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庭那天,考虑到当事人的社会影响,迟也和张念文都没出庭,只是双方律师作为代表去走了个程序。迟也打人是众目睽睽之下动的手,没多少狡辩的余地,所以最后也是毫无悬念地判了张念文胜诉。张念文那边想尽办法渲染他伤情的严重,可是鉴定下来连轻伤都算不上,法庭只是判了迟也赔偿经济损失。没想到的是,张念文没要这个钱,他要求迟也本人在个人的微博账号置顶道歉。
    迟也跟他硬刚,在微博置顶写了一句:“呵呵。”
    舆论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张念文原本就是把这场官司作为一个舆论上的手段,迟也拒不道歉,全网顿时一边倒,口风全都是“迟也忘恩负义”“迟也暴力倾向”“迟也藐视法庭”。道歉这种事没办法强制执行,最后法庭认定迟也藐视判决,又罚了一笔,同时在北京各大主流报纸上刊登了这个案件。
    张念文接受媒体采访,一脸欣慰地说:“只要你问心无愧,法律终将给每个人一个公平的答案。”
    凑巧的是,那一天bridge focus刚刚出了关于ihsd的跟进报道,其中有多位匿名和不匿名的受访者指控了王永乾的“宴会”,在网上被疯转。大家都在解码匿名指控的是谁,而王永乾的宴会上又有什么人。因为ihsd的发源就是好莱坞,这场运动的兴起,最开始就是为了斗倒一个电影公司巨鳄。许多人将王永乾与那个好莱坞巨鳄对标,认为ihsd运动到了这一步才算是真正地席卷了中国,而张念文也不可避免地被提及了。
    记者随即追问张念文,对于他和王永乾受到的指控,有什么想说的?
    张念文立刻变了脸色,一个字也没回答就抛下记者想走。记者再次追上去提问,“张导,那么请问你对于ihsd运动有什么想说的吗?目前有很多因为ihsd运动而受到影响的电影人都是您的好友,您觉得他们也是问心无愧吗?……张导!”
    张念文很显然不想回答这些问题,他坐到车里,记者把录音设备伸到了车窗里,车窗关不上,张念文只能回了几个字。
    “无稽之谈!”他说。
    这四个字很快被解读为张念文对待ihsd运动的评语。他的傲慢和粗暴彻底激怒了这场运动的参与者们,他们开始激烈地声援迟也。focus那段被删除的视频采访被截成数张长图,再次开始流传。网友们分析迟也的每一句话,根据他的回忆去寻找各种证据。他们早年间一起出现的视频都被逐帧分析,人们看出了迟也的不自在和恐惧,但也有人认为迟也展现出来的是崇拜和敬仰。其实很早就有人提出,迟也这是很典型被“pua”了,但这个概念还没有被大多数人理解,趁着这个机会又掀起了一轮热议,热度好几天都没下得去。
    这天喻闻若还在外面跟品牌方应酬,就接到徐穹的消息,说是张念文来了。
    他主动要求接受bridge的采访,眼下正在主编办公室里等他。
    喻闻若第一次跟他见面的时候还是在拍摄棚,以张念文的声誉和地位,喻闻若都得巴结他。所以那个时候他就地从摄影棚找了一束牡丹,特地去拜会了张念文。他到bridge来,多少是有点儿纡尊降贵。喻闻若回来的时候,看到小简战战兢兢地给张念文倒水,像个旧社会里伺候人的奴仆。
    喻闻若摆了摆手,示意小简先出去。
    张念文听见他进来了,但没转身,仍旧盯着喻闻若桌上迟也的照片看——喻闻若把迟也工作室送来的台历摆了一年,后来迟也专门给他拍了独家的照片,配上双面可旋转的相框,放在喻闻若桌上。后来小简做了点手脚,跟办公室里的人约定,如果进来看见喻闻若桌上的迟也是笑着的那一面,说明主编心情不错,如果在做鬼脸,那就最好小心点。
    此刻的迟也正冲着张念文笑,但喻闻若的心情一点都不好。
    “让张导久等了。”喻闻若冷着脸坐下来,伸手把迟也的照片拿走,扔进了抽屉了。好像这样就能从张念文的注视下保护住迟也一样。
    张念文注意到了他这个动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没想到你们感情还真的是很不错。”
    喻闻若非常不想听他谈论迟也,于是他硬邦邦地问了一句:“张导有何贵干?”
    “你们徐总应该已经和你说了吧?”张念文自如地坐在他办公桌对面,摊了摊手,“我希望有个机会,能够接受你们的采访。”
    喻闻若:“一向是bridge去约受访者,还没有谁跑过来,想在这儿说话就能在说话的。”
    他没按捺得住,嘴上已经带了锋刃,微微倾身,冷冷看着张念文,说:“张导要是有话想说,不如去开个微博账号,bridge不是您的传声筒。”
    张念文嗤笑一声:“不是我的,是迟也的?”
    喻闻若没说话。他很少在跟人交锋的前三句话里就被勾起这么大的火气,只觉得烧得脑浆都在沸腾,一时之间一句反击都想不出来。
    张念文仿佛没在意到他神色里的恼火,慢条斯理道:“喻主编,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你现在被迟也迷得晕头转向,是他有求于你。等哪一天,他攀上新的高枝儿了,转头就会把你扔掉,甚至还要反咬你一口,说是你强奸了他……”
    他顿了顿,用一种非常下流的口吻对喻闻若说:“喻主编,外人信他那一套说辞还情有可原,可你不应该啊。”
    喻闻若牙关咬得下颌发酸,再强迫自己松开,微笑着,反问了一句:“张导的话我听不懂,怎么偏偏我不该相信迟也呢?”
    张念文压低了声音:“你不是也见过他在床上那副浪样儿了吗?”
    喻闻若霍然站起来,胸膛剧烈起伏,极力克制着再揍他一拳的冲动。
    张念文反而笑了,他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儿,含着笑,享用着喻闻若的愤怒。
    喻闻若稳住气息。“bridge不会给你版面采访的。”
    张念文露出一个很做作的失望表情:“可是你们媒体不应该客观公正吗?”
    “如果你指的是我跟迟也的私人关系,我可以保证这没有影响到bridge在迟也事件里的客观。”
    “那你就应该也给我一个机会说话啊。”张念文看着他,“连个申辩的机会都不给我,这算什么客观公正啊?”
    喻闻若让他气笑了:“您申辩的机会还不够多吗?”
    “可我就想在你们这儿再申辩一次。”
    “这里不是法庭。媒体的公正是给弱势者伸冤的机会,而非成为强权者的喉舌。”
    “哎呀呀……喻主编这话说得。”张念文大为咋舌,一脸无辜,“我就是一个弱势者啊!我做错了什么?我把迟也带到北京,带他入行,倾囊相授,甚至还让他住在我自己家里,我对他掏心掏肺,最后被他反咬一口,我还不够冤枉?还不够弱势?”
    喻闻若听到这个这里,反而平静了下来,他突然明白张念文是来做什么的。
    “好。”他突然道,“那我先简单问您几个问题,就算做预采访了。”
    张念文摊开手:“求之不得。”
    “当年金燕奖那个晚上,您有没有采取任何暴力手段,强迫迟也跟你发生关系?”
    “没有。”张念文不假思索地否认,“是他主动的。”
    “您敢说,从迟也,到孟轻雪,再到近日公开对您提出指控的另外三位女性,您从来没有对他们有过任何言语上或者肢体上的骚扰和侵犯?”
    “我敢说从来没有。”
    “网传王永乾不定期举办的宴会,您从来没有参与过吗?”
    “什么宴会,那就是我们一些老朋友私下聚一聚。”
    “那受害者指控的这些聚会上发生的多起性侵呢?您参与过吗?”
    “那都是无中生有!”张念文很气愤似的,“说这些话的人是谁?叫她们出来对质嘛,王总也好,我也好,大家就是一起乐呵乐呵,怎么能这么忘恩负义,讲出这种话呢!”
    喻闻若嗤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张念文:“喻主编还问吗?”
    “不用了。”喻闻若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坐好,伸手解开了西装最后一粒扣子,让自己坐得更舒展一些。“我已经有结论了。”
    “什么结论?”
    “您是一个无耻的人。”
    办公室里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张念文含着笑,良久,轻声道:“看来这个机会,喻主编是不准备给了。”
    他嘴上说着要喻闻若给机会,但喻闻若听得出来,他真正的意思是完全倒过来的。
    喻闻若直视着他:“您可以转告王永乾,这个机会,bridge不要。”
    张念文的眉毛猛地一挑,一副很惊异的样子。
    喻闻若指了指门:“张导,您可以走了。”
    张念文站了起来,一直走到门口,回过头,看见喻闻若从抽屉里重新取出了迟也的照片摆了回去,突然道:“你跟迟也还挺配的。”
    喻闻若抬头,丝毫不惧地跟他四目相对。
    张念文冷笑了一声:“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傻逼。”
    他关上门离开了。
    九月末,在网上轰轰烈烈闹了近半年的ihsd运动突然销声匿迹,标签一夜之间无法查看,大批的账号被查封,一众媒体同时接到了电话,线上内容统一被整改,超过半数提及ihsd运动的新媒体账号都被勒令关停,原因不详。
    十月,就在欧洲各大时装周刚刚闭幕,时尚杂志们都摩拳擦掌等着明年春夏季的新装时,作为风向标的bridge却在他们的账号上发布了一条声明。
    “应相关法律法规,自即日起,bridge停刊三个月。”
    第104章
    bridge暂时停刊了, 但工资还是照发。迟也原本以为要好好安慰喻闻若,没有想到bridge上下心态都不错,喻闻若还准了小杭的年假, 放他陪老婆出去玩了。
    “心态真好。”迟也竖大拇指。
    喻闻若闻言就笑, “那不然还能怎么样?”
    他没把张念文来过的事告诉迟也, 除了徐穹和小简, bridge内部也没多少人知道张念文来过。他们得到的官方说法是,“蓄意煽动群体对立”,所以才处罚停刊整改。但这么一来, 伯顿康拉跟喻闻若续约的可能性就不大了。等他一走, 小杭在bridge就没有了立足之地。现在不放他年假,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小杭虽然不知道喻闻若那个两年合约的事情,但对于自己的生存状况, 心里还是有数的。去旅游之前, 带着他的妻子来喻闻若这里拜访, 言语之间已经有了告别的意思。迟也正好也在, 小杭提起来当初迟也为了捞他跟邱君则赛车的事儿,喻闻若大为惊讶, 他竟然是第一次知道,迟也是用这种拼命的手段去帮他的。
    等小杭一走, 喻闻若就审上了。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事情已经过去了太长时间,非要问他当时怎么想的,他哪里还记得。也不全为了喻闻若, 可能就是当时肾上腺素上来了,就一冲动。
    可是喻闻若跟他调侃,问他是不是当时就看上自己了, 他也不否认,把人哄床上去,让喻闻若把他伺候舒服了再说。
    完事儿以后喻闻若跟他说,合约到头的话,他可能要回英国去。
    迟也没讲话,好像他隐隐已经有了预感。喻闻若挑这个时候跟他说,就是怕他生气。但迟也发现自己气不起来,做爱就是这点儿好,像打了麻醉。喻闻若说的话他也没怎么听进去,心里是踏实的,觉得喻闻若总能想到办法。工签没了就再申,工作没了就再找,去了伦敦还能回来,多大点事儿。
    喻闻若看出他心不在焉,也不再说了,沉默着与他相依。
    良久,喻闻若对他说:“跟我回伦敦吧。”
    迟也笑了笑:“我妈不让。”
    喻闻若:“巧了,我妈也不让我一直留在北京。”
    迟也揉了揉眼睛,已经犯困了。
    “那要不让她俩开个会,把这事儿解决一下。”
    喻闻若闷声笑起来,把人抱得更紧。
    迟也叹了口气,手指插进他发间,揉了两把。
    喻闻若把脸埋在他颈间,突然问他:“害怕吗?”
    迟也没说话,他知道他在问什么。他隐隐觉得,从决定起诉张念文那一天起,他们就是心知肚明地往一条死胡同里走。现在真的到头了,迟也没有意外,也很难讲愤怒,连绝望的情绪都很少。他很难回答喻闻若这个问题,他的“不害怕”并不是勇敢,而是麻木。
    喻闻若侧过头,依在他耳畔,轻声道:“我爱你。”
    天塌没了,路走完了,也只剩“我爱你”了。
    迟也还是不说话,隔了好一会儿,紧紧搂住了喻闻若。
    “我好恨他。”他咬牙切齿,一遍又一遍地对喻闻若诅咒。迟也从未像此刻一样希望这世界上有魔鬼,他什么都愿意交换,财富,美貌,健康……什么都可以。只要换那个人也来体会一下他的痛苦。百倍千倍的痛苦。他恨着,骂着,诅咒着,直到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整座城市步入长夜,汽车经过的喧嚣也变得很遥远。
    “如果,到年底……”迟也窝在他怀里,突然又开了口。他没说到年底怎么样,喻闻若自己往里面填空,可能是伯顿康拉不跟他续约,也可能是起诉张念文没结果。迟也停了很长一段,然后抬头看定了喻闻若的眼睛。
    “我就跟你一起去英国。”
    喻闻若安静了很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最后也只是点了点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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