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猜到赵曦月不会主动打开他递过来的东西,赵曦和是开了匣子的盖子之后才推过来的,好让赵曦月一眼就能瞧见里面所放的东西。
    “瞧瞧还合不合适。”
    丝绒软垫上摆了一块玉牌,顶上镶了黄金,底下缀着一条红络子。
    瞧着有些眼熟。
    赵曦月不过微怔了一下,很快便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块玉牌如此眼熟了。毕竟这些年来,有一块同它一样的玉牌在她眼前晃荡了不知多少次。
    唯一不同的事,谢蕴戴的那块玉牌上雕的是水中月,而这一块的牌面上,雕的却是镜中花。
    是她十岁那年,随手送给谢蕴的那块。
    也是她八岁那年,赵曦和送给她的那块。
    是他跟着父皇外出秋猎得了魁首,父皇赏赐给他作为嘉赏的。当时才十八岁的赵曦和回宫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这块玉送给了自己。
    西南贡上的一整块上等暖玉,哪怕是在建德帝的私库之中,都是少有的品相。若是寻个精于雕刻的老手细心雕琢,无论是制成摆件还是器具,都能当做传世的宝物供人瞻仰。对于尚未出宫的赵曦和而言,着实是件相当贵重的东西了。
    可他却因为赵曦月的一句玩笑,毫不犹豫地将那块暖玉切成了三块,叫玉石师傅直呼“暴殄天物”。
    久违的记忆涌上脑海,赵曦月的目光难得的复杂了一些。
    她还记得,在落水昏迷之前,她同赵曦和的关系一直十分不错。虽说赵曦和将玉送给她的时候,她还不知道玉牌的来历,却也是极其珍重三哥哥送给自己的东西的。而在知道玉牌的来历之后,便更加看重这块玉牌,时常将它带在身上。
    行露和青佩只当她喜欢这块玉牌,因此平日里也会留意为她备着。久而久之,将那块玉牌带在身上,反倒成了她的一个习惯。哪怕是在醒来之后,她无意识地让自己忘记一切关于自己与赵曦和之间的经历,可这块玉牌,却依然带在了她的身上。
    她垂首望着装在匣子里的暖玉,不知道是在辩解还是什么:“……当日我身上就带了那一块玉,便没注意。”习惯真的太可怕了,可怕到她后来已经忘记了自己带着这块玉牌的初衷,甚至在送出去之后,也不曾想起过是谁送给自己的。
    “我知道。”赵曦和淡淡地回答道。
    她虽不被皇后喜欢,可到底是宫中唯一的嫡公主,又得建德帝的宠爱,这等玉石首饰从没有短缺的时候。而成色这般好的玉牌对赵曦和来说难得,可对于赵曦月来说,却不是独一件。可以替代的东西多了,久而久之,逐渐忘了其中一两件的来历,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藏在唇瓣之后的贝齿在唇缝的软肉上轻轻划过,赵曦月沉默了片刻,用指尖将那个匣子慢慢退了回去,难得的心平气和:“三皇兄,这块玉牌,我已不能收了。”
    当初说好的,三块玉牌,第一块在制好的那日送她,第二块在她十三岁生日时送她,第三块则是在她出嫁那日送她。可若是她弄丢了第一块玉牌,他就藏着后面的两块,再也不给她了。
    第一块玉牌被她送了人,也就和丢了没什么区别了。
    大概正是应了“水中月,镜中花”的牌面,他们之间的相处不过是曾经虚无缥缈的幻想,只要轻轻一碰,便会支离破碎,不复存在。
    “五妹妹想要的东西,我必定会如数奉上。”赵曦和的手半按在匣子上,推过来的动作颇有几分不容置喙的味道,“至于弄丢的那块,既已脏了,便弃了吧。”
    赵曦月一愣,一股凉意顺着她的背脊蹿入四肢百骸。
    她抬眼望向赵曦和,乌黑的眸子微微颤动:“三皇兄的意思,我听不明白。”放在膝头的拳头微微收紧,她咬着牙根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这块玉牌,还请三皇兄收回。”
    见她态度坚持,赵曦和没有什么意外地弯了下嘴角,按在匣子上的手往回收了几分。他按得太紧,木匣同桌面摩擦,发出了粗粝的摩擦声。
    “五妹妹如今,竟是连我的礼都不肯收下了么?”赵曦和半掩着唇,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说到。
    赵曦月只当没有听见,再度问了一遍:“三皇兄今日寻我,究竟是有什么指教?”
    就像是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笑话,赵曦和低低轻笑,浅褐色的眸子里漾着些许赵曦月看不明白的东西,“我只是有个问题一直想不明白,想请五妹妹来为三哥解惑罢了。”
    赵曦月不语。她知道他想不明白的事是什么。
    “五妹妹同我之间,是从何时开始,渐渐走到今日这个地步的呢?”
    他的尾音很轻,将这个问题平白添了一丝冷意。他想了许多次,反复推敲,前后推导,就是想不出来这个问题的症结所在。
    “当年我领了父皇的旨意下三省巡查,出发之后五妹妹还记得写信慰问。为何等我回来之后,五妹妹对我的态度便成了避之不及?”赵曦和倾身捏住赵曦月的下巴,强迫她同自己四目相对,一字一顿地说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你这么怕我?”
    他一直在等着她来向自己解释,告诉他,她是有了什么难言之隐才不得不疏远他。
    可他却一直都没有等到,却发现那个总是会对着自己露出温柔微笑的小妹妹身边多了两个人,再没有自己可以插足的余地。
    宫宴、琼林宴、宫中不经意间的偶遇……她的目光,从此后也再不曾落在他的身上。
    赵曦珏也就罢了,谢蕴呢?他凭什么听她唤一声“哥哥”?凭什么站在她身边看她笑得肆无忌惮?又凭什么向父皇请旨迎娶他的小妹妹?!
    下巴被捏住的地方周围已渐渐泛白,细细地发着疼,疼地赵曦月眼中泛上了一片水光。
    可她的神色却依旧很是平静,平静到连方才的恐惧都消失殆尽了。
    她微垂着眼,声音低得宛若呢喃:“因为我曾经做了一个梦。”
    赵曦和一愣:“就因为一个梦?”
    下巴上的力道松懈了几分,赵曦月抬手轻轻拨开了他的手,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梦中的我怯弱无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爱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到最后,就只剩下我孤独一人了。”
    ——三皇兄,我怕的,从来都不是你。而是你带来的那个未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六哥:等等,什么叫我就算了?不过,谢蕴凭什么!!(大声
    谢蕴:凭长得好看。
    枇杷膏真的!好难喝啊!!!每喝一口都忍不住怀疑人生qaq
    不知道是消炎药起作用了还是枇杷膏起作用了还是狂灌的两壶热水起了作用,总之我今天嗓子终于没那么疼了,感觉再有个两天就能痊愈了呢_(:3」∠)_到时候我要吃个串串庆祝一下!(喂
    第八十一章
    梦中的内容,?除了那次在叶铭面前不小心失了态之外,她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梦中的景象总是不甚清晰的,每次醒来大多都忘了大半,?唯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是种弥漫于胸臆之间,疏散不得。
    而那种目睹至亲接连离去的窒息感,?却真切地让她颤抖。
    她不停地告诉自己,那不过是一个梦而已,?哪怕梦中的她再孤独,?醒来之后,她的身边依然还有六哥,?还有谢蕴,还有她的父皇。遗忘了梦中的场景,?她还是那个笑闹无忌,?叫满朝文武头疼不已的康乐公主。
    可每每当她见到赵曦和时,?梦中那些孤独与绝望便会一股脑地涌上心头,?将她所有的思绪尽数吞没。
    仿佛是在告诉她,?那些快乐,?那些幸福,都不过是些假象,是她在自欺欺人。
    她像是又回到了十岁那年,只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母后的神色,?固守着自己的那一点执着,?朝着可能幸福的未来前进。可在那如履薄冰的未来里,等待她的未来里只有一次又一次的绝望,没有丁点幸福的可能。
    而赵曦和,就是那个终结了她所有的希望,让她彻底没入黑暗的那个人。她听不见梦里的他说了什么,?可他高坐在龙椅之上,眸中的漠然让她如坠冰窖。
    赵曦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赵曦和,他似乎还没能从她说的话中回过神来,望着自己的目光里透着惊讶。不要说他了,就连她自己,都没想过她会有这样的勇气将那些暗藏在心中的话尽数吐出。
    她收回了目光,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语调平和:“皇兄有皇兄自己的谋算与野心,皇兄的目光应当在更为远大的地方。而我只是个胸无大志,满心只想着吃喝玩乐的小姑娘,实是担不起皇兄如此费心照顾。”她双手交叠,慢慢福身,“往昔种种,请三皇兄尽数忘了吧。”
    赵曦和的目光死死地落在赵曦月一张一合的嫣红唇瓣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利刃狠狠扎进了他的心脏。可他却不觉得疼,甚至连一丝一毫的难过都感觉不到了。
    他慢慢收回了自己被她挥落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捻动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方才的手感。
    “糯糯的意思,是从今往后,要与我形同陌路?”赵曦和望着赵曦月,一字一顿地问道。
    赵曦月微微一顿,没有作答,算是默认了他的意思。
    一个是圣上视若珍宝的嫡公主,一个是异族妃嫔所生的皇子,如若没有那些机缘巧合,他们二人要走的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
    “你不后悔?”赵曦和眸中的光,逐渐冷了下来,透着彻骨的寒意。
    赵曦月背脊笔直,目不斜视:“不悔。”
    “哪怕今后我绝不会放过你爱的任何一人,你也不会后悔?”
    赵曦和依旧盯着赵曦月的不放,仿佛想要从她的神色之中瞧出一丝动摇。
    赵曦月的目光却愈发坚定:“那么在三皇兄动手之前,我会先长成那个能够保护我所爱之人的存在,不让他们任何一人折于你手。”
    “我不后悔。”
    没有故作坚定的强颜欢笑,她就站在这大堂之中,掷地有声。或许等下一次见面时,她还是会因为想起那个令她绝望的未来而恐惧,但此时的她心中却只有一道灼目的光芒,支撑着她在如山般沉重的压力下,巍然不倒。
    十三岁的柔弱少女,在这一刻,竟有了顶天立地的模样。
    ……
    阳光明媚,却掩不住这满室寂寥。
    赵曦和坐在书案前,低垂的视线落在那块曾被他视若珍宝的玉牌上。温润的玉质在阳光下流动着柔和的光芒,就像是他千百次想起守在宫中等着自己回去的女孩儿时眼中浮现的柔光。
    却在今日,正式宣告终结。
    赵曦和手一扬,装着玉牌的木匣随着他的动作飞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玉牌自木匣中掉出,落在地面上,应声而裂。
    “心情不好便去一剑结果了那个小姑娘,何必对着一块死物出气?”一道娇柔的声音自书房屏风后传出,拖着宽大的裙摆自屏风后迤逦而出的,正是赵曦珏与谢蕴今日准备去探听消息的星移馆馆主,姬夫人。
    她的目光在那块碎玉上一扫而过,唇角轻抬,笑意妩媚却带着几分不屑,“你若是早早听了阿娘的话,对那小姑娘死心,今日又何必遭受这般屈辱?”
    赵曦和冷厉的目光立时扫了过去。
    姬夫人却丝毫没有被他吓到的模样,眼角嘲讽之意更重:“你瞪着我做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为了那个小姑娘你束手束脚,生怕伤着了她,结果呢?人家从未将你这个‘哥哥’放在眼里。”
    她话音微顿,语气不改,“哦不对,若是她知道了你同她并非血脉兄妹,你怕是连个明面上的‘哥哥’都当不了了。就同我说的一样,他们赵氏,没有一个好东西!”
    赵曦和却是一副不欲多说的模样:“阿娘今日就是为了看我的笑话而来的,既然笑话看够了,阿娘也该回去了。”
    见他言语间依然对赵曦月诸多维护,姬夫人目光中飞快地闪过一道深意,晃眼间,却被恼意取代。
    她一手抚着胸口,一手点着赵曦和,恨声道:“你看看你,哪里有番国第一王女之子的模样?你忘了国仇家恨,忘了杀父之仇,却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耍的团团转,你如何对得起我当年为了你的身份不被揭穿日日担惊受怕,又如何对得起我一个女子孤身在外,只为你周转盘桓的一片苦心?!”
    “若不是因为赵氏一族,我与你阿爹早已回到番国共享天伦,如何会像今日这样阴阳相隔?我又如何会漂泊异乡,终日难回故土?赵曦和,你莫要忘了,你身上流着的是我番国圣祖的血,同他赵氏毫不相干!”
    赵曦和僵了许久的身形总算是微微动了一下,他抬眼看向自己唱作俱佳的母亲,似笑非笑:“国仇家恨?杀父之仇?”
    那同往日截然不同的神情叫姬夫人瞳孔微缩:“你笑些什么?”
    “我只是在笑,这么多年过去了,娘亲还要继续演这出蹩脚戏。”他侧开脸,曾经捏住赵曦月下巴的手指轻轻捻动了一下。
    姬夫人看着他有些陌生的模样微眯了下眼,方才的那些愤怒与悲伤瞬间收起,那双看不出年纪的眸子里一片镇定:“你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我说的话?”
    “阿娘来找我的那一日,我本是信了的。”赵曦和垂眸,低声喃喃道。
    任谁在时隔十余年之后见到死而复生的娘亲,都会对她说的话不疑有他。况且当日她对自己说得话,的确是没有什么破绽。所以他才会被那个虚假的真相折磨,痛苦到不能自已。
    若非有赵曦月,恐怕他在当时已支撑不住,从此一蹶不振了。
    得知自己最初的计划并没有破绽,姬夫人愈发冷静。想来是赵曦和寻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才得出了自己在说谎的判断,可他既然一直没有揭穿自己也没有以此要挟,想来还是认她这位娘亲的。
    思及此处,姬夫人愈发松怠。她半倚在窗前的美人榻上,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你是如何断定我此前是在哄骗于你的?”
    赵曦和眉色清冷,淡然道:“一位曾被称为第一王女的公主,是不会在远嫁异族之后留恋于儿女情长的。阿娘时时纵情声色,想来对于我那位不曾谋面的父亲,应当是没有什么留恋的。”
    “既然如此,又谈何棒打鸳鸯,仇深似海呢?”
    ……
    在胡姬“死而复生”之前,他从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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