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女只觉精神一震, 灵台陡然清明,回想起她刚做了什么。
    是她气不过女魃竟要见这大放阙词的凡人,这才鼓瑟引他元神出窍, 想要给对方一个教训。
    尽管她自己吃了大亏, 但若对方当真是一介凡人,她此番行为放在这个时代就过了些。
    素女面上带了几分羞愧, 道:对不起,女魃。
    女魃轻微摇了摇头,只对扶苏道:素女神魂不稳, 还请这位小公子宽恕一二。
    素女愕然抬头, 她从未想过,女魃竟然还会对一介凡人低头。
    扶苏挑了挑眉,只道:天女客气, 只是你身后的这位神女,似乎不怎么满意。若他不是在元神出窍之时化作凤来原身, 这会儿他的元神在哪儿还不知道呢。
    听闻素女乃此界乐神, 不若你我切磋一二?说罢,他微微一笑,手指间十二弦熠熠生辉。
    你!
    素女眼中血色再起,在刹那间充斥她整双眼眸。原本白衣如雪的女神,此刻神情看起来颇有些恐怖。
    女魃长袖一甩, 打晕素女揽在手臂中。
    公子见谅。
    青衣天女将素女送到她的金车之中,旋即说道:我知公子来意,还请您随我来。
    嗯?
    扶苏略有些惊讶, 眼前这位神秘的昆仑天女,是不是对他太过尊敬了些?
    转眼他又想到,如果女魃与西王母是同一层次的神祇,通过世界知道什么也不奇怪。当初西王母对他也是过分客气,相比起来,顶上的天帝反应就要慢些。
    难不成和天帝已经好几代有关?
    扶苏脑子里翻江倒海,他未曾应天女之约踏入金车之中,只落在了金车前的鸾鸟之上。
    女魃也面色不改,径直驱动金车,飞往了云端的宫殿。
    云端有皑皑雪气,天女宫凌于其上,俯视整个东昆仑。
    和西王母金碧辉煌的宫殿比起来,天女宫称得上一句简朴。
    这里如同下面一样满地白色沙砾,宫中不见草木流水,唯有镌刻着各种传说图案的壁画,静静的注视着宫中人。
    扶苏注视着女魃将素女安放在一方铺满了兽皮的榻上,忽而想起来眼前这位女神在人间仅存的记载。
    《山海经大荒北经》云: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
    应龙、女魃皆在这场旷古大战中耗尽了自己的力量,难以回归九天。因二神神通相斥,若在一起便难以恢复,黄帝便将二神分置南北两地。
    上古的神龙和天女,从此在人间游荡。
    只是应龙因其呼风唤雨的本命神通,在南方受到了人族供奉;而女魃却因法力耗尽,难以控制本命神通,导致所到之处皆为旱土。
    女魃在涿鹿之战立下的汗马功劳,远胜过后来被黄帝安置于南方修养的应龙。但因其赤地千里的神通,逐渐被人族所厌弃。
    自赤水上昆仑后,女魃便鲜少出现在人族的视野。
    公子且坐。
    回首在素女身前布下结界,留下两名侍女看住后,女魃带着扶苏来到了一座弥漫着太古气息的大殿中。
    殿中只有几方蒲团,四方皆是描绘着人物精怪的壁画,倒是符合天女宫的画风。
    唯有中心漂浮的那一盏银灯,瞧着格外明亮。
    女魃率先盘坐在一个蒲团上,青衣袅袅掠过地面。
    扶苏与她一般盘坐,便听得天女琴泠泠声音:昔年涿鹿之战,素女为蚩尤麾下大将煞气所侵,至今未曾拔除。此番冒犯公子,还望公子宽恕一二。
    她重复了一遍方才在下面的话,只为让扶苏明白,素女非有意。
    扶苏微微摇头,女魃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神祇,看在她的面子上,他并不在意素女的所谓冒犯。
    何况她已经为她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只是他虽是这样想的,面上却是恰到好处浮现出一抹疑惑:可逐鹿之战距今已有数万年。
    女魃摇了摇头,眉眼略带担忧:她这数万年,一直居住在银河。因为没用,这才来到东昆仑,待在她身边才能遏制一些。
    银河有洗涤煞气功效,素女待了那么久还没洗清,当初得是伤得多重?
    扶苏心中陡然一沉,自然不是因为素女。
    而是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段影像。
    【哥你问他?灵珠子大哥以身镇血海,煞气消除不尽,道祖将他送往人间渡劫去了。
    异色眸的少年往后挪了挪,似乎对他之后的问题很为难。
    好半晌,那玄衫异眸的少年才吞吞吐吐道:我偷听到女娲娘娘与母亲说的是,以三千杀劫,抵血海煞气。】
    扶苏猛然记起当年明珠落血海的景象,源世界的血海煞气威力远胜于此间素女所承受的,那他那位故友,如今是何等状况?
    不等他细想,女魃素手拨弄银灯灯芯,让殿中更明亮起来。
    扶苏坐的位置,可以清晰看见那莲花状的银灯之中,躺着数颗昆仑玉精。
    他心中忽而一动。
    公子来意,魃已知晓。
    青衣天女开口,语气一如既往清淡。
    秦王身上本有大气运,他合该是天命人皇。
    天女金口玉言,扶苏心中便知,女魃并未想过要干涉这一代的人皇诞生。
    或许是传说上一次,女魃出手相助,却导致了截然不同的结局?
    朝歌城撩天的大火,恐怕一直留在她心中。
    扶苏自知父王身具大气运,也信父王定会登临人皇之位。但扶苏此番前来,却是另一件事。
    扶苏敛眉,沉声道,扶苏代秦王前来,是为请天女临华胥,燃银灯,见证人族复起。
    以及,借昆仑天女之名,重新拟定盟约,将之前的隐患一举消除。
    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要把剩下的事情都解决了,他才能放心。
    说罢,扶苏想起血枫林前那几只食铁兽的话,广袖一挥,被封住的蚩尤头颅出现在女魃面前。
    天女分明神情一震。
    此乃扶苏日前于人间所得,血枫林中,有人窥视兵主神魂。
    漫长的寂静之后,女魃唇瓣微动:蚩尤神魂早已消散于天地,仅剩的......如今也不知所踪。
    她目光落在银灯之上,那里,原本该有一块封存着碎魂的玉精。
    女魃是知晓,那块玉精是被谁拿出去的。罪魁祸首,就在她的殿中沉睡。
    素女啊素女,你可知我险些就保不住你。
    天女对上扶苏的眼,心知对方已经生疑。她不是素女,感知不到眼前之人的不同。
    在女魃眼中,秦帝子扶苏的气息,竟与天地近乎融在一起,形成一种共生之貌。
    她知道的,远比素女以为的多。
    半年之后,魃自当前往不夜天。
    半晌,女魃还是答应了扶苏的请求。
    离开东昆仑之时,扶苏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我曾听闻,转世或可消弭煞气。
    说罢,他沿着来时的方向,步步走下了青玉长阶。
    扶苏可没说谎,但却不知素女能否舍得下决心。倘若转世,她或许能消弭自身的煞气,也有可能会在轮回之中迷失自己。
    素女可不是时时刻刻都神志不清的,某些时候,她清醒得很。
    *
    天女宫中,女魃静静望着蚩尤的头颅。
    当年,你可有想过你会败?
    天女幽幽的声音在殿中回荡,金色的兽瞳中满是对这个对手的惋惜。
    罢了,纵然你想过,也不会后悔。
    她长袖一甩,蚩尤的头颅竟就这样没入了殿中的壁画里,成为那方壁画那具威武身躯的头颅。
    你全身都在这里,想必也不会再有谁扰你沉眠。
    若是扶苏还在这里,他必然能够看出,壁画中所描绘的那个勇猛的战士图案,其实封印着蚩尤的躯体。
    素女带走了你余下的神魂,我本可以阻止她,但若是这样,那个孩子连出生的机会都不会有。
    我感知到那个孩子已经来了昆仑,他将会成为人族新的后盾。
    星辰的变化早在十几年前就被扰乱,纵然是我与西王母联手也只能算得一二。先皇远去多年,也该轮到我们这些古神。
    素女入了瘴,再这样下去,她总有一天会跌落乐神之位,或许我该听一听秦帝子之言,送她入轮回一试......
    女魃喃喃道,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最后,殿中再无声响。
    然而在另一座寝殿,被安置在兽皮榻上的素女睁开了眼。
    她缓缓起身,抬手触碰面前的结界,眼中瞳仁如血般妖魅。
    女魃还是独自去见那个人族了。
    女魃一直是亲近人族的,一如数万年前应黄帝之约。
    可是女魃,你忘了吗,是谁害得你法力尽失,在赤水游荡不得归?
    素女咬紧下唇,若有人看到此时她的模样,定然不会认出这是昔日银河之中,那位温婉的乐神。
    连你,也要抛下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唔赶上了赶上了还好。
    ☆、第75章 何故里
    素女, 上古第一位鼓瑟的乐师,逐鹿之战后被封为乐神。
    她本是昔日女娲在都广之野制箫时,由娲皇吹出的箫声中诞生的曲灵, 后来娲皇远去,她游荡到钟山时,认识了在那里拜访烛龙的女魃。
    天女青衣乌发, 金眸明亮, 一身气度竟像极了昔年都广之野临风而立的娲皇。
    她从此跟在女魃身边,后来也随女魃出山, 成为了黄帝的臣属,认识了无数心生的神祇。
    女魃与应龙神通相斥,偏生性格却很是合得来, 素女从来没见过女魃那么开心过。
    她想, 只要女魃开心就好了。
    她们一同经历了那场逐鹿之战,乃至更后面炎黄分离的阪泉之战。
    战初定后,素女被封为乐神, 应九天玄女之邀去往银河居住,也为了消弭神魂中的煞气。
    那时, 她以为被安置在赤水之北的女魃随后便会回归九天。却不想她在九天之上等了数万年, 仍不见女魃踪迹。
    自以为修养得差不多后,素女从九天而下,前去赤水寻女魃。然而,只在赤水畔得到了只言片语。
    甚至于,她以为应龙至少会在修养后去见女魃这件事, 也没有发生。
    彼时素女只觉得应龙失约了,她便亲自去南方寻应龙,对方却闭门不见, 只告知她女魃已回昆仑。
    素女失望之下,独自去昆仑寻女魃,这才得知,女魃的法力足足过了万年才恢复。
    可既然万年恢复,为何不见女魃出来寻她呢?
    素女留在了东昆仑,只觉得仿佛有什么变了。
    而神魂之中没有完全消散的煞气,在女魃再不与她多言的情况下渐渐死灰复燃,她也逐渐时醒时睡。
    素女本以为,在她顺水推舟把封存着蚩尤残魂的玉精盗出来,送给那个西昆仑的弟子后,女魃就不会再为蚩尤的身后事忧心。
    在她清醒时看起来,也正是如此。
    女魃再也没有整日整日守在那片绘满了上古大战场面的宫殿里,举着灵光微弱的银灯注视着蚩尤的画像。
    可才过了十六年,人间就有帝子上东昆仑,送回了蚩尤的头颅。
    怎会如此呢?
    蚩尤分明是战无不胜的神祇,连应龙都败在了他手里,就算死去数万年,怎么会轻而易举落到一个人类手里。
    就算那个人类,是这一代的人皇之子又怎样?他父亲还不是人皇!
    明明,明明能够胜过蚩尤的只有女魃!
    可那些人族啊,那些忘恩负义的人族,他们早就忘记当初是谁把他们从蚩尤手下救出来,他们只记得对炎黄歌功颂德,忘了被遗弃在赤水的女魃。
    应龙在南,竟然也没有来看过女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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