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亭坐于书案前,抬笔在空白纸上写下——
    侯爷掌兵,乃军中兵将所倚仗憧憬之人,你若去降, 士气不存, 又有谁堪配领兵?某不过纸上谈兵之辈, 愿替之。
    写罢,沈云亭将信纸放进了永宁侯微握着的手心里。
    他忽想起孩提时抱着书憧憬:“我要同爹一样做个好官。”
    怜娘难得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像你爹好,人人敬仰, 千秋万古。”
    那是他幼时少有的温柔,于是“好官”两个字便成了刻在他心里的信念。
    前世他从来没有对不起过脚下这片山河,万民称颂、青史称道。
    沈云亭闭上眼, 将摆在书案上的请降书收进了衣袖。
    帐帘从他身后被撩起, 他一顿转过头看见嘉禾背着只小医箱站在他身后。
    连日忙碌,同在一个军营,自那日他问她愿不愿意同他得一个圆满后却再未见过。乍一相见, 他心猛地颤了颤。
    他收起思绪,朝她笑了声:“夫……嘉禾怎么来了?”
    沈云亭忽然改了口不叫她“夫人”而唤了她名字,嘉禾微愣了愣,回道:“我听闻爹爹受了伤, 这才赶了过来。”
    “嗯,永宁侯无大碍,只是受了些轻伤,他方才有些乏,这会儿正在榻上稍事歇息。”沈云亭指了指躺在榻上闭着眼的永宁侯。
    嘉禾提着医箱走了过去,仔细查看永宁侯手背上的伤口后,替他简单上药和包扎了起来。
    沈云亭目光深深停留在嘉禾身上,静默地望着她。
    嘉禾低头包扎着伤口,留意到沈云亭的眼神,低声开口问:“你看什么?”
    沈云亭道:“你。”
    嘉禾低垂着眸,脸上印着点红:“那你看吧。”
    沈云亭忽一愣,未想到嘉禾和这么答,他总以为她会不许他看。
    嘉禾转过眼,看了沈云亭一眼,微抿唇道:“上回你问我……愿不愿意同你圆满,我想过了,我……”
    “别说。”沈云亭眼睫微颤了颤,“我不想知道。”
    若她不愿意,他一场爱慕扑了空,失落。
    若她愿意,他大约也没法同她赴一场圆满了。
    嘉禾鼓起腮帮气鼓鼓地道:“你这人好奇怪,问是你问的,现在又让人别答。”
    “可我偏要答,我不想回回都错过。”她执拗道。
    沈云亭心跳一滞,微睁大眼。
    嘉禾道:“我这几日想了想,从前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你,不光是因为你曾救过我。你就了我,我感恩于心,可那份情谊不是喜欢。”
    “在京城重逢时,你长得更俊了些,的确令人赏心悦目,可也不至于让人放到心里那么多年。”
    “你很聪明,不过天下也不只有你一个聪明人。”
    沈云亭脱口而出:“那为什么?”
    嘉禾垂眉红脸一笑,眼里有光:“我初见你那时你说你要做个像你爹一样的大官,这条路于你来说艰险万重,可你做到了,对得起社稷百姓,对得起脚下这片山河,也对得起你心中信念。人人都敬仰你,我亦如是。”
    “思谦,我同你在一起那些年里,你一直是我的骄傲。独一无二的。”
    沈云亭指尖颤了颤,捏紧袖中的请降书。
    嘉禾眨了眨灵动的圆眼:“你问我愿不愿意同你圆满,我仔细想了想,对你记恨也有,爱慕也有,喜欢比讨厌多了那么一丁点。此番在凉州生死未知,若是还能活着,我不想让自己后悔,所以……”
    “若是这回我们能渡过难关活着回去,我愿意同你圆满一回。”嘉禾红着脸顿了顿,刻意补了句,“只一回!”
    嘉禾说完了,却未听见沈云亭给反应,瘪了瘪嘴背起小药箱就往外走:“不要就算了。”
    她尚未走出门口,手臂忽被人往后一拉,拽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沈云亭未出声,指尖轻触上嘉禾的脸颊,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嘉禾,他似乎有话想说,可开了开口又没说出什么。
    顿了顿只低头吻了上去,只碰了碰,没等嘉禾回应,他忽挪开唇,眼里满是嘉禾看不懂的情绪。
    嘉禾睁着眼望他,启唇:“你……”
    话未说完便淹没在了另一个缠绵的吻里,像极了这一世新婚那晚他解开了她的衣扣之后给的那个吻。
    深刻却温柔细致。
    嘉禾挣开他,羞耻道:“爹在呢……”
    “他不会醒。”沈云亭低头又一次没入她齿间。
    这个吻本该更长久,却戛然而止,沈云亭轻轻松开嘉禾,指尖轻轻揩去她唇上的痕迹。
    嘉禾抱着小医箱,低头微喘了会儿,红着脸跑开了:“我去忙了。”
    “回见。”她朝沈云亭道。
    沈云亭没应她这一句,只问了她一句:“放妻书可藏好了?”
    嘉禾恃宠蛮横起来了,故意道:“藏好了,你小心点,你若是对我不好,这东西立刻生效。”
    藏好了就好。
    沈云亭出声唤了她一声:“嘉禾。”
    嘉禾看向他:“嗯?”
    他默了默,最后的最后,嗓音微颤,只说了一句:“回京之后夜里少踢被子。”
    嘉禾涨红了脸应了声好,急匆匆跑出了帐外。
    天光微露,凉州城门外,突厥大军节节逼近城门,兵刃交接之声伴随着血肉被划破的声音回荡在辽阔西北大地之上。
    敌众我寡,多地失守,突厥军已将凉州军逼至城门口近前。
    骆远胸前渗透了血,甲胄破损得只剩残片,血与汗染湿了他整片发。他同程景玄将身后交付给对方,奋力厮杀。
    前方袭来百人大军将两人团团包围,前锋手挥刀向两人斩去,骆远长/枪柄朝程景玄一顶,奋力将他从敌人刀下顶开。
    突厥军的长刀刺进骆远胸膛,刹那间鲜血喷洒而出。
    “阿远!”程景玄嘶吼一声。
    骆远终挥不动长/枪,直直倒了下去。
    城门就在近前,眼看着凉州将颇,骆远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捉住身前突厥军的脚踝,阻着突厥军前行。
    泥沙渗进骆远满是伤疤的手掌,十指连心密密麻麻地刺痛席卷而来。
    突厥军不耐,长刀在初升艳阳下泛着血光,向骆远挥去。
    城门外放眼可见曾经那些一起喝酒讲荤话的弟兄们破碎的尸首,骆远闭上眼。
    可挥刀声响起前,他却听见了一阵鼓声从城楼上传来,那鼓声三长三短乃是……靠降的信号。
    战场之上兵刃之声渐歇,骆远睁大眼抬头朝城墙上望去。
    城楼战鼓旁,一人凛然站在其上,他褪下了往日长着的素色银纹衣衫,着一身象征着大邺最高级官员所穿的庄严绛紫官袍。
    西北风沙带着宽长衣袖翻滚,他手中高举着白色降旗,垂眼朝城门之外的突厥亲王高声道:“凉州,愿降。”
    此一举激起突厥亲王及突厥军一阵轻蔑哂笑。
    沈云亭面不改色地站在城墙之上,凉州军皆愣,片刻后群情激奋讨伐之声四起。
    “我们还能战,让我们打,就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也不要最后后人贻笑大方,输了我大邺人的骨气!”
    “靠降这算什么?难道要让弟兄们的血都白流了吗?”
    “呸,你这个废物孬种,怎配为我大邺之相,我大邺有你这等怕死之徒,真乃国耻!”
    骆远趴在地上,脸上血与黄沙交融,怒睁着眼竭力嘶吼道:“沈大脸你怎么敢?你背信弃义,你这是叛国你知道吗?快给我滚,滚下城墙!”
    程景玄朝骆远摇了摇头,低声道:“阿远,别说了。”
    骆远不听,他继续骂着,不甘弟兄们枉死不甘为人鱼肉不甘受屈辱,可他骂着骂着眼泪却顺着沾满血泥的脸颊落了下来。
    他们长久驻守在凉州,比谁都清楚,这场仗再打下去也只有输,他们可以死,凉州城里几十万百姓不能死。
    可不甘啊,他们还没有死,还战到最后,还有一丝力气和敌人拼却不得不屈服。
    伤兵营内,嘉禾正忙着替伤兵包扎伤口,温潭急急跑了过来,告诉她道:“夫人,糟透了。”
    嘉禾有些懵:“怎地?”
    “沈相举着降旗要靠降突厥!”温潭破口而出。
    *
    城门外辱骂之声此起彼伏,痛骂者有,愤而捡石头砸向城墙者有。
    城门缓缓打开,沈云亭举降书从城门而出,抬步朝突厥亲王走去。
    西北呼啸风沙中,辱骂声伴随着前世回忆里的赞誉之声在耳边响起。
    ——“大邺沈相,殿前扬名,天下皆赞,一子挽狂澜,提笔安天下。”
    “我大邺立朝至今最屈辱之刻全是拜你所赐!”
    ——“千古一相,名垂千史,圣人相貌皆由沈思谦起。”
    “叛国狗贼,凭什么死了那么多人你这种人/渣还活着?”
    ——“朕与思谦亦师亦友亦君臣,朕信就算所有人都背弃朕,他绝不会背弃朕背弃大邺。”
    ——“狗贼你扪心自问,你怎么担得起陛下对你的信任?”
    青史一行字,平生皆带过,对错谁人管,好坏任人评。
    他这一生为夫对不起深爱自己的妻子,为父对不起未出声的孩子,为臣对不起信任自己的君主,为官对不起脚下这片黄土。
    沈云亭眼睫颤着,挺直了身走到突厥亲王跟前。
    “亲王,此乃请降书,请鉴。”
    突厥亲王冷笑一声:“想不到大邺沈相竟如此不堪一击的软弱无能没有半点文人风骨,到这就服输了?沈相该不会又想玩什么花招?”
    沈云亭压着声回道:“未敢。”
    “我倒也不是不信你,只是你太狡猾聪明,我怕了你了。”突厥亲王勾唇笑道,“你要我信也不是不成,总得显示出一点诚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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