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自贤身处生蛇蛊所围地网天罗之中,勉力以剑击打,将蛇斩作三五段,破损残肢摇摇晃晃摆动,蛇身复即刻便接上了。伤处虽不会愈合,却被一股怪力驱策而前,挺直躯干,向重围中的张自贤摆出攻击姿态。
    趋不尽,赶不走,张自贤内力亦渐渐被猫鬼侵蚀,左支右绌,已濒极限,心神大乱,连近旁弟子叫了他亦没听见。
    师父这般丢魂落魄,少年人也跟着有些手足无措。
    巴德雄的声音连同笛声一并渐渐靠近,如邪魔耳语,“难不成你是想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做这一派虽不入流,却是唯一传人?”
    他嘿嘿一笑,又循循善诱,“倒不如,连你师兄的份一起收了,做个天之骄子,独步天下;以一己之力,将乾坤手与龙虎山名刻千古——”
    铜面生怕那后生动摇,忍不住开口劝道:“不死千百人不成生蛇蛊,贼老头信口雌黄,你别信他。”
    巴德雄笑道,“不拿他师兄根骨,师门也保不住;与其丧于我手,不如将绝世神功归于他一人之身,倒不浪费。”
    铜面生急急抚慰:“师兄可活,师父也可活,往后慢慢从长计议,切莫被他迷了心窍……”
    仇静跟着说道:“他与龙虎山不共戴天,你都听见了。不杀这满山同门不成神仙骨,不杀尽龙虎山人,他又如何会轻易放过我们?辰风,他颠三倒四,话不可信,你别中计。”
    仇静话音一落,张自贤如同被抽了脊骨,身形无端伛偻下去。
    师父丢了魂,师兄又遭无妄之灾,见此情状,那少年人一时禁不住,濒于崩溃,跪倒在地一身大吼。
    巴德雄索性闭了眼,抱臂笑道,“反正今日,这山头必会成一个神仙,就是不知道是五门之中哪一尊神仙。嘿嘿,是要成神,还是做人,全在你一念之间。”
    旋即他摇头晃脑,哼起小曲,“世上曾识神仙者,或言飞过洞庭湖。”
    ……
    少年人怀中师兄忽然开口,温声说道,“辰风,杀了我罢。”
    张辰风闭眼,摇头,吼道,“不,绝不……”
    叶玉棠盯紧白影动向,仔细丈量着距离,心里头无端紧张到了极点。
    问长孙茂道:等他再近一些,到那七星盘处,你有没有把握将他擒住?
    背后人摇头:不能。
    叶玉棠又问:到前头湖岸呢……
    不及说完,一声尖叫倏然划破山谷——
    叶玉棠循声上望,愣住。
    她看见了满脸鲜血的张辰风。
    鲜血滴滴从他脸上滴落。
    张辰风也惊呆了,以道袍擦拭面颊,擦下来些许血块与白色脏器。
    蛇的脏器。
    他垂头一看,一把剑刺破一条游蛇,一并扎在了师兄胸膛。
    师兄已无生息,睁大无神双眼,蛇身在他伤口上濒死弹动。
    仍有滚烫液体滴在他额前,张辰风抬眼去看,看见师父徒手撕开蛇身,一手持着,将鲜血倒灌入口中……
    刀冢归于万籁无声。
    叶玉棠脑中嗡嗡作响。
    谷底一声怒吼划破谷中静寂。
    剑老虎凝全身之力冲破哑穴,骂道,“张自贤?你做了什么!”
    张自贤埋首去看,看清盛怒之人是谁后,步履摇摇晃晃,浑似被人抽走了三魂七魄。
    他脸上一阵抽搐,一时像哭,一时又像在笑,带着哭腔讲了句,“我能怎么办?”
    踉踉跄跄,几步跌跪在地,崩溃大吼:“我能怎么办?!”
    他从双手之间抬起头来,满脸是血,忽地笑了,“那年他携妻女来中原,在江宗主您那里吃了闭门羹,便来求我。我一见谢氏,真美啊,叫鬼迷了心窍,面上答应了他,借口女施主不得留宿龙虎山,要请师妹仇静将他妻女携去终南山落榻,实则留下她妻子一人,软禁在我殿中。后来以宗主盛怒为借口,缴了他的虫笛蛊袋,将他乱拳打出了山去。她妻子被我软禁六年,羞愤自戕……如此种种,他怎么可能放过我,他怎么可能放过我?!”
    张自贤垂首,眼泪鼻涕一并淌下,几近泣不成声,“我能怎么办……”
    巴德雄嘿嘿笑了一阵,一行泪从颊上无声滚落。
    张自贤忽然站起身,几步后退,与同样满目鲜血的张辰风打了照面。
    张辰风小心翼翼托举着师兄尸身,仿佛捧着什么脆弱的琉璃物件,就好像只要这样,师兄便还能活过来似的。
    他有点不敢看小徒弟,只一眼便移开视线,一拔拔出大弟子胸口长剑。
    直至看见拔出长剑带出那一行鲜血,听见头顶师父说的那句,“辰浪,对不住了,师父再想法子为你报仇。”
    张辰风醒过味来,俯首下去,趴在师兄尸身上,肩脊瑟缩,无声颤动。
    叶玉棠觉得快要窒息了。
    千算万算,没算到有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张自贤。
    只是可怜那两个小孩……
    五门前辈做下这等子丧尽天良事,也不知剑老虎他老人家此时心中作何感想。
    她看向父子二人所立之处。
    粗看风平浪静,细看暗流涌动——
    两人皆面色铁青,指尖轻颤,暗自较着劲。
    剑老虎是忍不住,想要出手了。
    换她她也不能忍。
    可这会还差些时机,比起阻止张自贤酿成大错,重甄更不愿功亏一篑,故顽抗着,想要阻止他爹出手。
    到这一步,事态早已超出所有人预想。
    不对。
    这事兴趣超过剑老虎预想,但未必不在重甄设想之中。
    就像——方才循循善诱之间,巴德雄为何不断朝他们这头纵近?
    其实这头人内力、耳力皆佳,他在那头不论说什么,这头都能听见。他没有半点功夫,完全没有必要上赶着往这头靠近,除非有什么事,必须到近前才能做。
    放在叶玉棠自己身上,如果有个仇敌在山那头,她非得不辞辛苦,翻山越岭,凑近去揍他,为什么?
    很简单——
    短兵够不着,或者隔太远,暗器或气劲准头不好。
    巴德雄的武器是——虫笛,以及笛音。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人。
    是了。
    巴德雄没有玉龙笛谱,若起先中生蛇的便是个厉害人物,以他的虫笛威力无法自如操控蛇人,兴许必要纵近一些方才游刃有余。
    重甄游走巴蛮多年,这件事他不可能想不到。
    想到这一层,她便问长孙茂:这老头狡老奸巨猾又机警非常,可笛声有近有远,笛谱有强有弱,生蛇蛊有悍有次;你们是不是一开始就打主意,必要死几个人,中几个蛊,否则不足以诱使这老头凑到跟前来?
    长孙茂答得也算坦诚:是。
    她又问他:若一开始中生蛇蛊的人,他不该死呢?
    长孙茂答道:自寻死路,无人能救。
    若方才无人动摇,急的便是巴德雄。
    他计无可施,要么等湖水褪去,立地遁形而逃;要么只得近到前来,挑个不顺眼的,徒手将生蛇蛊塞到他嘴里。
    无论无何,都不会是这个结果。
    叶玉棠心头一叹。
    不生贪欲,无畏生死,又何至于自服生蛇,自寻死路?
    罢了。
    作者有话说:
    太困了,也不知是不是那个味,明天再修
    第129章 君入瓮7
    说话间, 巴德雄又吹响手中虫笛,众人皆大为警惕。
    谁知一串悠扬之声响彻山谷,左不过引得张自贤在谷里蹦跳打滚, 形容怪诞,似舞非舞, 状似耍猴, 极为滑稽。
    笛声一停, 满谷静穆肃杀,独巴德雄一人乐不可支,笑道, “好玩, 好玩。这样的人,再多来几个,便可一起在这谷底跳支折腰舞。”
    他笑了一阵, 晃晃脑袋,一阵艰难思索, 忽然豁然开朗, “既如此,便从龙虎山, 当年丢我下山那几个道士里挑吧。”
    张自贤从泥地里翻身立起,片刻神思混乱。
    他已成巴德雄手中提线木偶, 笛声一响,他即刻失去神智, 下一刻醒来,又不知是什么模样, 手头又染几分鲜血。
    往前, 欲杀巴德雄, 又未免鞭长莫及。
    自知错已铸成,再无退路,忽地迸出一声暴吼。
    猛地回首四望,一眼盯住了龙虎山神都剑的张重云师兄。
    谷中众人见之色变,愤怒、不齿、鄙夷,惊惧……神色各异,此情此景,叫人实难置信。
    唯有张重云,知道他已近癫狂,不剩多少神智,较之众人分外冷静,退后一步,拔剑防备。
    巴德雄赞道,“张重云好,张重云甚好!当初见我是苗人,不由分说便叫人将我乱拳打出龙虎山;而你这好师弟,无论做多少丑事,都有他出面做主替你兜着……如此有情有义好兄长,你若不杀,下一个我便要杀了他。”
    仇静见不得二人刀剑相向,急急脱口劝道:“休听他满口胡言,叫亲者痛仇者快。”
    张自贤闻声看来,一双猩红眼睛盯紧了仇静。
    仇静心口一紧,噤声一步后退。
    巴德雄又笑起来,说,“仇静,仇静则更好!”
    忽又陷入艰难思量,喃喃道,“这位好师妹,也不知你穷极一生救人之功德,能否敌半分包庇他伤人杀人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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