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宜修单手叉腰,喝了口放在桌上的热茶,嘴里差点被烫出水泡,他吹了两口,不经意间回头:爹,回神,你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结果被董拙一巴掌拍到后脑勺,牙齿咬到被烫的伤口,惹得他惊叫一声。
    董拙见状,连忙慌张地捂住他的嘴,以免被董夫人听到,误以为他家暴了董宜修。
    董宜修:
    真是亲儿子。
    要你多嘴。见董宜修没有再叫唤的意思,董拙瞪他一眼,这才松开手来,背着手往庭中走去,说吧,怎么突然回来了,被仙君赶的?还是没钱了?
    董宜修无语:爹。
    我今日回来,是有要事的!
    他故作深沉般凑近,表情也凝重起来,几小步走到董拙身边,掩唇凑上前:爹你记不记得,那日劫走周嬴的面具男人?
    董拙回过神来,诧异地望向对方:怎么,那不是十方狱的魔头吗?难不成那俩人已被仙君抓捕到了?
    没有没有,那倒不是。不过爹,你得相信我,那日的神秘人可真不是魔头。我今日还是偷偷溜出来的,要不师兄又得说我贪玩不修炼了。董宜修泄气似的蹲下身子,挠挠脑袋,很是郁闷。
    他自然也是听到了近日的传闻,心知慎楼并非神秘人,大师兄又于他有恩,再怎么首先也得说服亲爹,不能让董拙怀疑对方。
    董拙嘶了一声,很诧异似的,轻轻揪住董宜修的耳朵,将其提拉起来:我上次就想问了,可你小子逃得飞快,现在得空,说吧,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内情?
    董宜修哪里敢说,且不提他答应泽川要保密,若是大师兄的身份禁忌暴露,可能会让董府都遭遇危机。
    爹,别问这些,你信我就行。对了,说了你可别揍我,其实我有点怀疑,那日劫走周嬴的神秘人是段清云。
    由于段清云是邹意的崇拜对象,且依据那人从前对傅菁时所展露的杀意,平白让董宜修感觉心中不安。
    哪怕他真的看出点不对劲来,都不敢随意将怀疑道出口,生怕师兄恼怒,从此就不再理他。
    但现在不同,既然已经回到府中,一切言论当然不用顾忌。
    段清云?董拙微感困惑,你是不是看错了,他不是仙君好友吗,怎会做出此等劫囚之事?这么多年,我也没听说他犯过什么事啊。
    董宜修搓了搓被捏红的耳朵,委屈不已:爹,说了我也只是有点怀疑啊,但是这也说明,那个人绝对不是魔头!
    董拙狐疑地视线瞥过来,步步紧逼:怎么,你跟那魔头很熟?
    董宜修心里咯噔一下。
    我、我他眼神飘忽了阵,最终还是选择紧咬住唇,什么都不肯说。
    董拙怒了,作势拂袖而去:行啊,现在连你老子都瞒,我必须得去找你娘亲评评理去,看她这次站在谁这边。
    一说到董夫人,董宜修霎时慌了,他也不是害怕对方,而是如若被这个温柔女人知晓内情,只一个对视他就无法抵御,将所有秘密道出口。
    行,行,我说!
    董拙暗中得意,停下脚步来。他对付自己的儿子,总归还是有手段的。
    但我说了,爹你什么都不能问,也不许告诉别人。见董拙隐隐有些不耐烦的架势,董宜修清了清嗓子,压低嗓音,在亲爹耳边说出了个名姓。
    什么!魔头是慎楼?
    这声暴喝惊飞了枝头的鸟儿,还把董宜修吓了一大跳,赶紧捂住董拙的嘴巴:小声点,别让其他人听去了。
    怪不得,怪不得。董拙双目涣散,嘴中不断重复这三个字,竟像是痴傻了一般。
    直到董宜修都开始担心,几乎想要凑上去问问对方有没有事时,他的双臂突然被人一拍,随即是董拙恢复清明的眼神:行了,若其他人问起,你什么都不要说,我要出门一趟,帮我给你娘亲告个假。
    言罢,他便背手走出董府,独留董宜修一人呆愣在原地,完全不知接下来的对策如何。
    *
    师徒二人行在路上,为了加快脚程,他们还用上了御剑。仙君直接用断玉承载两人,而慎楼,则乖巧地站在贺听风身后,紧紧搂住对方的细腰。
    但这宁静的时刻并没有停留多久,慎楼只感觉脑内一阵波动,他撤去单手,抚了抚额。贺听风把徒弟的异样看在眼里,一边御剑飞行,一边偏头问询:怎么了,不舒服?
    不是。慎楼甩了甩脑袋,面上的神情紧绷,有些难受,明显并不如他所言那般轻松。
    见状,贺听风轻蹙眉,直接御剑飞身而下,于街巷停留,随即撤去断玉,想要仔细看看徒弟的状况。
    谁知慎楼刚站稳,便二话没说只抬手,只见金色传讯符在两人面前一展,显露出其上几个大字。
    尊主,我
    传讯符戛然而止,断得莫名其妙。方才让慎楼不住摆头的原因,也正是他想看清这三字之后到底写了什么。
    贺听风思索一瞬,颇有些胸有成竹地开口:他是宣染?
    那船舫老翁的儿子。
    慎楼既然能直接摊开让师尊阅览,就是没打算再隐瞒,闻言点头,只是表情仍有些凝重。
    他虽年纪尚轻,却一向稳重,从来不会这般只留半句话,我想,宣染那边恐怕是出事了。
    贺听风了然地点头,也没有多问其他,比如说宣染被他派去了何处,又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
    像是对慎楼保有极高的信任,哪怕对方背着自己做了任何离经叛道的事情,都会无一例外地选择纵容。
    但慎楼仍有些为难,话语也显得犹豫:师尊我。
    贺听风太过懂他,也明白慎楼想要说什么,他理解地上前一步,帮助徒弟整理好衣领,抚平之后才缓缓开口:去吧,为师这边不用担心。那边的事情或许更加紧急,且你也知道,师尊答应了老翁,要让他与宣染相见。
    阿楼,一定小心,遇事千万不可逞强,师尊在五洲等你回来。
    他连什么话都没说,贺听风就已经替他找全借口。面对如此通情达理的师尊,慎楼的眼眶忍不住再度泛起热气,忍不住再一次,重重地将其搂进怀里。
    好师尊,我走了,你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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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三章
    不知第几次摔得头破血流,少年颤抖着身子爬起来,却依然目光坚定,用仿佛猛禽一般犀利的眼神死死盯着猎物。
    但面前的屏障是对他最大的阻碍,也是身为魔道之人,所必须经受的考验。
    他的手指头被鲜血彻底糊住,已经完全分辨不了原本的模样,腿骨在一次次的俯冲中碎裂,难以愈合,也使得他再也没办法站立。
    宣染全身都被鲜血所缚裹,由于时间太长的缘故,甚至有些血迹已然凝结成深褐色,黏在他的皮肤、衣裳,混乱不堪。而哪怕是如此,他还是拖着身体,一步一步向前挪着。
    然而,他的手指还未触碰到大门,凭空出现得屏障猛然发出耀眼的亮光,那早就设定好的防御机制再一次启动,光影化作利器,精准地命中他所以为的入侵者。
    宣染被光屏弹飞,然后重重摔倒在地,凭空喷出一口血来,觉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全身上下错位的疼痛让他冷汗涔涔,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恍惚间看见了慎楼那张脸,虽然从未对他露出笑颜,骨子里却显露温柔。
    宣染伸出手去,想要最后抓住属于慎楼的光影,伴随着喃喃自语:对不起尊主,我恐怕无法复命了。
    言毕,霎时晕倒在地。
    在宣染倒下的同一时间,大门之后,裴颂捏碎了手中的茶杯,瓷器在他手中化为粉齑,眼中晦暗不明。
    那传闻中神龙不见尾的神医,原来不仅医术高明,还武功不俗。
    他透过玄镜看了三天,以为这个修魔道的小子迟早会知难而退。但一次次的失败,换来的是一次次的冲锋。宣染像是不知疲倦、不知疼痛似的,执拗而又无畏。
    让裴颂很不理解的是,对方宁肯重伤昏迷,都不愿意离开复命。
    恐怕又是慎楼想出来的损招,每每遇到此人,裴颂总是会吃大亏。他好不容易离开五洲,逃离此人,获得暂时休憩的机会,可谁曾想,那魔头竟然还派了下属过来。
    宣染还躺在一片血泊之中,呼吸渐弱,也许再过片刻就会断了气息。裴颂甚至想就此不管不顾,任由那人躺在原地。
    但医者仁心的道德又将他束缚得彻底,根本不可能令其自生自灭。
    半晌之后,原本坚硬如铁的屏障破开一道裂痕,白衣男子从中走出,指尖在空中轻点两下,便有灵力将宣染托举起来,腾空送入府中。
    裴颂正在前方引路,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口中魔道小儿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下。
    用灵力将人衣袍换下,简单擦尽血痕。直到放在床榻上躺好,裴颂才不慌不忙地坐在床边,准备替宣染把脉。
    但他的手指刚搭上对方手腕,原本应该重伤昏迷的小孩猛地翻身坐起,将匕首置于裴颂脖颈,寒光逼人。
    尽管手法凶狠,语气却带有浓郁的恳求意味:神医,跟我走吧。
    哪怕生命受到威胁,裴颂竟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的心情还算不错,将尚未搭在宣染手腕的指尖重新覆盖上去。
    一边把脉一边点头,自言自语道:嗯,经脉全碎,修为无法精进。
    但尽管结果如此严重,宣染也只是在听到这个结果时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下,他自以为藏得极好,却无法逃过裴颂的眼睛。
    他强壮镇定,看似完全没有露出丝毫破绽,甚至对自己的修为能精进与否并不关心,只一味地重复:请跟我走吧。
    局面近乎僵持,裴颂冷下脸来,原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显得透明。他虽身为神医,却常年病态,仿佛随时准备驾鹤西去。
    他伸手将晗下匕首推远,然后漫不经心地站起来,竟还悠闲地倒了杯水,似乎完全没有对于危险的恐惧。
    这时候,宣染倒是没再拦他,只是紧紧看着对方的动作,攥紧匕首,藏在被褥之下的膝盖屈起,眼底带有浓浓的防备,随时准备致命一击。
    给。裴颂将水杯递上前,但宣染只是沉默,并没有伸手接过。仿佛除了跟我走吧四字以外,便对他无话可说。
    裴颂觉得这小孩着实有些难应付,他撇撇嘴,自己将那一杯茶饮下。
    像是实在无法了,才慢吞吞地拉开椅子坐下,双手抱胸,完全没有传闻中神医应具备的仙风道骨:说吧,他找我有何事?
    这个他,两人都心知肚明。裴颂也不准备绕弯子,虽然他并不愿意前去,至少要先把前因后果了解清楚,看看慎楼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只见宣染神色挣扎了下,手指攥紧床被,于喉咙中艰涩吐出两字:不知。
    紧接着,他陡然瞪大眼睛,满眼的不可置信,几乎震声道。
    你给我下.药?!
    裴颂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那模样就像是在说:你该不会以为只有茶水中才能用药吧?
    他对用真话丸控制宣染之事不予否定,但裴颂还是对这个回答微感意外,不由得跟着重复一遍:不知?
    不知。宣染屈辱似的闭紧眼睛,嘴里却诚实地跟着吐露真言。
    裴颂挑眉,看着这小孩的表情,莫名产生了逗乐的兴趣。他故意凑近,轻捏住宣染的下晗尖部,强迫对方转过头来,睁开眼睛:他什么都没说,你就心甘情愿为他卖命?
    慎楼那家伙居然也有这么忠心的追随者?
    宣染忍耐许久,连青筋都爆出好几根,但最终抵御不住真话丸的功效,难堪似的尽数吐露,说得事无巨细,什么东西都隐瞒不了。
    尊主对我有恩,我无力回报,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完成尊主交代的任务。
    但话音刚落,他的唇角却突然溢出血丝来,看来这人为了抵抗药性,竟然选择咬伤自己的舌头,以避免把隐藏的心思道出。
    裴颂眉头一拧,并指飞快在其穴位上点上几下,好歹成功止了血,他才收回手指,看向宣染的视线满是复杂。
    可以。他总算妥协,但在看见宣染瞬间明亮的眼眸后,又觉得微微不爽,于是硬邦邦地补充了句:前提是你先将身体养好,我可不想拖着个累赘上路。
    见宣染眼中迸发出欣喜,裴颂几乎不用思考,就能读出对方的心思:不用养,我现在就能上路。
    你身体痊愈与否,是我说了算。裴颂把人推倒,随即用被褥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然后顺手取下宣染怀中的信物。
    那传讯符上的信息只发到一半,即被裴颂直接用手掐灭,断在中途。
    见人挣扎起身试图抢夺,他晃了晃手中信物无声威胁,因担心对方反悔,而毁坏尊主赐给他的宝贝,于是宣染虽然有些心有不甘,却也不再多说话了。
    裴颂照顾孩童似的,帮人掖好了被角,转身开门离去。
    独自留在房间中的宣染眼神黯淡了一瞬,复又重新精神起来,既然神医都答应他了,还怕对方言而无信吗?
    就是现在无法及时联系尊主,也不知对方会不会怪罪于他。
    天真的宣染并不清楚,他口中的神医本性如何,现在的他身无一物,只能凭借着裴颂的承诺,期待重回五洲的那一天。
    他看向窗外的天,湛蓝无边,与五洲其实是相同一片天地,其实也还是跟他的尊主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宣染静静看上几秒,将右手置于胸膛,微微垂头,做了个不太周全却涵盖诚挚的礼。
    尊主,请一定要等属下回来。
    *
    贺听风看了眼位于上方的牌匾,想当初董府两个大字,还是由他亲手题写,但仙君未曾想到,董拙竟把这幅字当作珍宝,还挂在了自己的府邸外。
    他心中不知是什么情绪,缓和片刻,还是伸手用门环轻敲上一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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