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霁带领的军队攻势迅猛,容莺连着三日没有见到闻人湙。战乱时的家书总是格外难得,容恪寄出的信隔了近一月她才收到。原来是泾州人手不够,八千兵马要抵挡五万敌军,他曾试着向父皇手下的将士们求援,却无一人前来。
    已经到了如此境地,他只能退守凤翔府,泾州百姓纷纷出逃,曾经祥和的泾州已经是一座空城。
    每个字都透着无能为力的悲愤,寥寥几句,说尽了国破家亡的心酸无奈,多少百姓被迫背井离乡与家人亲友分离,而高台之上的人却将他们的喜怒弃之不顾,只为了权力而厮杀,踩着普通人的血肉使自己功成名就。
    容莺知道容恪本性并非好杀的将军,曾几何时他也只是一个在长安纵马看花的郎君,意气风发掠过长桥,引得女儿家们频频看他。
    说来说去,人人都是身不由己。
    夜里容莺熄了灯歇息,意识正渐渐模糊的时候听到屋里窸窸窣窣的声响。紧接着就察觉到有冰冷的发丝从她脸颊掠过,带来一阵血腥气。
    “我想你了。”闻人湙隔着被子将她抱住,贴在她发上轻嗅。
    容莺睁开眼,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然而克制之下声线仍然微微颤着:“你伤到哪里了?”
    “我没事,你别担心。”闻人湙安抚地轻拍着她。
    “你身上有血。”
    “是别人的,我没事。”他拢起容莺的发丝,忽地说道:“我让人送你回长安可好?”
    容莺坐起身,疑惑道:“那你呢,不同我一起走?”
    从前闻人湙走到何处都不肯让她离开视线,如今怎会主动要她离开。
    她有些无措地抓住闻人湙的胳膊,却摸到了一手的湿冷黏腻。“闻人湙!”
    容莺的语气有些急切,甚至带了恼怒。闻人湙只好低下头,温声道:“别担心,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等这里的事平息了,我们立刻成婚。”
    洛阳已经危在旦夕,底下将士人心溃散,兵马不足以抵抗来势汹汹的敌军,加上李皎从中作梗,如今的他亦是自身难保。
    “你最好不要骗我。”她忍不住眼眶酸涩,揪紧了闻人湙的衣角。
    “你想做皇后吗?”他低下头温声问她。
    容莺摇了摇头,他轻笑一声,说道:“无妨,你等我一阵子,很快我就到长安与你重逢。”
    容莺沉默了好一会儿,心中仍无法安定,遂赌气一般说道:“你若失信,我索性嫁给旁人,也好为自己寻个出路。”
    他虽面上带笑,语气却有几分凶狠:“有你这番话,我便是拼死也要回到长安。”
    ——
    容莺离开洛阳十分小心,以免被李皎的耳目盯上。下山之前,白简宁给闻人湙准备一大份药,嘱咐他每日服用。容莺去问的时候,闻人湙只敷衍地将此事掠过。只要闻人湙不想说,她纵使是问遍整个洛阳也没人敢告诉她。
    临走前她从中拿了一副离开,等回到长安再找医师问清。
    洛阳到长安的路途不算遥远,只是中途免不了要遇到追兵了。闻人湙在她周围安插了不少人手,刺客暂时无法伤及她性命。然而路上流民众多,见此状纷纷奔走,竟将她与部分侍卫冲散,好在中途有几人贴身护着,没有让她落得个孤身一人的下场。
    流民多是背上避难而来,容麒自从失去李将军的扶持,李愿宁又跑了,他被至于众矢之的挨了不少白眼,父皇对他也逐渐冷落。为了夺回长安重立威信,容麒在东南等地征兵,家家户户的男儿都被抓了去,下至十二孩童上至白发苍苍的老者,都免不了充军的厄运。百姓们都恨毒了暴戾的皇室,一路上骂叫骂不迭。
    容莺本来混迹在流民中想趁乱逃去,怎奈追兵赶上他们,竟突然大喊一声:“你们中有一位是大周的公主,只要交出她,每人可得十两白米!”
    容莺虽穿着朴素,奈何仪态气度与不俗的相貌混在流民中,仍是显得格格不入,本来恹恹的众人听到这样的话,也不管在真假就躁动了起来,纷纷开始打量身边的人,想要找出谁是公主。
    有人已经注意到了容莺,而后护卫将她掩在身后,拔出长刀面色凝重地看着他们。
    这一举动似乎激怒了几个百姓,纷纷指着她的方向大喊:“这就是公主!公主在这里!”
    “我们受苦挨饿,家里的郎君都去卖命,他们凭什么在扬州享福!”
    “突厥都要打过来,昏君还在宫里享清福!”
    他们许多人并未看见容莺在何处,只是心中的怨气被几句话点燃,瞬间就躁动了起来,一切大喊着向她发泄不满。
    混乱之中已经有百姓扑上来想要拉扯容莺了,而后李皎派来的追兵也来想将她带走,容莺用袖箭射中了一位上前的刺客,随后对艰难抵抗的侍卫说:“不要伤他们性命。”
    侍卫点了点头,刀不出鞘,只打伤了几个靠近的流民,才击退几个人,立刻又有另一批人黏上来,让他们寸步难行。
    离的远些的百姓怒极,开始激动地捡起石头丢过来。容莺被一块石头砸中,在心里怒骂了容霁他们十几遍,捂着脑袋往后退。
    正在他们无力招架流民与追兵的时候,突然最靠近容莺的两名追兵被长箭射中,力道之大径直贯穿头颅。
    百姓们被这一幕震慑到,纷纷不敢上前,愣愣地望着容莺,然而很快有人又喊道:“捉住她我们都有米!捉住公主!”
    饥饿与愤怒促使他们继续上前,推搡之间容莺扭到了脚,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容莺只是慢了一步,就被推倒在地,只能勉强护着自己不被踩到,突然听到一阵惊呼声,两个鲜血淋漓的人头被丢进流民堆里,一群人被死亡威慑到,纷纷开始后退。容莺仅仅看到两个头飞出去的弧度,就被人从后一把拽起来,不由分说扛到了肩上。
    她看不清那人的正脸,只能感受到宽阔的后背,加上实在颠簸的厉害,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能问出来,偏生背她走的侍卫也不开口。容莺看向放在护着她的侍卫 ,那人正惊恐地望着她,拔了刀就来追。
    她立刻反应过来,拍打着要下去,那人一声不吭,以为她是姿势太难受了,竟还好心给她调整了角度,接着继续头也不回地跑。
    等嘈杂声逐渐远去,容莺已经头晕眼花,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那人将脸色苍白的她放下,动作十分小心,任她靠在树上,随后眼神期冀地望着她。
    “封慈?”她有些惊讶地出声,但是此时已经是有气无力了。
    封慈见她脸色不好,表情有些愧疚,给她比了一个手势,容莺愣了一下,他又转而在地上写字:我来救你。
    容莺往后靠了靠,戒备道:“你不是背叛了闻人湙吗?”
    封慈正抬手要做什么,听到她的话有些悻悻地放下了手臂,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清楚,只能摇头。
    她叹了口气,问他:“你想抓了我送给李皎?”
    封慈蹲在她面前,眼神显得十分无措,因为无法开口,解释起来更为困难。
    容莺见他似乎有话要说,便软下语气说道:“你不会想害我的,对不对?封善忠于闻人湙,我相信你也不会无端选择背叛。你是来救我的吗?”
    封慈眼中似乎有了亮光,点了点头,又抬起手臂,用袖子在她额前擦了擦,袖边随即沾染上了血迹。
    容莺这才想起自己刚才挨了一个石头,兴许是砸破了脑袋。
    “多谢。”
    她说完,封慈又在地上写下一行字:你想去哪儿?
    “我要回长安。”
    她说完,封慈起身又要背她,容莺本想拒绝,然而方才崴了脚,现在连走路都困难,也不知要耽误多久,只好趴了上去,说道:“你若累了便将我放下。”
    封慈摇了摇头,她又问:“你把我带走了,那些侍卫找不到我会有麻烦。”
    他没什么表情,却用木棍在地上写道:无用之人,有我护你足矣。
    容莺失笑,便没有再反对了。
    第80章 回乡   “他受了那样多的苦,我说好陪着……
    为了躲避追兵, 封慈带容莺绕了远路。一路上荒郊野岭不见人烟,封慈又不能说话,于是漫长的路途中容莺自言自语般和他交流。
    她崴伤脚过了半日便可行走, 封慈却执意要背着她。
    侍卫身上带了水和干粮, 而容莺除了一个钱袋外什么都没有。现如今走散了,吃喝还是个问题。
    她打量封慈几眼, 发现他的蹀躞带上除了武器和水囊以外, 并没有多余的东西。
    “我们这样走, 要什么时候才能到长安?”容莺叹了口气, 问他:“要不找个村镇, 买些干粮再去换匹小马, 也能走得快些。”
    天色渐渐昏暗,封慈这才想起来与容莺走了许久, 她也是要吃东西的,于是将她放在一块平坦的石面上, 让她将背着的弓递给了自己。
    “你要去打猎?”
    封慈点点头,指了指石头, 又摆手示意她不要走动。等封慈回来的时候, 手里拎了两只鸟。
    他自小被培养成杀手, 自然没那么多讲究,将脏器掏出来烤熟后就递给容莺。
    没有椒盐的鸟肉微酸,散发着一股难言的腥味儿。容莺没什么胃口,仅仅吃了几口填饱肚子。
    封慈坐在一边默默地吃尽鸟肉,她看了眼天色,说道:“今夜还是先赶路吧,此处距离潼关不远,附近该有城镇才是。”
    他点头, 随后又要去背她,容莺连忙摇头。“我已经能走路了,不用辛苦你。”
    在容莺的再三拒绝下,封慈没再坚持了。二人便黑灯瞎火的在荒野中赶路,时不时能听到山中窸窸窣窣的虫鸣和渗人的狼嚎。
    此处仅有容莺与封慈二人,她胆子又小,偏偏封慈不会说话,四周安静得让人恐惧,她便自言自语一般碎碎念叨,算作给自己壮胆子。
    “你为什么好端端地会背叛闻人湙呢?当日他险些死在了那里。”
    “没想到今日竟是你出来解围,我还以为你已经被闻人湙处置了,亦或者是封善对你手下留情,放了你一马。”
    “此次战乱也不知何时能平,等世道安定了,我还想去看看山川河海,亲自去一次江南。你和封善也不能一直做杀手吧,日后总能换个活计……”
    封慈又不会说话,任她说了再多也无法回应,只能偶尔侧目看她一眼,表示自己正在听着,可惜容莺看不懂他脸上的表情。
    正如容莺所说,附近的确有个小村落,可惜因为战乱跑了不少人,留在当地的多是些老弱妇孺。这世道马都被打仗的征走了,容莺买不到马,四处看了许久也才发现一只没什么精神的驴。
    她走得脚上都起了血泡,实在没什么法子,便去问那守着驴的妇人。“娘子这驴能卖吗?我这里有金银,可以与你换。”
    容莺说的是正经长安官话,妇人听不懂,不远处蓬头垢面的瘸腿男人听懂了。妇人摇着头要赶走容莺的时候,他一瘸一拐地跳着过来,与容莺说:“贵人是从洛阳往长安去的吧?”
    封慈往前一站,将容莺掩在身后,男人讪笑两声,她拍了拍封慈,问道:“郎君不是本地人?”
    那人立刻欣喜道:“我是从长安人,之前在魏州上过战场,我们将军还是位皇子哩。”
    魏州一仗生还者甚少,残兵都登记在册回去领钱粮了,流落到此处不敢回去多半是战场上的逃兵,害怕回去了牵连家人,便躲在偏远的村落不敢归乡。
    容莺看出来了,倒是没有鄙夷的心思,毕竟怕死也是人之常情。“原来是逃兵,那你在长安可有家人?”
    “看得出来娘子气度不凡,必定是权贵人家的女郎,草民愿助女郎。”那人不吝赞美之词,显然是有所求。
    “你想如何帮我?”
    “我能替娘子说动这妇人。”那人言毕立刻去找那妇人争论起来,随后容莺便见她从起初的激动到最后归于平静,甚至表情隐隐期待。
    容莺听不懂他们争论了些什么,随后男人就朝她跪了下来,说道:“草民的母亲住在长安东街李家粥铺的旁边,本家姓严,还请贵人去看她一眼,为她添些衣物米粮,告诉她我会回去,让她再等些时日。”
    容莺猜他在这村落中等了太久,已经不知道世道变成了什么样子,便实话说道:“长安天子已经出走,兵部也换了一批人,你此时回去已经没人会查你的卷宗了。”
    男人神情激动,泪水盈眶,“贵人所言当真?”
    “我骗你做什么?”
    他随后对容莺磕了两个头,捶着胸口大哭起来。
    紧接着他又跑了好几户人家,用驴和钱财换了牛车来,哭着求容莺带她一起回去。
    封慈听到这样的要求,气得想要揍他,被容莺给拦住了。“他也算帮了我们,一起走也不打紧。”
    于是一行三人就这么上路。那男人自称严甫,曾是一名先锋,战场上伤了腿,因为恐惧便临阵逃脱了,近两年都没敢回长安探望母亲。此地又偏僻,战乱后便隔绝了外界的消息。
    封慈逼着严甫赶车,不许他与容莺搭话,胆敢有一句冒犯就能立刻拔刀砍了他。严甫知道眼前人不是普通身份,说话也十分小心,言辞间多有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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