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拙连嘴唇都在抖,喃喃道:夫人。你这是何意?
    你通人情,却从来不顾宜修处境,你爱你的道,胜过爱妻儿、爱自己。
    和离吧。董夫人抬起头来,看着烟雨过后,难得的初晴,她眉眼似乎柔和了下,也许是隔空看到了董宜修的笑脸,我作为妇人,也帮不上盟主什么忙,如今只想去世间游览一番,替宜修看看这世界。
    第七十四章
    慎楼飞快赶回主殿,直到看见床榻上的银发男子,心头的巨石才终于落下。
    他不自觉将脚步放轻,以免惊扰到师尊,从他记事起,贺听风好像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虽然圣者不必受凡人睡眠约束,但若是成日耗费精力,于身体也百害而无一利。
    仙君仍旧被拷在床头,白貂显眼,令他的手腕显得更加细白。慎楼盯了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将镣铐取下。
    在他意料之中的,慎楼走后,贺听风定是挣扎了一番,此刻手腕上亦出现浅红痕迹。慎楼看着看着,莫名红了眼眶,恨不得给之前的自己一巴掌。
    他受心魔影响得太厉害,偶尔会暴露与本性相反的脾性,但那些暴虐因子本不该由其他人来承受,尤其是贺听风。
    慎楼的指腹在那红肿之上摩擦,最终烙下了一个吻。他看着师尊毫无防备的睡颜,呼吸清浅,唯有眼底残留的青紫,昭显连日来找寻董宜修的艰辛。
    与邹意别后,慎楼好像莫名其妙懂得了什么。虽还是不太能理解正常人的情感,模模糊糊中,也感受到了一丝别样的气息。
    从前那个咋咋呼呼的傻小子,如今沦为一抔黄土,从今往后都将不复相见,如果这样想,倒真是有些难受了。慎楼对于感情总是有些迟钝,但若是将董宜修替换为贺听风,也许心境就将大有不同。
    他跪坐在床边,将贺听风的手贴近自己的脸颊,赤红着双眼,不知师尊醒来之后,该如何求得对方的原谅。
    哟,这么久不见,都成爱哭鬼了?头顶幽幽传来一声男音,慎楼微愣,随即抹了把脸,从床边站起。
    他倒是没有直接与其对话,而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看上去很担心吵醒师尊。好在贺听风睡得很沉,竟然没被惊动分毫。
    裴颂挑挑眉,朝着那床榻上的男子瞧上一眼,复而挤眉弄眼示意慎楼:他就是你的心上人?
    慎楼并不想搭理他,直接上了手,将其推出门外。宣染恰巧也等在殿外,只觉百无聊赖,如今总算得见慎楼面容,他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愉悦起来。
    脆生生地叫了一句,接连拜礼:尊主。
    慎楼颔首,复而转头将视线放在裴颂身上。他似乎也有些难以启齿,分明之前想见神医,是为了瞧瞧师尊为何失忆,但偏生贺听风莫名其妙恢复记忆,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与裴颂相识多年,几乎只要经过眼神交流,两人就能得知对方在想些什么,裴颂不禁勾唇揶揄:看你这模样,是还没把人追到手吧。我可先说明,我只负责治病,业务范围不包括红娘啊。
    慎楼无语,完全不想搭理嘴欠的裴颂。
    唯独宣染离在一旁,听得是云里雾里,他挠挠脑袋,半天都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不急。我想先问问你,可有令人起死回生的药物?慎楼想起董宜修死后,表情难看的邹意和师尊,忍不住将希望寄托在裴颂身上,毕竟传闻中,这家伙可是能活死人肉白骨。
    从慎楼口中听到这般异想天开的话语,这还是头一次,裴颂忍不住笑,又觉得对方是疾病乱投医:我是治病救人,不是起死回生。
    看着慎楼瞬间黯淡下来的眸光,裴颂矮了矮身子,凑上前,小声问他:怎么,是里面那位得了重疾?
    师尊无端被咒,慎楼白了他一眼,立时摇头否认。他似乎在心中联系了无数遍,才最终将口中的称谓道出。
    是我一个小师弟。慎楼顿了顿,他很勇敢。
    这辈子能听到你夸别人,可真是难得。裴颂的神色似是有些稀奇,但他对于死人已故之人也无力挽救,只好再次摇头,若你叫我来是为了这事,那只能恕我无能为力。
    交谈的两人不曾压抑声音,于是主殿之内,贺听风也不免被惊醒。仙君缓缓睁开了眼睛,入目还是熟悉的无上晴。
    他静躺上片刻,脑内还在不断循环方才所做的梦,正打算坐起,只听见门外的男音有些耳熟。
    同梦境中让他献出自己的声音别无二致,贺听风静听了片刻,果断决定掀开被褥,走出门外。
    殿门开启声起,吸引了本在交谈的慎楼两人的注意,纷纷转头看去,之间缝隙中显露出一雪白身影,银发搭在肩侧,脚步不急不缓,面上清冷孤傲,仿佛仙灵踏进人间。
    慎楼的眼神长久地停留在师尊身上,完全挪不开眼,裴颂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转头看见好友这般痴恋眼神,嘴角抽搐,唏嘘不已。
    宣染很少出十方狱,此番也是他头一次来无上晴,何曾见过气场全开的仙君,只觉得修魔的自己跟这里格格不入。
    少年下意识躲在尊主身后,继而探出一颗脑袋,小心翼翼地窥探来者,于是乎,神医的表情显得更加怪异,莫名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
    等到贺听风走近,慎楼才揣着一颗忐忑的心,朝向对方:师尊。
    他怎么会忘记,自己不久之前还假借心魔之名大逆不道,甚至将师尊锁在主殿,沦为自己的所有物。
    慎楼这一声,唤得是既不安又愧疚,几乎不敢抬起头来,却又舍不得错过贺听风任何的表情,害怕今日过后就再无法与人相见。
    但仙君的注意力却不在徒弟身上,而是率先看到慎楼身后那颗脑袋。少年面容稚嫩,两颗黑如话梅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有那么一瞬,贺听风觉得自己是看见了董宜修,但刹那过后,才知这少年与那小孩样貌相差太大。
    贺听风收回视线,面向徒弟略微点头,从表情上并不能看出喜怒。但慎楼就是觉得,师尊可能在埋怨他监禁自己,于是连多余的话都不肯再说。
    他脸色难看了下,沉默地垂下头去,无意识间,眼眶已然微红。
    但贺听风的注意不在于此,他还在寻找自己睡梦中出现的男音,略过徒弟身后的瑟缩少年,在场只剩下离得略有些远的青年男子。
    脸色白得像雪,显而易见的病态。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最终还是裴颂率先败下阵来,将背着的手放下,拱手于前:在下裴颂,见过仙君。
    这嗓音与记忆成功吻合,依照回忆,仙君也推测出了对方的身份,随即同样拱手,面朝对方行礼:裴神医。
    这倒是令裴颂有些讶异,轻笑起来。
    我什么都没说,仙君就猜出来了,看来慎楼这小子没少吹耳旁风。
    慎楼眼疾手快地一手肘打向裴颂,以免对方说出更多不合时宜的话语。
    裴颂对慎楼的出其不意早有准备,自然地避过了这一击。
    贺听风看着两人视若无人的玩闹,差点没绷住表情,心说现如今的神医,都是这般幼稚童趣?竟还会跟比自己小百余岁的人嬉笑打闹。
    比起这两个幼稚鬼,立在一旁的尚未及冠的少年竟然还显得更加成熟。仙君受不了面前的场景,随意偏过头去,开口道:你是?
    其实贺听风心中已有猜测,不过还是觉得应由对方亲口承认为好。
    可谁知,宣染听到他的问话,也没有第一时间作答,而是默默倒退三步,再次躲回自家尊主的身后,动作迅速,宛如一只小白兔。
    仙君何曾遭遇过这般尴尬场景,一时间不知如何继续,好在慎楼已经停止了自己的嬉闹行为,站在原地。
    看着师尊脸上的窘迫,他颇有些好笑,先前眼角产生的水汽也被蒸发。
    师尊勿怪,这小孩认生,他就是宣染。说着,慎楼把尚躲在自己身后的宣染推出来。这时候,少年倒是显得乖巧了,只是过程中,目光不肯挪开尊主半寸。
    慎楼轻推宣染上前,看模样,两人的关系十分密切。贺听风沉静半晌,突然清晰地意识到,若是以前他因陶栗吃醋皆为自己幻想,或许如今面前的小孩,才是他真正的情敌。
    仙君抿了抿唇,极力掩下心头那点微末的情绪,又觉得自己几百来岁,跟个小孩争宠实在太不应该。于是胡乱点头过后,也不打算再搭理徒弟,直直面向神游的裴颂。
    神医,请。
    一旁神游太空的裴颂,本已经开始思索自己午时的吃食。甫一听闻仙君邀请,他才如梦如醒似的哦哦两声,跟人互相推诿一番,然后无所顾忌走在了最前方。
    看着师尊对自己看似毫不在乎的模样,慎楼无端捏紧拳头,他不敢不多想,觉得恢复记忆的贺听风,绝不会再如之前一般,对他笑颜相待。
    此刻面对他没有驱赶,已是自己幸运,断不可再强求什么。
    慎楼的表情一变再变,连一直注意尊主的宣染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忍不住小声问询:尊主,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慎楼的表情恢复如初,自嘲似的勾起唇角,走吧。
    第七十五章
    裴颂将手搭在贺听风手腕上,替对方诊脉。这些年他也遇到过不少真气紊乱的病例,不过像仙君这般脉象,的确还是头一回。
    他沉默片刻,看着贺听风的眼神颇为复杂:你这病,无药可救。
    裴颂是实话实说,但慎楼怎么可能接受。闻言,不禁将世间所有的疑难杂症都往师尊身上堆砌,若非如此,怎会连大名鼎鼎的神医都束手无策。
    裴老妖,你别是懒得相救,才胡说八道吧?
    裴颂无言以对,慢悠悠地吹开茶泡。好歹贺听风不想徒弟惹得神医气怒,便轻斥一声,实则不带任何额外意味:阿楼,怎么能对神医无理。
    此话过后,慎楼一腔怒气突然被短短阿楼两个字浇灭,他莫名其妙感觉心情颇为愉悦,这是否也代表,恢复记忆的师尊并没有责怪自己?
    他这副喜上眉梢的模样,活像是得到什么宝贝。裴颂的嘴角抽了抽,心说这家伙真是完全不懂得掩饰,只好借由茶杯阻挡自己的无语。
    不过贺听风听到这句话,面上并未透露出意外的表情,就好像是早有预料。他对自己的身体再清楚不过,心病根本不可能简单凭借药物治疗。
    仙君思索片刻,还是率先将心中的另一个期盼问出口:那请问神医,可有令人起死回生的方法?
    裴颂古怪地瞧瞧仙君,复而转头,跟慎楼对上视线,不明白他们到底遇到了什么,怎么一个二个都问这个问题。
    难不成是修炼过度伤了神经,连这般不切实际的想法都能道出口。
    说来也巧,你徒儿方才也问过我,不过哪怕是仙君您亲自问,我还是那个答案,没有。面对贺听风,裴颂还是微微故作矜持,收敛本性,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高深模样。
    贺听风的期待落空,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起来。好似相对于医治自己,还是董宜修能够复活更值得期待。
    慎楼在一旁看着,心情也说不上好,他自然不愿意看到师尊如此难过的表情,尽管他对其他人的生死都不太关心。
    好在贺听风没有颓废太久,面上重新恢复如初。他抬起头来,同身侧的徒弟对视,轻声哄他:阿楼,你先出去一会儿,为师跟神医单独聊聊。
    慎楼其实并不太愿意,因为他不知道还有什么秘密是连自己都听不得的,于是赌气般杵在原地,不肯挪步。
    主殿还有外人在场,贺听风拉不下面子跟徒弟腻歪,但看慎楼这副模样,恐怕是不愿意听从。
    仙君又舍不得斥责,暗中瞥了眼裴颂,意识到神医的注意力并不在此,他犹豫片刻,只好拉住了徒弟的手,轻轻捏上一捏,再哄。
    听话。
    眼见师尊这么求他,慎楼无疑被哄得心花怒放,顿时一把拽过尚且没搞清楚状况的宣染,走到殿外等待。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贺听风才半是尴尬半是无奈地对着裴颂浅笑:见笑了,我徒儿有些黏人。
    话虽如此,仙君眸中可一点都看不出不好意思,反而尽数是骄傲,仿佛想要昭告天下,他有个多么听话的徒弟。
    裴颂挑眉,倒是没说什么,也没拆穿仙君的小心思,只是自顾自地饮茶,伪装深沉。
    好在贺听风的情绪很快便稳定下去,半晌才发觉自己的行为有些幼稚,不自觉轻咳一声,迅速转移话题。
    敢问神医,方才可是您入了我的梦?他直言不讳,半点保留也无,面上全是真挚。贺听风似乎已经确定,也没想过要等裴颂应答,只是继续开口,您所言到底为何意?
    裴颂放下茶盏,倒是没有第一时间作答,而是神秘莫测地左顾而言他:仙君不担心自己,反倒担心起徒弟来?我瞧你那脉象,活像是将死之人的预兆。
    贺听风充耳不闻,只是疏离客气:那便不劳神医费心了,只是我很想知道,阿楼他如今的心魔,究竟严重到了什么程度?
    裴颂撇撇嘴,叹息一声,他的年纪较之仙君相差不大,伪装深沉时却总有种年迈老者的感觉:那倒是,我的确没法管。不过我总算知道慎楼那小子的脾气是从何处学来的了。你们师徒二人都是一个性子。
    罢了。我便同你实话实说,修炼禁术之人本就会遭受心魔所扰,且是视其修炼程度而定,恐怕没人比仙君您更清楚,你徒弟修炼到了何种地步。
    贺听风心头揪了一下,咬住下唇。裴颂说得没错,的确没人比他更清楚慎楼的状况,依照徒弟前不久魔化的表现,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定然是程度颇深。
    沉默片刻,仙君开口问了个无关问题:神医可是早与我徒儿相识?
    是,我曾搭救过他,一来二去便熟悉了。这些年来,那小子没少给我添麻烦,仙君若是得空,还可以先把本医的损失补补。
    说到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仙君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题,主殿内时不时有笑声传出,让等在外面的慎楼甚是奇怪,还有些摸不着脑袋。
    师尊什么时候这么爱笑了?
    早知道就不该让留他跟裴老妖单独相处。
    就在魔尊大人按捺不住,准备冲进主殿看看情况之时,殿门突然由内开启。慎楼刹住脚步,差点撞到裴颂身上,神医跟门口的人大眼瞪小眼半晌,忽而转过头来,瞧了眼茫然的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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