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八皇弟认准了是我所为,去了也是无益。”李容徽轻应了一声,便复又抱着她往暂住的偏殿中行去。
    方走出数步远,还不待棠音再度开口,他的语声便又如霜雪般悠悠自上首落了下来,似有深意:“棠音又怎知道是栽赃嫁祸?若真是我所为呢?”
    棠音耳缘上微微一红,见庭院里再没旁人了,这才放轻了声音小声开口:“你昨夜一直在我身边,哪也没去。兴南殿的刺客,又怎会与你有关。”
    “昨夜,我确实不曾出过寻仙殿半步。”李容徽轻瞬了瞬目,放低了嗓音缓缓道:“可若是我提前吩咐了暗卫去做呢?”
    “毕竟,在入宫途中,棠音也是觉得我会将他们一网打尽,斩草除根的。”
    原来是还惦记着这个。
    棠音拿他没法子,只轻轻叹了口气,小声答了:“入宫的时候,我确实是这般想的。”
    李容徽握在她腰间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分,那张昳丽的面孔上倒是没什么变化,看不出喜怒。只轻声问道:“那如今呢?如今棠音是如何做想?”
    “你说过,你会尽量兵不血刃地处理这桩事。”棠音抬眼看向他,轻声开口:“我想,既然你这般答应了我,便不会对两名稚儿下手。”
    “我信你。”
    李容徽垂落的羽睫轻轻一颤,却并未开口,只是抱着她又往前迈出了一步。
    随着他的步伐落下,迎面一阵热风淡淡而来,却是不觉间,已走到了槅扇跟前。面前,便是垂落的锦帘,手头绣着的锦绣河山近得仿佛伸手可及。
    李容徽便静静立在垂落的锦帘前,视线也缓缓落在上头金线浮绣的大好山河上,良久,薄唇轻轻抬起,只轻声开口:“棠音,你也不是第一日出入宫廷了。应当知道,在触手可及的,至高无上的权利跟前,人心总是会变得格外诡谲叵测。”
    “如此,棠音可还信我?”
    棠音的视线于那华美的锦帘上轻轻一落,便又抬起眼来,重新看向李容徽,一双墨玉般的杏花眸,仍旧是清冽而凝定:“你可还记得当初我们婚事上写过的话?”
    李容徽低应了一声,眸底渐铺上一层缱绻笑影,只轻念道:“无论身份如何,无论来日如何。此身此心,永不相负。”
    即便是今日里听来,棠音一张瓷白的小脸上,仍旧是红云微侵,只将脸埋在他怀中,赧然开口:“既然都写在婚书上了,在祖宗牌位前做过了见证,那还有什么好问的——”
    李容徽低低笑了一声,轻俯下身去,吻上小姑娘微启的红唇。
    直至彼此的呼吸都微有些紊乱了,他这才放过了她,重新抬步往槅扇内走去。
    他双手紧紧拥着自己的小姑娘不,也不曾伸手打帘,只任由那柔软而华美的锦帘自彼此肩上发梢轻柔带过,拂去一身的霜露清寒。
    锦帘后,便是另一重静谧天地。
    他将小姑娘轻轻于玫瑰椅上放下,又去外间吩咐白芷与檀香拿了些清爽好克化的糕点进来,搁在小姑娘面前。
    许是这回没有特意吩咐过,早膳也是御膳房里定好的规制,自然是没有玫瑰酥的。李容徽便只轻敛了敛眉,随手拿起一块顺眼的喂到小姑娘唇边,低声道:“趁着如今得空,棠音先用些早膳吧。”
    他说着眸光微动,别有深意道:“若是一会忙起来,恐怕连用午膳的空隙也无。”
    棠音方就这他的手轻轻咬了一口,听他这般说,又想着李容徽方才说了,不去兴南殿,便只轻声道:“一会,是要去陛下跟前侍疾吗?”
    “父皇大抵不会想见我。”李容徽轻应了一声,又端了一盏清茶给她。
    棠音方接过了茶盏,还未来得及小啜一口,便听他这般开口。正想着开口追问一句,却倏听外头一阵喧嚣声骤起,尖利的喝骂声混合着白芷檀香与盛安等人慌乱的阻拦声,将冬日的静谧彻底打碎。
    棠音遂搁下茶
    盏站起身来,与李容徽一道往外头走去。
    槅扇一启,先看见的,却是八皇子妃那张憔悴而苍白的面孔。
    今日里,她未着半点脂粉,愈发显得面色苍白而无血色,一双美眸已哭得红肿,没有半分神采,只是僵木地随着槅扇开启的响动,缓缓抬起眼来。
    但当那视线落在李容徽身上的时候,立时便化作了疯狂与绝望。
    “瑞王,你狼子野心!连襁褓中的幼子都不肯放过——你要杀就杀我便是,为何要杀两个无辜的孩子——”她哭喊着在紧紧搀扶着她的婢子之间挣扎,绝望得像是恨不得冲上前来,找李容徽索命一般。
    八皇子也是一脸的铁青,目眦尽裂,银牙几欲咬碎:“李容徽,你自己没有子嗣,对旁人的子嗣下手算什么本事!”
    他说着,重重一挥手,厉声道:“还不快给我拿下!”
    一旁新走马上任的大理寺卿面对此事,也是一脸的为难,只本着谁也不得罪的心思,一个劲地劝道:“殿下,如今案情还未查清,不可啊——”
    话音未落,八皇子已重重一甩袍袖挥开了他,近乎是咆哮般地厉声道:“昨日我刚带着皇儿来寻仙殿见过李容徽,一入夜便出了事,不是他,还能有谁?”
    他说着,一把揪起大理寺卿的领口,扬声厉喝道:“你说,还能有谁?”
    大理寺卿也不敢在此刻触他的霉头,便也只能将连连告饶,连声保证道:“殿下,下官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查?要查到什么时候?”八皇子厉喝一声,以一双发红的眼睛怒视着李容徽:“你若是心中无愧,现在便与我去父皇跟前对质!”
    棠音闻言秀眉轻轻一蹙,也算是渐渐明白了过来。
    他并非是因为失去了孩子而难过,只是觉得,没了孩子,便少了一份夺嫡的希望。
    如今,是想孤注一掷去成帝跟前,置李容徽于死地。
    权利之前,人心诡谲,不过于此。
    棠音目光最后于近乎哭哑了嗓子的八皇子妃上一落,终于还是缓缓移开,略抬起了几分声音,对着众人一字一句道:“瑞王昨日与我一同借住于寻仙殿中,入夜之后,不曾离开过半步。”
    “若是八皇子信不过我,那守在门外的宦官宫娥与巡职的金吾卫皆可证明。”
    嘈杂的庭院中微微一静,旋即八皇子更为恼怒,只厉声道:“一派胡言!他即便自己不曾离开寻仙殿,又有谁能证明,他没有遣麾下之人,暗中动手?”
    他如此开口,便根本不是要为了自己的幼子找出真凶的姿态,而只是单纯地,想要让李容徽万劫不复罢了。
    棠音的面色白了几分,却少有地执拗,不肯退让半步:“八殿下如此开口,可有实证?无论是人证也好,物证也罢,可有证据能证明昨夜的刺客与瑞王府有所关联?”
    “若是没有,便是蓄意构陷。”
    “依着大盛朝的律法,蓄意构陷者,杖五十,徒刑三百里,八殿下可想清楚了?”
    “你——”八皇子脸色一青,盛怒之下,抬手便向棠音打来。
    眼见着他的指尖就要落到小姑娘柔白的面上,却倏然停住了,不能再前进半分。
    旋即一声痛叫破开满院的嘈杂。
    棠音微微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再抬起眼时,却见是李容徽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显然是用了不小的力道,交握之处八皇子的肌肤都显出青紫之色,那满是凶戾之色的面孔,更是转瞬便已痛至扭曲,连话都说不出口。
    随行的金吾卫们见真起了冲突,便也纷纷拔刀出鞘,警惕地看向李容徽。
    李容徽淡淡扫了他们一眼,手腕一松,八皇子便姿态狼狈地摔倒在地,捧着自己的手腕冷汗汲汲而下,面色霜青。
    李容徽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眸底的厌恶之色一闪即逝。
    旋即,只淡声道:“既然八皇弟执意如此,那便去父皇的寻仙殿中辨个清楚。”
    棠音抬眼看向他,一双杏花眸里满是忧色,只是方启唇,李容徽已隔着袖子轻轻握住了她的指尖,与此同时,他的语声低低响在耳畔,轻而缱绻,只有彼此可以听闻:“别怕,不会有事。”
    棠音低应了一声,轻轻反握住了他的指尖。
    李容徽的手指依旧是冰凉,隔着一层厚重的袍袖透来,更是没什么温度。
    却无端地令人觉得心安。
    第151章
    在李容徽的威慑下,八皇子虽仍旧是面色阴冷,但终究还是没敢再向棠音动手。
    只捧着自己的手腕,脸色阴沉地随着棠音与李容徽一同入了寻仙殿正殿。
    方进了殿门,里头伺候的大宦官伏环已得了消息,紧步迎了出来,对几人躬身道:“诸位贵人,太医们正在里头为陛下释针,还请稍待。”
    说罢,便一抬手,示意一旁侍立着的宫娥们上前奉茶。
    李容徽微微颔首,带着棠音与一旁红木椅上并肩坐下,冷眼看着对面脸色不善的八皇子,淡声开口道:“看八皇弟的意思,是想不顾父皇的龙体,强闯不成?”
    “我看是你狼子野心,恨不得——”八皇子厉声开口,险些将大不敬的话说了出来,还是一旁神思恍惚的八皇子妃勉强忍住了眼底的泪意,伸手攥紧了他的袖口,他这才恨恨收了口,只阴沉着脸色坐在原地。
    大抵一盏茶的功夫,太医们便纷纷自内殿走步出,只因在寻仙殿中,不好交头耳语,但面色皆是不佳,只一个劲地互换着眼神,长吁短叹。
    直至看见了坐在椅上的李容徽与八皇子,这才纷纷脸色一僵,忙拱手接连下去了。
    而伏环也跟在他们身后自内殿里出来,对几人躬身道:“陛下已经醒了,诸位贵人请。”
    八皇子这才豁然自椅子上起身,一把将仍旧愣愣地坐在椅上的八皇子妃扯了起来,也不顾她身子虚弱,便拽着她大步往殿内走。只是路过李容徽身畔的时候,才猛地停了一下步子,咬牙道:“李容徽,你敢谋害皇嗣,等到了父皇跟前,他必定会定你一个死罪!”
    李容徽甚至不屑于抬目看他,只等着小姑娘将手中的茶盏搁下,这才牵着她起身,抬步往内殿里走。
    许是太医们刚走,成帝身上的恶疮也方清洗过,殿内的味道倒也不似第一次来时那般难闻,倒还勉强能够忍受。
    棠音只略低下脸去,放缓了呼吸走了一阵,终于听得宝幔轻轻掀起的响动,似是到了御前了。
    她甫一抬眼,便看见成帝那双比前几日更为浊黄的眼睛里豁然生出光亮,却不是看向她的,而是直勾勾地看向李容徽,扯着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的嗓音急促道:“老七,你今日来见朕,是不是国师有了消息了?他人在哪,何时能够入宫见朕!”
    八皇子本就恨透了李容徽,见成帝此刻第一句话,便是与李容徽说的,心中恨意愈甚,只大步上前,于成帝跟前跪下,高声道:“父皇,李容徽心思歹毒,妒恨儿臣有皇嗣,竟……竟漏夜遣刺客,谋害您的一双皇孙!”
    他这般说着,立时便俯下身去,将脸埋在袖间,只凄厉道:“您要为儿臣做主——”
    李容徽冷眼看着他干燥得一分水意都没有的袖口,也不辩解半句,只淡声开口答了成帝的话:“回父皇,已有眉目了。”
    成帝原本已将视线缓缓移到了八皇子身上,只是病中思绪迟缓,一时还未能回过神来,听李容徽这般开口,一时间便将八皇子口中之事抛到了脑后,只大口喘着粗气,挣扎着站起身来,要去够李容徽的手腕:“你——你说有了眉目,是,是什么意思?”
    李容徽站得并不算近,也没有再上前的意思,只随着成帝的问话答道:“今日清晨新得的密信,说是国师似乎往江南的方向去了。”
    他放缓了语声,以让成帝彻底听清:“听探子回禀,国师还记着当初儿臣的引荐之情。若是等寻到了人,以儿臣的名义去请,应当不难请回。”
    “好,好——”成帝眸光大亮,像是这一副干枯的皮囊里,重新被注入了生机:“即刻去找!不惜任何代价!”
    “是。”李容徽应了一声,转身带着棠音往殿外行去。
    眼见着两人就要走出宝幔了,一直不可置信般地愣在一旁的八皇子这才回过了神来,忙扑上前去,也不顾成帝身上的恶臭,只紧紧攥着他明黄的锦被嘶声道:“父皇,李容徽他心思歹毒,谋害皇嗣,必得严惩,必得……千刀万剐,以示天威!”
    他的嗓音颇大,令成帝也缓缓转过一双浊黄的眼
    睛看向他,好半晌,才似终于回过神来一般,嘶声开口:“老八,你说什么?”
    而一直强忍着泪水立在一旁的八皇子妃终于再忍不住,膝盖一软,于龙榻前跪下身来,痛哭道:“陛下,瑞王他,瑞王他杀了臣妾的一双孩儿——”
    李容徽闻声,便也停住了步子,只冷眼看向两人。
    半晌,鸦青色的长睫微垂,掩住眸底一丝讽笑。
    成帝只以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向眼前之人,似乎迟迟未曾反应过来其中深意。
    而此刻,悬在外头的宝幔再度一响,伏环恭敬的嗓音响在近处:“陛下,诸位皇子与皇子妃到。”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入宫侍疾的皇子们依着齿序,携着自己的正妃一一走进殿来,于成帝跟前齐齐行礼道:“儿臣叩见父皇。”
    成帝仍旧未曾回过神来,也不曾令众人免礼,只直直地看着八皇子,浊黄的眼中满是血丝:“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次——”
    八皇子忙重复了一次,又重重拽了一把自己正妃的袖口,示意她带着哭腔重复了一次,一时间,可谓是声泪俱下,确实有几分动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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