控制,可容泽却似不受影响一般,毫不停顿地袭向他胸口——
    “轰!”
    顶部旋转着的黑色符咒猛烈炸开,发出剧烈的轰鸣声。一团白光自容泽与渊海所在之地发散而出,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待白光稍敛,清妧连忙看向容泽。
    一片腥红之中,苦苦徘徊百万年之久的尸骨在风中化成齑粉,而尸骨对面雪衣墨发的仙人缓缓收回手,目光平静。
    风拂动他的衣摆,仿佛也要他乘风归去。他低下头,望了底下的四人一眼。
    清妧觉得,容泽应当是有些话想对她说的。
    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在清妧看清他的眼神之前,他便如同一只破布娃娃般,从高处坠落下来。
    “师叔(尊)!”
    清妧与幼林立刻起身去接容泽,在她们飞至之前,已经有一道黑色的身影抢先接住了他。
    封也摸了下容泽的脉门,目光微冷,然后道:“渊海死了,外面的战场定然无法继续维持之前的样子,我们先离开这里。”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城墙也开始一段段碎裂,城墙后的景象不再是惨烈的战场,变成了一眼望不到边的黑暗。黑暗不断往四周蔓延,像是要将万物全部吞噬。
    “是……是噬场!”琴长老突然道,“快走!”被噬场吞噬,便是消失在了天地间,连轮回都无法进入。
    封也背着容泽,率先往相反的方向掠去,琴长老和幼林也迅速跟上。
    清妧愣了一瞬,遥遥感受到噬场那股阴冷的气息,这才连忙跟上他们。
    容泽面色灰白,整个人毫无声息地靠在封也背上。清妧望着他这个样子,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
    凡人都是脆弱的,即便是修士,也无法逃脱生死轮回。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容泽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几人飞到一个山洞里,封也将容泽放下,布了个简单的结界。
    幼林扑到容泽身前,伸手去探他的灵脉,小脸因他死水般的灵脉变得煞白。
    “尊者……”他小心翼翼唤着,像是怕惊醒沉睡中的仙人。
    封也背了容泽一路,早已清楚他如今是什么状况,此刻看着他,内心比谁都复杂。
    “在炼魂笼里时,他传音给我,说要设计偷袭渊海,叫我不要出手。”封也走到清妧身边,看着她的眼睛道。
    清妧像是还在出神,只愣愣地盯着他。
    “若他出了事,需要有人能护着你们出去,这个人只能是我。况且……”封也自嘲般笑笑,“我乃妖族帝王,原本就将自己的命看得比谁都重。”
    “你,”清妧动了动唇,“什么意思?”
    封也望着她,内心的不甘不断向上翻滚着,可是他的高傲却不允许他欠下容泽这个人情。容泽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带他们冲出炼魂笼,说白了都是为了清妧。如今容泽性命垂危,他理应让清妧去陪他最后一程。
    “去陪陪他吧。”
    清妧被封也轻轻推到容泽身边,看着他原本白皙如玉的脸如今灰白如纸,那双或清冷或深邃的眸子紧紧闭着,像是永远都不会再睁开。
    “容…泽?”
    清妧小心唤了声,期待着他如往常一般无奈地看向她,可是他却依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丝毫没有回应她的呼唤。
    幼林抽泣着抬起头:“尊者这么好这么好的人,师姐为什么不珍惜?如今尊者去了,师姐便是唤他再多遍,他也没法回应了……”
    “去了?”
    清妧耳边嗡嗡回响着,一瞬间全部意识都离她而去,只剩下那句不真实的“去了”。
    容泽他,就这么离开她了?
    第71章 她的选择
    清妧以前总觉得,人死了不算一件坏事。
    死亡不意味着一切的结束,灵魂再入轮回,可以开启新的篇章,踏上新的旅途,甚至应当算作一件好事。
    至于留下来的人,怀着思念祝愿那人便可以了。
    到她自己成为被留下来的人时,她才知道以前的自己有多浅薄。
    望着眼前没有生息的容泽,她突然变得十分害怕。她害怕眼前的人真的离她而去,她害怕容泽就这么忘记一切入了轮回,她害怕……害怕那个喜欢她的容泽,再也不复存在。
    “枉我自诩情缘化身,却原来,我连自己的情意都没看明白……”清妧呢喃着,泪水不知什么时候留了下来,她却顾不上擦。
    她将整瓶整瓶的补灵丹运化吸收,推入容泽体内,可进去的灵气却仿佛石沉大海,毫无反应。
    换了几种丹药、试了多种方法之后,容泽的身体依然冷漠地躺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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