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正勋叹了一声,目光在三兄妹面上一一划过:“你叫顾南舒?你叫顾南朔?你叫顾南弦?你们还有个哥哥,叫顾南望,对吗?望,舒,朔,弦。说的都是月亮。”
    顾南弦有些迷蒙:“这个我们知道。爸妈就是用月亮给我们四兄妹取名的。”
    “那你们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取名吗?”
    三兄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阮正勋轻笑:“你母亲叫阮素娥,她还有个乳名,叫做小月亮。”
    顾南朔一顿,素娥是月亮的代称,乳名就更直白了。
    顾南舒摇头:“您是不是搞错了?我母亲叫柳如玉,不叫阮素娥。”
    “不!她叫阮素娥!”阮正勋指向顾南朔腕上的黑白双珠,“这是我们阮家的传家之物。”
    阮正勋喉头一哽,“这东西叫做太极珠,家里传了很多代,祖上还有不少关于它的传言。那些话我只当故事听,小月亮却觉得很有趣。当年我出国留学,父亲将此物传给我。我本就不在意它,见小月亮喜欢,就私底下给了她。”
    阮正勋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絮絮说起往事来。
    阮家是地主,家财丰厚。阮正勋颇有几分天资。十七八岁的时候,阮老爷将其送出国留学。出来是不想埋没了阮正勋的才能,二来是顾虑国内形势,有让其躲避战乱的意思。
    远隔重洋,通信不便。前两年还陆陆续续能知道些彼此的信息。后来就音信全无了。
    这方面原因,阮正勋没有说清楚,但从只言片语中。顾南朔微微察觉到了一些,拼凑出了个大概。
    国内战乱,国外也不全然太平。阮正勋身为有志青年,参加了国外的共产组织。大约是组织中出了事,他们一群人只能全部沉寂。偏偏阮正勋学的还是物理,且成绩斐然。最初不懂得藏拙,引来了多方关注,以至于只能改头换面,躲躲藏藏,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后来,新种花成立,国外形势有一定好转。组织派人寻访接洽,他作为特殊人才被安全带了回来。可等他重新踏上这片土地时,已是1955年。
    阮家已经破败不堪,断壁残垣,杂草丛生,没有半点人气。
    他通过多方打听,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建国初年,各地都有不少土匪。彼时,有军队要来临川剿匪的消息。榕城郊外山里的土匪听到后,知道敌不过正经军队,就想跑路。跑之前,干脆一做二不休,先抢一波。可怎么抢呢?城里已经在新政府的控制之下,进城风险太大。尤其是,进去了,谁知道有没有机会再出来?于是,他们想了个计策。
    城中要说谁最富有,唯阮家莫属。土匪头子想办法与阮家总管取得联系,与其合谋。总管劝说阮家举家搬迁。当时,新种花已有打倒地主的呼声,阮老爷本就忐忑。加之儿子杳无音讯,心中思虑忧重。
    总管借助这两点,提议可先往羊城,再想办法去港城。阮正勋最后一次消息是辗转从港城传过来的。阮老爷心动。举家出城。就这样,在城外遭遇了埋伏。阮家就此覆灭,总管也没好下场,卸磨杀驴,死得凄惨。
    当然,后来土匪在隔壁省被政府全部歼灭。可即便如此,阮家人也回不来了。阮家一门主仆二三十口,唯有两个下人保全了性命,在此事过后,帮忙收敛尸体,立了墓碑,被遣回原籍。
    顾南朔心头微动,这两个下人,应该就是顾长富与柳如玉。
    不,顾长富是真。柳如玉或许并不是柳如玉。
    阮正勋颤抖着张开嘴,继续说:“我本来以为父亲和小月亮都不在了,除了年年拜祭,也没别的能做。直到素云遇上你们。她告诉我你们的长相和名字后,我就存了疑惑。尤其她还说,你们的母亲叫做柳如玉。
    “小月亮身边有个丫头,与她一起长大,就叫柳如玉。当初他们跟我说,阮家只活了两个下人,不知道具体是谁。我那会儿悲痛万分,也没心思去查。如果是柳如玉,倒也有可能。但柳如玉跟小月亮长得不像。你们却……我就想,有没有可能……有没有一种可能小月亮没死!毕竟我回来时,看到的只有坟墓,坟中人已成白骨。我……
    “我特地去了趟榕城,翻开了小月亮的坟墓。当年迁坟的时候,秉承着死者为大,我没仔细翻看过。如今将所有骸骨一一收拢摆成人形,仔细丈量后发现,身高不对。我们阮家是从东北过来的,比南边人普遍要高。我出国的时候,小月亮已经165了,而按那具骸骨的骨长推算,此人生前最多160。
    “还有一点。小月亮幼时从树上摔下来,左手折断过。但骸骨左边从胳膊到手指,没有任何骨折痕迹。那不是小月亮的尸骨!死的不是小月亮!”
    阮正勋拿出一张照片。
    照片中是一家三口。阮老爷,阮正勋,阮素娥。
    彼时的阮素娥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青春活泼,与他们印象中的母亲不太一样。可从眉目中依旧能够清晰辨认,她们是一个人。
    顾南舒与顾南弦都惊住了。顾南朔眼神扫过阮正勋,又扫过阮成泽,突然想到一件事。
    阮?阮!
    太极功德珠曾告诉他,是珠子主人族中嫡支最后一位骨血身死,血脉断绝,导致珠子封印自行解开。当时,顾南朔以为这位骨血说的是顾明璟。但如果不是呢?
    珠子给他看的过往只有零星的碎片,其中没有阮成泽的出现。但珠子能量化作的小说里,出现过一位姓阮的导演。顾乔有明星梦,她的出道就是这位阮导演捧出来的。
    阮导演年轻有为,文中还隐隐透露过其家世不菲。虽非军政家庭,却一点不比军政家庭差。在顾乔与元应还处于“友达以上”状态,没有生死不渝的时候。顾乔对这位导演是有过旖旎的少女心思的,甚至还大胆地主动追求过。
    奈何阮导演并不喜欢她。往日里,让人艳羡倾慕的好运,阮导演却只觉得忌惮。甚至因此躲避她,疏远她。顾乔十分失落,十分难过。
    后来,阮导演英年早逝。文中对其死亡的原因没有明说。对其父亲也只用了一句话带过,就是因承受不住丧子之痛,突然疾病,跟着去了。
    顾南朔心头一紧,如果真是顾乔……
    那么她的罪状还真是罄竹难书!
    “这两颗太极珠的手串,我记得是用一个匣子装着的。匣子还在吗?”
    阮正勋的询问将顾南朔的思绪拉了回来。
    “在的!”
    他起身,将木匣子拿出来。阮正勋将木匣子打开,拿出一根针插入左侧缝隙,然后用力将底层一按。就见底层彷如受到反弹力作用,啪嗒撬开,露出里面的夹层。
    顾南朔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这匣子居然还有夹层!
    夹层里唯有两样东西。一张照片,阮老爷、阮正勋以及阮素娥。与阮正勋拿出来的那张一模一样。另外,还有一封信。
    “这是小月亮的字迹!是小月亮写的!原来……原来如此!”
    信件在三兄妹手中过了一圈,他们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阮家遇上土匪,虽然仆人护院加起来也有三十来个,可哪里是土匪的对手?柳如玉是难得的忠仆,她是被阮家所救,没有阮家,她早就死了。她清楚土匪是群什么人,如果真让他们抓住了大小姐,会是什么后果。
    于是,她直接跟阮素娥换了衣服,让阮素娥扮做她。她扮做阮素娥。彼此调换了身份。阮老爷默许了这种做法,慌乱之际,将阮素娥交给了顾长富等几个家丁。家丁们护着阮素娥逃了出来,可后面却有土匪再追。
    一路上,家丁死伤不少。只剩了顾长富。顾长富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们跑不过土匪,便将阮素娥藏在山里。依样画葫芦,照着柳如玉的办法,从包袱里换了件阮素娥的衣服,扮成女的,将土匪引到山崖,一跃跳了下去。
    土匪以为阮家大小姐已死,没再追赶,顾虑着夜色太黑,也没搜寻就回去了。阮素娥就此侥幸逃过一劫。顾长富也是命大,中途被树枝挂住,挡了一下,只断了腿,留下一条命。
    天亮后,他一瘸一拐爬上去,找到阮素娥,彼时阮素娥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早就晕了过去。他等着阮素娥醒过来,与她一起回去。山谷已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阮老爷死了,柳如玉也死了,而且衣不蔽体,可见死前没少受罪。
    阮素娥再次哭晕过去。
    家财尽散,父亲身死,兄长音讯全无。阮素娥六神无主,不知该何去何从。偏偏政府还开始了“斗地主”的运动。身为地主子女,成分有问题,轻则被人蔑视,重则被拉去□□。她要怎么办?
    最后,只能与顾长富协商,既然因为柳如玉是代替她死的。公安也以为死的人是阮素娥,把他们两个当成了阮家的下人,不如将错就错。
    于是,从那一刻开始,她成了柳如玉,跟着顾长富回了老家。对外说是顾长富的媳妇,其实不过是权益之举,二人并无夫妻之实。对着外人,他们装恩爱夫妻。在家里,顾长富还当她是自家小姐,处处照顾。甚至私下帮她找哥哥。
    但当时的条件,如何找?顾长富费了不少心思,花了许多钱也没打听出来一星半点的消息。手里的钱财全都见了底,日子却还得过。阮素娥一点点认清现实,阻止了他,不再去找。又感念于顾长富的付出,与他做了真正的夫妻,替他生儿育女。放弃了大小姐的骄傲,学着怎么去做一个田家妇。
    阮正勋一时五味陈杂。诚然,顾长富不论哪方面都是不符合他心目中妹婿人选的。但他还知道好歹。他明白妹妹从小娇养长大,凭她自己,根本无法逃出生天,更无法应对后续的生活。
    是顾长富救了她,照顾她。顾长富或许给不了她以往的优越富足,却可以给她安宁平静的生活。否则,就当时的环境,身为地主之后,绝望无助的她怕是熬不下去,等不到自己回国就已经没了。
    便是侥幸等到自己回国,然后呢?前头那十年,是个什么情形?他家是地主,他还有留学经历,部分老师和同学都是外国人,且同在一个领域。不是没有人为此怀疑他是间谍,怀疑他会偷盗国家机密。
    因为他技术过硬,研究院力保,这才没被打倒。但日子也不算好过。收养的阮素云尚且被连累,若素娥真的跟在他身边……
    阮正勋低头看着信,老泪纵横。
    是他对不住素娥。
    倘或他早几年发现骸骨异常,兄妹俩也不至于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好在她还有骨血在世,也算慰藉。
    第72章
    这场认亲来得十分突然,顾家人有些懵。他们从没想过母亲柳如玉并非柳如玉,她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丫头,而是小姐。
    好在三兄妹都是接受能力强的人,消化得很快。对多了一个舅舅并不抵触。毕竟又不是爹妈,只是舅舅而已。且这位舅舅看起来还是高知分子,通情达理,不是那等胡搅蛮缠,仗着长辈身份指手画脚之人。
    他们父母两边亲缘都淡薄,到了京城,更是孤寡。有这么一门亲戚可以走动,似乎也不错。于是,事情就这么顺利的定了下来。
    彼此说着过往。顾南朔几人想知道母亲儿时的趣事,阮正勋也想知道这些年妹妹的生活。双方你来我往,说得越多,越是发现母亲与阮正勋口中的小月亮,在许多喜好,口味以及小习惯上竟是一模一样。这仿佛又是一个二者为同一人的佐证。
    “过年一定要吃饺子?”阮正勋眼中笑意愈浓,“北方确实有这个习俗。但我们阮家自我爷爷那辈就迁到了荣城,父亲更是在荣城出生的。早就入乡随俗,可没有这条规矩。是小月亮四岁的时候,第一回 吃饺子,非常喜欢。爷爷跟她说起从前在北边的事。她听闻后,便嚷着以后过年都要吃饺子,这才随了她。”
    顾南朔顾南舒顾南弦:……原来竟是这样吗?
    谁能想到,父母对外说,吃饺子的习俗传承的主家规矩,也是假的。
    母亲小月亮宛如一根纽带,她即便不在了,可有关于她的过往却永远停留在彼此的记忆里,带着对她的美好念想与缅怀,在一件件趣事的诉说中,双方的关系越来越近。最初相见的陌生与尴尬也一点点消散。
    眼见金乌西坠,阮正勋与顾南舒顾南弦却依旧谈笑晏晏,兴头不减。顾南朔不动声色退出房间,打算拉上阮成泽一起去厨房准备晚饭。
    阮正勋的勤务员溜过来,火速上手,咧着嘴冲他笑:“老爷子年纪大了,很多东西不能吃。我比较熟悉老爷子的口味。”
    顾南朔看了看他,又望向虽然没跟着阮正勋进屋,却一直在院子里站岗,身姿挺拔的两位便衣。
    阮成泽出言解释:“父亲虽非领军作战之人,却有军衔。这些人都是上面安排的。”
    这是身份的象征,更是一种保护。
    顾南朔神色闪了闪,从刚才的对话中,他便已经得知,阮正勋是搞研究的。具体研究哪方面没有说。但看他身边警卫员勤务员的配置,以及阮成泽这句“军衔”二字,已可见一斑。
    不该问的,顾南朔很识趣地没有多问。既然晚饭用不上他,他也乐得撒手不管,拉了阮成泽到一边:“你是导演?”
    阮成泽怔愣。
    细想起来,似乎他并没有提过自己的职业?不过倒也不曾多想,只以为许是俞轻轻或俞夫人哪句话中露出来的。便是方才阮正勋跟几人谈了那么多,他也不是句句都认真再听,没注意的时候说过也未可知。
    “对!我在电影制片厂工作。是不是觉得跟我爸的研究毫不搭边?”
    阮成泽无奈摊手:“哪家做父亲的不想子承父业。我爸最初也是想培养我的。他做得那些事,我从小就有接触,耳濡目染,当是比别人要容易上手才对。可惜我偏偏不开窍。后来,我爸也发现,我着实不是干这行的料,就不在我身上浪费功夫了。教我的那点时间,都够他带好几个学生了。
    “至于做导演。大概是因为我从小就喜欢看电影,更好奇电影是怎么拍出来的。十几岁的时候,就跟着几个狐朋狗友,利用家里的关系去制片厂跟过剧组。越玩越有兴致。后来入了行,更是乐在其中。”
    听完他半是解释半是调侃的诉说,顾南朔心底宛如掀起了惊涛骇浪。果然,书中所谓的阮导演就是阮成泽!也就是说,顾乔这是逮着他们家的人一直在薅羊毛吗?他们全家上辈子欠了她的?
    唯一庆幸的是,这辈子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虽然因为俞家的关系,阮成泽提早认识了顾乔,却对顾乔并没有什么好印象,二人的接触都少得可怜,更别提选她做什么女主角了。
    最重要一点,顾乔如今还被关押着。
    想到此,顾南朔问道:“顾乔那边怎么样了?”
    阮成泽脸色沉了下来:“她倒是有几分本事,居然请得动元家从中转圜。”
    顾南朔皱眉:“能定她的罪吗?”
    阮成泽更是为难:“怕是不行。荣城那边一直查不出问题。所有接触过试卷和档案,以及参与过成绩滕报的人,都与顾乔没有任何关系。
    “京城公安局这边已经关押她快半个月了。按规矩,她的事情存疑,本就不可能拘留这么长时间。是上头给父亲面子,把此事的重视程度拔高。可上头也不会任由我们乱来。更别说如今还有元家插手。若再拿不出证据,只能放人。”
    放人?好不容易抓住顾乔的把柄,将她送了进去,就这样又把她放了?顾南朔有些不甘心。
    他神色严肃,目光不自觉移向手腕的珠子。顾乔的系统过于邪门,其心性又非纯良之辈,是留不得的。原先本是想等珠子积累到一定的能量,足够与之抗衡后再出手。如今看到俞家的情况,他觉得不能任由顾乔这样下去了!她带来的危害太大了!
    就算珠子对抗不了,也要寻求别的办法!一定要制止她!
    “不过,顾乔似乎不像我们想的那么简单!我请公安局的人二十四小时盯着她,怕她察觉,还嘱咐,最好是不动声色,暗中观察。本来是见荣城那边没有进展,想看看能不能在顾乔自己身上找到线索。结果发现了一些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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