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祈面上不剩一丝血色,双唇灰白,颤抖的手紧紧握住茶盅。
    啪一声脆响,茶盅直接在他手中碎裂开,瓷片刺入他掌心、指缝,暗红的血水沿着手腕流下来,染红了那张认罪书。
    几个内侍听到动静慌张上前,要为朱文祈喊太医处理伤口。
    滚!
    朱文祈直接将手中染血的碎瓷片丢在内侍身上,高声呵斥,都给孤滚!
    太子殿下待人一向温和,不论高低贵贱之人,他都能谦和以待,这也是他能笼络众多党羽为其卖命的根本所在。
    殿内一众宫人侍卫头次见到如此狰狞面目的太子,各个吓得慌了手脚,乱着套撤至殿外去。
    空荡的大殿,只余朱文祈一人独坐于雕花椅上,除了他自己的喘息,便仅剩血水滴落的沉闷声响。
    一双瘦小的手将朱文祈滴着血的手拢起来,轻轻拿手帕将那暗红的血擦拭了,又小心翼翼包起来。
    泽臣哥哥,去养心殿找我父亲吧,朱沐双眼早已被泪水模糊了,说话时带着浓重哭腔,皇伯伯的毒是我下的,我会向父亲交代清楚,将罪名都揽在我身上,帮哥哥保住储君之位。
    朱文祈拿一双晦暗无光的眼看向朱沐,对朱沐舍身救他的话语没有半分动容,反倒高声冷笑起来,你以为你将罪名揽下来,便能保住我的储君之位么?朱沐,莫要如此天真,你此刻便是死在你父亲面前,他也不会放过我。
    朱文祈那一个死字咬音极重,像是在清楚告诉朱沐,他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
    朱沐被这陌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太子吓到,放下对方的手,泽臣哥哥,你究竟喜欢我么?
    朱文祈将她缠在自己手上的被血水染红的帕子拆下来,缓缓丢在朱沐面前,从、未。
    朱沐仿若灵魂都被人抽去,摇着头退后半步,心口疼得厉害,抬手用力捉住衣襟,却依然寻不到自己的呼吸。
    朱文祈冷眼看着朱沐摇晃着的瘦小身躯,眼底没有半分情感,你若不是朱长存之女,我断然不会多看你一眼。
    为何
    朱沐跪坐在地上,好似心被人挖去了,失了神智。
    姚炳从殿门外跨步进来,见状停在门口,不知该不该上前。
    朱文祈站起身,直接绕过朱沐,朝姚炳缓步行过来,皇叔为何会拿到那本文?
    如今事态发展到何种地步,姚炳料想,太子殿下已经十分清楚。
    当太子试图镇压民间传开的那本小说的时候,已经注定以失败收场了。
    这场博弈,行错一步,便是满盘皆输。
    太子不顾反对封了栖凤书局,查办刑部和半个督察院,勒令宫内全员不得私藏小可的文,便是将自己的恐惧和心虚昭示于人前。
    姚炳是跟着朱文祈的老人,他所求,并非朱文祈有朝一日称帝,他只希望自己所忠之人,余生可以安稳顺遂。
    殿下,姚炳朝朱文祈深深一揖,纸包不住火,您可以阻止小可先生那本文在宫里传播,却断然无法阻止其在民间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如今茶楼戏院所传唱者,尽是小可的男人改编的曲谱,百姓茶余饭后所讨论的,也皆是太子何时走上不归路
    民心所向,方为正统,您对舆论的镇压,如饮鸩止渴
    朱文祈看向姚炳,眼底无波无澜,他又怎会不知如今是何局面,他不过是不甘心罢了。
    姚炳叹息着,哽咽道: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及时收手吧,我已安排了一批死侍,护送殿下连夜逃离都城,静待新的时机到来,东山再起,望殿下成全臣的一片苦心。
    朱文祈冷笑摇头,成者王、败者寇,孤还能逃去何处?
    这天下,除了东宫,再无孤容身之处。
    姚炳闻言涕泪俱下,噗通一声跪在朱文祈面前,头在地上磕得咚咚响,嘴里喊着殿下。
    殿外宫人接连的传报声响起,殿门大开,数千北境军浩浩荡荡将东宫围起来。
    朱长存领头缓步行入东宫正殿。
    朱文祈看着训练有素的军人将自己层层围起来,眼中不曾有半分异色。
    只是在看到朱长存身后跟着的朱文祯和唐轲的身影时,朱文祈原本似枯井般毫无生气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几分异样神情,那是恐慌、羞愤、夹杂着不甘。
    他输了,便是输了。
    哪怕此刻被朱长存一刀取了项上头颅,他也不在乎。
    可朱文祈最不愿的,便是让哥哥看到自己如今这狼狈模样。
    他绝不能让哥哥看到他被迫认输的样子。
    朱沐在听到父亲领着军队亲自赶来时,便踉跄着来到朱文祈面前,张开双臂护住他,父亲,求您放过泽臣哥哥。
    朱沐话音未落,脖颈上倏然一凉,冰冷的刀锋架在了她肩头。
    朱沐睁圆了满是泪水的一双眼,转头看着身后举刀之人,颤抖着双唇,泽臣哥哥
    朱文祈看也不看朱沐一眼,只直勾勾望着朱长存,放孤出宫。
    朱长存怒目瞪向朱文祈,抬手咬牙恨道:都散开!务必保护朱沐安全!
    朱长存一声令下,士兵还未来得及收手,随风剑已然出鞘,短促铮鸣声响后,朱文祈的刀已被掀至空中。
    随风剑剑刃抵在朱文祈颈侧,唐轲定定望着他,认输吧,太子殿下。
    朱文祈盯着唐轲看了半晌,高声笑起来,孤当初,究竟为何要选中你这刺客!
    泽臣。
    一个清冷的声音将朱文祈拉回现实,朱文祈转头,目光对上哥哥看向自己的那一双眼。
    生平头一次,他在哥哥的眼中,读出了对自己的同情。
    他最厌恶也最不需要的,便是哥哥的同情。
    朱文祯上前一步,来到唐轲身侧,泽臣,放手吧。
    哈哈哈
    朱文祈仰头大笑,于笑声中倏然抬手,握住随风剑剑刃,割破自己脖颈处突突跳动的血脉。
    唐轲出招速度天下无敌,却万未曾料到原本贪生怕死的太子殿下会选择此刻自刎,待他回神收剑,为时已晚。
    泽臣!
    朱文祯高喊着扑上前去,紧紧搂住弟弟,抬手用力按住弟弟脖颈,徒劳想要止住那喷涌而出的鲜血。
    朱文祈躺在哥哥怀里,抬手想要最后触碰哥哥脸颊,终究未能如愿,手臂陡然落下。
    他朝哥哥浅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哥哥,对不起
    东宫大殿内,一片寂静,只余朱文祯撕心裂肺的哭喊。
    .
    朱长存幼女朱沐于太子自刎当晚悬梁于东宫偏殿,留下一封遗书,供认受太子诱骗毒害当今圣上,并将解药附于遗书之上。
    自此,朱长存一双女儿均沦为巍峨皇宫的牺牲品。
    老将军自请废黜镇北王封号,驻守于北境,孤独终老,余生未再踏入都城半步。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小可跟岳父大人吵个架就完结啦
    (其实我还挺喜欢泽臣这个小变态的他虽然又坏又该死,但是他立体呀,是叭
    第76章 (结局)
    宫变半年后,寿福宫偏殿内,朱文祯独自坐在榻上,面前矮桌上摆着本小可的小说,他一手握笔,一手按着本青黑的册子,在改曲谱。
    章翎扶着太后一路有说有笑走进来。
    皇祖母!
    朱文祯眉眼笑弯成月牙,从榻上跳下来,跑到太后身边,在另一侧扶着老人家往榻上行去。
    太后笑着轻拍朱文祯手背,你今日来得倒是早,小可那孩子呢?
    去了御书房见我父皇。
    太后了然点头,噢,又吵架去了?
    嗯。
    .
    砰!
    御书房内,一声闷响,皇帝将茶盅摔向唐轲。
    几个月来,但凡唐轲来御书房,那必定是来和皇帝吵架的,朱厚学若是不摔东西,太阳便打西边出来了。
    久而久之,洪容有了经验,领着一众小太监把御书房上上下下拿软垫包住了,茶盅茶壶、果盘托盘、笔墨笔架尽数换成结实经摔的,茶水一律只泡到温热程度,尽量用些不那么容易留茶渍的清茶,烛台砚台镇纸一类容易伤人的物件都摆至高处,力求做到为陛下营造出一间适合吵架的怡人场所。
    唐轲将那茶盅熟练地接下来,顺势放在自己身后案桌上,还不忘抽空把盖子盖好了。
    汀使殿下今日早朝的表现有多出众,有目共睹,陛下不为汀使小殿下高兴就算了,冲着我发什么脾气呢?
    皇帝脸阴沉得厉害,冷哼一声,朕数月前刚醒过来时,脑子不甚清明,糊里糊涂上了你小子的当,才与你约下这狗屁赌局。
    那时他与唐轲约定,若是汀使可以在半年内将太子原先在朝中的诸多事务接下来,便不再提重立湘君做储君的事。
    诶,愿赌服输啊,陛下您别是输不起吧?
    朱厚学看着唐轲靠在案桌上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又想朝他摔东西了。
    朱厚学深吸口气,将那冲动压下去,又将那口气长长舒出来,汀儿年幼,难以肩负储君之责。
    唐轲摇头,汀使殿下如今才刚满十四已经有如此能力,日后必成大器。只要陛下肯放下成见,不要在意小殿下的出身,陛下您扪心自问,汀使是不是如今储君之位最合适的人选?
    朱厚学深深望着唐轲,许久后摇头,湘儿
    诶,唐轲慌忙抬手打断皇帝,湘儿就是个小笨蛋,您敢把江山给他,不出三年,他就能把您的江山给霍霍没了。
    混账!朱厚学啪一下将手边茶壶丢向唐轲,有你这样说自己男人的?那是朕的长子,他是否愚笨轮不到你来评判!
    唐轲抬手将茶壶稳稳接住,规规矩矩摆在案桌上茶盅旁边,是我男人我才清楚他绝做不了储君。知子莫若父,陛下您何必自欺欺人?您执意要将储君之位给湘儿,那就是为了一己私念,对锦朝百姓的不负责任了。
    唐轲话音未落,朱厚学直接将盛点心的瓷盘朝他丢过来。
    大胆!你信不信,朕现在就砍了你的脑袋!
    唐轲慌张上前一步将那瓷盘接住,可里头的点心还是散落了大半到地上,洪容领了两个小太监上前将散落的点心捡了又退下去。
    唐轲将半盘点心放在茶壶边上,转头朝皇帝咧嘴笑,您要砍我脑袋的话都说了一万次了,我信您才奇怪了。
    朱厚学又看了唐轲一阵,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湘儿确是浪荡贪玩了些,心思也太单纯,可他不是有你?朕会在遗诏里立你为男后,辅佐湘儿共图锦朝盛世。
    啊?!
    唐轲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到了个笑话,一时有些懵。
    朱厚学耐着性子沉声解释,与立你做男后的遗诏一道,朕会再给你道监国密诏,保你在朝堂享有仅次于帝王的至高无上权力。
    别别别,您别跟我开玩笑了。唐轲慌慌张张摆着双手,您要敢这么拟遗诏,我就敢让这锦朝不再姓朱、改姓唐。
    啪一声响。
    这次朱厚学直接将整个矮桌搬起来砸向唐轲,混账东西!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怎敢讲出口?!
    唐轲将那矮桌接下来,立我个小刺客做男后,还给我监国密诏这种既不负责任又荒唐的安排您都讲出来了,还怕我说大逆不道的话?
    朱厚学被气得捂住胸口咳起来,唐轲慌忙上前去帮他顺背,被他抬手推开了,朕既如此信任你,予你这样的承诺,你怎能这般不知好歹?
    唐轲恭敬立在朱厚学身侧,赧然笑笑,陛下,小的没有那个能力入朝堂,而且小的也不愿意后半辈子拘在您这宫殿里,小的就只想领湘儿去南边过我们两个人逍遥快活的寻常百姓的生活。
    朱厚学抬手,指着唐轲,不住摇头,你小子,这是想拐了朕的儿子就跑?
    唐轲朝朱厚学恭恭敬敬行礼,诶,正是!
    朱厚学抽出自己的坐垫,砰一声打在唐轲肩头,朕从未见过如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唐轲将那坐垫接下来,转身去案桌后头将坐垫放在椅子上,拿手轻拍了拍,然后起身重新看向朱厚学,那您少见多怪了。
    朱厚学对上唐轲这样的市井无赖,顿觉十分无力,朝四周看了看,发现自己能丢的都丢完了,没东西再朝唐轲砸了,愈发气愤起来。
    唐轲及时上前去扶朱厚学,陛下,您换去御案后头坐吧,小的给您把东西都重新摆好了,您在那边继续砸就是了。
    朱厚学从鼻子里哼一声,一巴掌将唐轲伸过来的手拍开,自己起身去案桌后头坐下了。
    待到在御案后坐定,看着被唐轲整整齐齐摆放着的那些物件,朱厚学却没了继续砸人的兴致。
    他倏忽觉得力不从心,叹息摇头,许久沉默不语,怔怔望着案桌上摆着的几本朱文祯改的曲谱。
    那是前几次吵架的时候,唐轲带过来御书房给皇帝看的。
    唐轲告诉朱厚学,朱文祯有他这个做父亲的从不知道的另一面,那一面才是朱文祯从小最想活成的样子。
    陛下,湘儿最想要什么,朝堂最需要谁来做这个储君,怎样的安排对锦朝最有利,您其实比谁都清楚,是吗?
    如今唯一放不下的,只有您自己。
    御书房再次陷入沉寂。
    唐轲静静立在皇帝身侧,等他开口。
    至待到太阳落山,周遭暗下来,皇帝方抬手,缓缓翻开那曲谱,声音沙哑而平缓,逢年过节,便领湘儿回来看看罢。
    唐轲朝皇帝跪下来,冲他磕了个响头,谢陛下隆恩!
    .
    天色晚了,朱文祯陪着太后歇下,又与章翎一道朝外头书房去。
    朱文祯想要把最后半册曲谱赶完,章翎就在他对面坐下来,问他:湘君,你这谱子,以后便给我章家茶楼吧,莫要再给伍家了,他伍家印刷局都包揽了小可的文赚的盆满钵满了,总不好让他一家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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