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东回到家,已是下半夜叁点。
    老旧唐楼的二层,旁边是他一支人马聚脚的铁龙拳馆,楼上一层是马房,楼下是一家烧腊店与一家跌打医馆,几乎组成了江湖人日常的闭合生活圈。大东是个讲求实际的人,哪怕近几年身家阔绰,如今又晋五虎,他还是觉得住在钵兰街这逼仄的旧竇里更方便。
    或者,无论他如何总将“做人要向前看”挂在嘴边,底里却是恋旧的。
    600呎,两室一厅,次卧以前是世英住的。与女友文蕙关系稳定后,两人虽在海富苑供了一套房,但时不时也回来这里住。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文蕙会承担起所谓“贤内助”收拾家务、洗衣煮饭的任务。反而,但凡文蕙长住,这家里除了大东的卧室,便会被她的各种零食、饮料、香烟、扑克、麻将堆得下脚的地方也无。大东自认在生活上不甚讲究,只有实在看不过眼时,才板起脸叫文蕙收拾。如今,一进家门,客厅干净的有些空荡,大东反而有点不适应。
    短期内,他俩都不会回来住了——上礼拜,文蕙一进门,道了句“好浓的烧腊味”,然后便吐得昏天黑地,几乎晕厥。世英自然吓了一跳,赶忙送她去医院。这才发现,文蕙已怀孕快两个月了,她自己竟然完全不知道。大东条line众人,闻此喜事纷纷来贺,冲散了不少火石洲后颓丧的气氛。只是文蕙自此一丝烧腊味也闻不得,否则便吐得似乎下一秒就要断气。两人住回海富苑,世英为陪她稳胎,已好些日未见人了。ⅹyцzⓗāιщц.cⅬцЪ(xyuzhaiwu.club)
    一同打生打死的好兄弟将为人父,亲弟弟也结了婚。大东躺在床上,几口抽尽一支万宝路,蒙头睡觉。
    次日,港岛中半山,傍晚。
    “我们又不会住到港岛这边,你就算想看楼也该去老尖看啊。”
    “不住过来还不许看看么?豪宅哎,风水可好呢!我们来吸收一下灵气,对宝宝好。”歪理什么的,文蕙从来是张口就来。她实在不是房里待得住的人。但凡身上一时片刻轻快了,便要往外跑。上一周孕反极其严重,这几天才有些胃口。今天突然想吃九记牛腩,便闹着过海来吃。
    世英也是被她上周闻什么吐什么吓怕了,哪敢二话。吃罢牛腩粉,两人便周围走走消食,途径半山锦园台。文蕙好奇这传言的泰国某风水大师封山之作,于是两人扮作买家,请中介带他们看看挂牌只租不售的几个单位。转罢,辞了带看的中介经理,世英与文蕙沿着步道往一处面向维港的绿化布景往回走。忽见,一个女子牵着一条雪白的大狗迎面走过来。
    不是叶斐却是谁?
    “Faye!”文蕙欢叫一声,“天呀,太巧了,竟然在这里遇到你!”
    叶斐骤见他俩,亦是高兴,与文蕙抱了抱:“是呀!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怀孕了。”文蕙笑着拍拍肚子,“带他来看房。他要是不买一栋靓屋送我,我就不给他生孩子了。”
    “你把我卖了吧!”世英亦是笑,望向一身便服、牵着狗的叶斐,“Faye你住这里?”
    “是。我搬家了。”叶斐点点头,拉起文蕙的手笑道,“真是恭喜你呀,文蕙。”
    文蕙亦是握住叶斐的手:“Faye你……瘦了好多。”双颊微陷,原本猫样灵动的大眼睛也暗淡了几分。反而是她旁边的雪白大狗见人兴奋,又蹦又叫。叶斐控它勉强,更衬得她孱弱许多。
    上次见她,还是大东带她去火石洲。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如何把自己弄成这样了?文蕙与世英互看一眼,岂不明白。
    一时,沉默得有些尴尬。文蕙转向一旁尾巴已经摇成扇面的雪白大狗,转移话题道:“你什么时候养狗了?我都不知道。”
    “没多久,就半个月。我堂哥送给我的。”
    上个月开学时,Jason借口有事找车宝山,陪她返港。之后她得知耀扬身死,几近崩溃。爸爸Anthony  Fale也立刻来港。少主Jason不能久留,临行前送了她这条狗。Anthony伴她半月,见她情绪渐稳,起居如常,家族中诸多琐事积攒已多,确需处理,一周前便也返回美国了。
    “它叫Yogurt。”叶斐笑着介绍。她明白堂哥送狗给她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心中本也抵触。但这么可爱、温暖的毛毛球,成日围着她,走到哪、跟到哪,叶斐怎么忍心不管它。之前,Anthony没走时,便拉着她一天两次的遛狗,今天打疫苗,明天剪指甲,真是把她的课余时间塞得满满的。
    “太可爱了!这是什么品种呀?”文蕙双手揉着酸奶那雪团一样的大脑袋,欢声问道。
    “萨摩耶。”
    酸奶性格极为活泼,完全不认生,见文蕙喜欢它,便绕着她又闻又蹭。握着狗绳的叶斐,被它拽得一顿一顿的。而它来来回回绕了几圈后,竟带着那伸缩狗绳把文蕙的腿都缠住了。叶斐与文蕙两人一狗转了数圈也没解开。世英在旁看着,笑得跺脚。
    “哎呀。Yogurt,坐!”叶斐也是无奈了,到底是松开狗绳,蹲下扯松缠在文蕙腿上的狗绳按在地上,让文蕙自己抬腿出来。
    文蕙褪除束缚,调侃道:你这狗口味几重呀,还识得玩捆绑。
    叶斐无奈地也是笑,正想捡起狗绳。酸奶却一下跑开了。
    “哎!Yogurt,站住!”
    正撒欢的酸奶才不听她的,又瞥见马路对面,一个菲佣牵着两条柯基经过,一猛子就冲向对面。
    好巧不巧,一辆轿车拐弯过来,哪成想突然窜出来一条大狗,闪避不及,正撞了上去。
    “啊!”叶斐尖叫声未落,就见酸奶抛物线一样飞了出去,哐地一声砸落在马路上。
    骤生此变,叁人忙跑过去。但见酸奶侧倒在地,不住抽搐,暗红的血液从雪白的皮毛下涌散开来。司机也慌忙下车,向叶斐叫道:“吓死我了!你这人怎么都不牵好狗!”
    忙忙交涉一番,双方留了联系方式,先送酸奶去医院,之后再谈赔偿。世英开了车来,叶斐抱着酸奶在后座。酸奶此时不住吐血,叶斐的白T恤腹部已被热热黏黏的血液浸透了。叶斐带着哭腔,不住唤着“Yogurt别怕,马上就到医院”,感到酸奶皮毛下的心跳搏动却是越来越弱。
    终于,到了最近的宠物医院。酸奶被推进手术室,没片刻,大夫便走出来,遗憾地摇摇头。
    叶斐呆呆立着,眼泪唰地流下来。
    一哭出来,仿佛开启了什么阀门。叶斐双手捂额,越哭越大声,几乎嚎啕起来:“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它才会死的……”她手上、小臂上原本血迹蜿蜒,此时不少蹭在了脸上,她又哭成这样,看着是说不出的凄惨。
    “Faye你别这样呀,这不怪你。”文蕙扶住她的肩,切切安慰,“这是意外呀!谁也料不到的。”
    叶斐拼命摇头,气声噎滞,竟开始剧烈咳嗽起来,眼前也逐渐模糊。
    “Faye,天啊!”文蕙尖叫道,“你怎么吐血了?!”
    这是叶斐有意识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波涛声,滚雷声。叶斐发现自己好像在海浪中,眼前是一座礁石离岛。电闪雷鸣之下,无数人影晃动。她似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飒拓身影。
    “耀扬!”叶斐大声唤他,却灌了一大口海水。努力地翻腾着想游过去,可海浪从四面八方涌来,直将她拖进深深海底。她想呼救,却觉海水如毒焰一般从喉咙灼烧向下,五内俱焚。
    某种类似求生的本能,让叶斐猛地睁开眼睛。
    陌生的房间,并没开灯,右边是一扇窗,不知是月光还是外面的灯光,溶溶凉凉撒进来。
    身上一点力气也无,小腹闷钝钝的,耳侧传来心脏检测仪滴滴答答的声音,叶斐支着眼皮循声望去,但见病床左侧一张椅子上,一个男人肘支扶手正睡着。
    英气的眉,温润的唇。
    那一瞬间,叶斐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刚破壳的雏鸟,本能地开口呼唤。
    “东哥……是你么?”沙哑的声音有一丝抖。
    大东闻声醒了,反应了片刻才道:“Faye你醒了。”迎向昏暗中闪耀着期冀的眸子,“感觉怎样?我去叫护士来。”  此时是下半夜叁点,这间急诊病房只她一人。
    “东哥,我、我这是怎么了?”叶斐勉强抬手伸向他,大东随即握住。
    “你急性胃出血,晕倒了。文蕙和世英送你来了医院。”说着,大东打开病床前灯,取了床头小柜子上他的眼镜戴上,“文蕙又怀着孕,便叫我来了。”
    叶斐闻言有愧:“真是抱歉……是不是吓到文蕙了?”
    “她没事。世英已经带她回去休息了。倒是你。大夫给你做了检查,说你的胃部和十二指肠都有很严重的溃疡。”
    大东记得那大夫最初询问叶斐是否之前做了什么大手术,否则不会溃疡得这么厉害。得到否定答复后便又问她是不是近期受了什么精神刺激,如果是的话,建议待她醒过来之后,做个心理评估才稳妥。
    精神刺激……便是今天酸奶不幸被撞死,的确是个刺激。这严重的溃疡,难道也是今天突然长出来的?
    “喔……”叶斐垂眸,轻声道,“怪不得我最近有点胃疼。看来是小毛病。”
    “这可不是小毛病……”突遇刺激便能吐血,这还是小毛病?大东还想再劝,却听叶斐忽道。
    “哎呀,Yogurt还在宠物医院!”说着,她挣扎着坐起来,“我得打个电话给他们。等下我就去处理……”
    “现在是下半夜,打电话也没人接的。”大东扶住她的胳膊,让她倚着床头靠坐。
    “都是我的错……我应该事先想到的!是我没做好,它才会出意外……”叶斐说着,眼泪又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Faye你别这样……”从刚才握住她的手,大东便没再放开。
    他原本以为,叶斐不想再接触与耀扬有关的任何事务,是准备放下过往、向前生活。现在看来,她不仅没放下,更似乎是背上了莫名其妙的负担。
    “意外也好,果报也好,都不关你的事。”将自己的椅子拉近,大东几乎是靠着她坐下,顿了片刻,决定直言,“人各有命。耀扬的路,是他自己选的。”
    东哥他什么都知道!
    叶斐紧咬嘴唇,下巴不住打颤,再难抑制地扑进大东怀里,痛哭起来。
    的确,今天当她看着自己满手鲜血,脑海中尽是梦境中无数次出现的、满身披血的耀扬。
    是她的错!如果她早些回香港,一定能阻止耀扬去打这荒谬的一战。耀扬是为了得到Fale家的认可,才会如此犯傻,丢了性命。是她叶斐间接害死了他!
    这一个月来,她反复翻着耀扬的那本《尼采语录》。她难以想象耀扬在生命终结之时,在想些什么。于是她只能不停地想、不停地想,竟是一宿一宿的睡不着,终日烦恼,弄得自己天天胃疼。爸爸Anthony没走时,她在家里吃早餐,强忍着也要把吃食填进胃里。Anthony走后,她便放任自己少饮少食。奈何爸爸给她雇了菲佣,没几天发现冰箱里的东西总也不少,便打电话来问。此后叶斐便将冰箱里做好的食物,包得干干净净,偷藏在书包里带出去,放去学校垃圾桶上。
    “好了好了,哭出来就好了。”大东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
    不知过了多久,叶斐慢慢平复了一些,想坐起身,却不知是因为没有力气,还是根本不想离开大东的臂弯——东哥的怀抱,似乎就是她最安心的港湾。
    “东哥,我、我又给你添麻烦了……我怎么总是给你添麻烦……”
    她的声音瓮瓮的,似乎是直接从胸腔传过来。大东轻笑一声,温柔道:“可能是我欠你的吧。”几乎暧昧的话语,随着那让人心安的共振又传递回来,“Faye你有没有听过一句中国古话,叫作‘无缘不聚、无债不来’。”
    “无缘不聚,无债不来……”叶斐喃喃重复这句话,抬头迷茫地看着大东。
    大东轻柔地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有缘分就会相聚,缘分尽了便会分开。这些都不是人力可及。”
    叶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中却更是滞涩了。
    作者bb:
    我东哥怎么这么睿智~亲老婆作者捂脸跑走
    本章配乐,张学友的《一路上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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