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器师宿千机所创,宿家炼器术的至臻秘术,寻常法器,用的是天材地宝,练造人器,用的是肉身人魂,难怪说是玉石俱焚的秘术,将人活生生炼成人器,当年也在战场上的阿应……”
    说到此处,兰越没再说下去。
    那时的方应许大约也只有五六岁,亲眼看着母亲将自己炼成人器,与敌人同归于尽,不知是何等绝望崩溃。
    但方应许的死与他母亲有何关系?
    谢无歧心中诸多猜测纷乱如麻,投影出的画面继续变化,答案很快便在他们面前揭开。
    “倒是有趣。”
    投影的画面中,竟出现了伽岚君的身影。
    “你二人今日还能并肩作战,不觉得荒唐吗?”
    伽岚君从宿璇玑的身后走出,面上挂着讥讽笑意:
    “萧寻,当年宿璇玑炼成人器,杀光魔修之后,又失控屠杀你萧家族人,你一家三口,全死在了宿璇玑手中,没错吧?”
    “方应许,当年你在战场上苦苦求着你父亲不要杀掉你母亲,但他为了修真界的安危,为了宿家的名声,也为了自己的名声,毫不犹豫的将失去理智的宿璇玑诛杀在你面前,没错吧?”
    “如果不是宿璇玑当时手中正握着萧家最后一个孩子,重霄君不会狠下心杀了宿璇玑,如果不是因为宿璇玑失去理智暴走,萧家也不至于近乎灭门,你二人血海深仇,本该相互厌弃,今日还能剑指同一个敌人,倒让我确实意外。”
    伽岚君一身衣白如雪,清贵如世家公子,然眼中血丝遍布,却是近乎狰狞的快意。
    萧寻与方应许对他话中所言都不觉意外,显然是早就知晓了这件事。
    只是此刻宿璇玑就站在他们面前,勾起了印刻在两人童年时无法磨灭的痛苦回忆,两人眸中皆是怒火滔天。
    谁也不知道伽岚君是如何将本该被重霄君诛杀的宿璇玑复活的,但此刻他操纵着宿璇玑,在外大开杀戒,无数无辜百姓皆死于人器宿璇玑之手,萧寻身为太玄都弟子,绝不能眼看着她再四处作恶。
    “方师弟,让开。”
    “你休想!”
    谢无歧从未见过方应许如此失态的模样。
    萧寻眸光悲悯:
    “璇玑仙子早已身亡,眼前不过是徒有她样貌的傀儡躯壳而已,你我二人,必须有一个牵制伽岚君,一个去杀人器,方师弟,我知你下不了手,这个恶人便由我来做。”
    方应许回望着身后的母亲。
    将自己炼制成人器的宿璇玑看上去格外年轻,方应许站在她面前已不像是母子,倒像是同龄人。
    她的年纪永远定格在了芳华正茂的岁月,谢无歧看着眼前情景,心中唏嘘不已。
    宿璇玑不惜将自己炼成人器也要将杀退魔修,气魄不亚于当世任何一位男修,本该流芳百世,死后却还要被伽岚君如此折辱。
    伽岚君,当真是菩萨面,修罗心。
    方应许的背脊颤抖着,全身骨骼都在发出可怖的咯咯声响,在这一瞬,他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在战场上看着母亲与魔修同归于尽,却什么也阻止不了的自己。
    只是这一次,他再也没有扑上去护住他的母亲。
    他甚至不敢再回头看她,用尽浑身的意志,才能让自己从萧寻身前缓缓挪开脚步。
    伽岚君面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萧寻飞身而出,剑意吞天彻地,得重霄君真传的一招玄武太玄剑在空气中荡开骇人波澜,淡蓝色的剑意将人器宿璇玑瞬间笼罩。
    剑鸣铮铮——
    方应许挡住伽岚君的去路,任由身后的萧寻剑起剑落,干脆利落地割下了人器宿璇玑的头颅。
    伽岚君怒不可遏,手中扇柄与方应许手中长剑交锋时,他咬牙切齿道:
    “方应许,你回头看看,第一次,重霄君为救萧寻,杀了你母亲一次,而现在,萧寻又亲手杀了你母亲第二次,你不恨吗?你真的信他是为了正道大义才动的手,而不是为了给他全家报仇吗——”
    “杀了我母亲的是你!是你们魔族!!”
    方应许齿尖鲜血淋漓,目眦欲裂地嘶吼道。
    伽岚君后撤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萧寻。”他转头看向萧寻,面无表情道,“杀了方应许,我替你救重霄君,扶你登上太玄都掌门之位。”
    萧寻愕然定在原地。
    “看来你已经猜到了,重霄君日渐衰弱,是我安插在太玄都的内奸下的毒,如今他毒入灵脉,除了我,谁也救不了他。”
    伽岚君眸光冷若寒霜,锋芒毕露。
    “我可与你立誓结契,杀了方应许,太玄都掌门之位便是你的,机会只此一次,你今日与我作对,不仅会成我手下亡魂,还会将本该属于你的位置拱手让人。”
    “萧寻,你心中当真无恨吗?你本该有父母兄妹,家族鼎盛,是宿璇玑发疯毁了这一切,你认重霄君为义父,视他为生父,可方应许才是他的亲生儿子,有宿家给他撑腰,你再努力,太玄都的一切也落不到你手中。”
    “你与我合作,我拿走凡人性命,而你掌无上权势,我们可以双赢。”
    这一席话听完,就连谢无歧也几乎要为伽岚君的舌灿莲花惊叹。
    任何人都可以是他的敌人,任何人也都可以是他的盟友,这样一个不分是非黑白、为达目的可以随时不择手段之人,通常会比有底线的人拥有更强的破坏力。
    “我拒绝。”
    萧寻握紧手中长剑,定定望着伽岚君的身影。
    “我成为太玄都大师兄是义父对我的重视,今后若方师弟继任太玄都掌门,我一力辅佐,若义父交托给我,我更会全力以赴执掌宗门。”
    他忽而冷笑一声:
    “你以权势诱骗倒也算了,用璇玑仙子之事来激怒我,实在是魔修才会有的恶毒想法!我年幼时虽也对璇玑仙子有过怨怼,但我清楚,杀我全家的,是魔族,而非璇玑仙子!我全家战死是为抵御魔族,镇魔碑外有我萧家数百英灵,你以为我会在他们面前屈服于你,替你鞍前马后,供你驱使吗!”
    北风呼啸。
    悬于半空的伽岚君看着两个修真界的年轻修士,冷硬面容许久才浮现一丝讥笑。
    “好。”
    “是我小瞧了你们。”
    “多么高风亮节的正道修士,再过二十年,想必也是修真界的中流砥柱吧。”
    “既然如此,我今日便更不能让你们逃脱!既不愿臣服于我,那就做为我魔族大业铺路的试金石吧——”
    血池骤然沸腾!
    这个世界的兰越与谢无歧看到这里,俱生出了一股极其不详的预感。
    果然,随着沸腾起来的血池,滔天怨气争先恐后而出,发出尖锐刺耳的悲鸣怨恨声。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杀杀杀杀——
    为魔族复仇!为魔族复仇!
    颠覆十洲!还十洲于魔族!
    只是揭开血池一角,那耸人听闻的可怖声响便密密麻麻地爬了出来,萧寻与方应许二人大惊,刚要结阵抵御,但这百年怨气,哪里是他们两个年轻修士能抵挡的?
    旁观这一切的谢无歧,眼睁睁看着怨气灌入萧寻体内。
    青年眼中的清明磊落瞬间被浑浊黑暗所吞没,仅存的最后一丝清醒使他下意识地向方应许伸出手,逆着狂风的方应许也立刻抓住了他——
    然后。
    是贯穿心脉的一剑。
    萧寻黑白分明的眼眸已失去神采,但手中长剑刺穿方应许的一刻,他眼中泪珠重重砸在了剑身。
    “啧。”
    伽岚君看着轰然倒地的两人,滴血未沾的白衣落在不远处的血池边。
    新雪般纯澈的白,与血池浓烈的红,映衬出惨烈的对比。
    “牵魂咒用在普通人身上,果然无法承受。”
    伽岚君嗓音淡淡的,好似在看蝼蚁挣扎。
    反生阵的最后一个画面,停在了伽岚君带走方应许命魂的这一刻。
    谢无歧已猜到伽岚君想做什么。
    这十方绘卷中的世界,也与他心中渐渐浮现的猜测重合。
    兰越察觉到伽岚君能控制血池怨气之后,便投身入血池,以他肉体凡胎来炼化池中煞气。
    等伽岚君发现后,血池怨气已有淡化的势头,伽岚君只能以最快的速度方应许的命魂为饵,钓出了藏匿在暗中的谢无歧,谢无歧窃魂失败,被伽岚君种下牵魂咒——
    于是,谢无歧死,归墟君生。
    玄铁面具盖住他原本的模样,但此刻的归墟君还未失去神智。
    伽岚君将血池中无数魔族死前最深的怨念灌注进他体内,改他本性,引他发狂,归墟君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谢无歧在那些被归墟君杀死的眼中,看到的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杀人机器。
    但归墟君比伽岚君设想的更疯。
    因为他成为魔头的第一日,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如他所愿,去将离北宗魔域最近的生死门灭门,而是转过头,先血洗了北宗魔域,将原本割据一方的三位魔君在一日之内杀尽!
    那一日夕阳如血,归墟君提着三颗人头归来,染上血迹的半张脸勾起一点恶劣笑意。
    他将人头扔在了伽岚君的脚边。
    怒急发狂的伽岚君调动牵魂咒,以咒术折磨着不肯臣服的归墟君,每一声咒诀,都如万千蛇虫在啃食他的骨髓与灵魂——
    这本该是个足矣令归墟君再不敢违抗他的惩罚。
    但第二日,伽岚君看着坐在成千上万的白骨上的归墟君,只觉得彻骨生寒。
    他的确是亲手造出了一个完美的魔头。
    然而这个魔头,却随时都在脱离他控制的边缘。
    此后在这十方绘卷中的世界,依附在归墟君身上的谢无歧便只能看到刺目的血色。
    被伽岚君引入他体内的怨气与他的魂魄越融越深,杀意浸透了他的一切思绪,就连只是依附在他身上、借归墟君的双眼观看这段过往的谢无歧也被这样杀意影响。
    血池里的怨气被兰越炼化一分,伽岚君便又将死于归墟君手中的亡魂再添进去一分。
    两人无形中形成了一种可怕的平衡。
    而在这种平衡中,归墟君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清醒对他而言反而是痛苦的,因为只要清醒,他就不得不亲眼面对着死于自己之手的无数生灵,与牵魂咒命令截然相反的自我意志,成了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刑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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