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充斥着一股难闻的药味,郑嘉禾看到曹应灿的两个儿子出门迎她,他们拱着手向她行礼,神色中满是敬畏。郑嘉禾扫他们一眼,莫名地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惧怕。
    ——倒也正常,毕竟把曹公贬去国子监的是她,如今发话索性让曹公告老归家的也是她。
    而曹公的两个儿子,还在朝中任职,虽然官职不高,但他们也害怕,会不会被天后一并处置。
    曹应灿的长子曹延把她引到屋中,凑到曹应灿的床榻前,低声唤了几句。
    “父亲,父亲。”
    曹应灿原本正在浅眠,听到唤声,他动了动眼皮,睁开眼睛。
    郑嘉禾走上前去,曹延躬身告退。
    “我听说曹公病了,因此来看看你。”郑嘉禾唇角弯着温和的笑,在床榻一侧的矮凳上坐下。
    曹应灿别过脸,语气冷淡道:“天后怕是早就对老臣恨之入骨了,何必再来看望。”
    郑嘉禾道:“我说过,曹公于我有救命之恩,不管怎样,我总是敬重您的。”
    曹应灿与闵同光不同。当闵同光背叛她,她只是失去了一个可用的大臣。而曹应灿于她而言就要复杂得多,哪怕两人闹得再不愉快——她也不希望他出事的。
    曹应灿嗤笑一声,他想说什么,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挺起上半身,头偏到一边,喘着大粗气,一咳就怎么也止不住。
    长子曹延连忙冲了进来,扶住曹应灿,帮他顺气,等好不容易缓和一些,他喂曹应灿喝了几口水,看到曹应灿摆了摆手,才把他放下,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郑嘉禾,躬着身退出去了。
    郑嘉禾看着曹应灿苍老枯败的脸,轻轻地叹了口气。
    “曹公这是何苦呢?你置气,反倒是把自己气病了。”
    曹应灿动了动嘴角:“臣这一把老骨头,若是撑不住了,岂不是正合天后的意?再也不能说难听话冒犯你了。”
    郑嘉禾目色一沉。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驳面子,她当然是有些不悦的。但她还是忍住这些情绪,缓着声道:“曹公,前几日你去找朕时说的事,朕考虑好了。”
    曹应灿面色一动,总算露出了几分感兴趣的神色。他沉默着,等郑嘉禾开口。
    “闵同光一案,没什么缓和余地。”郑嘉禾看着他,续道,“但曹公所说另一事,朕答应你,不再继续往前走了。”
    她语气轻飘飘的,却让曹应灿整个人都愣住。他瞪大眼,转头看向坐在他榻边的天后陛下,一时有些不敢相信。
    曹应灿忍不住抓了抓身下的床褥,枯败病容的脸也因此焕发出一丝光彩。
    “天后此话当真?”曹应灿声音沙哑,语调颤抖 。
    郑嘉禾弯了弯唇角:“当真。”
    只要曹应灿在一天,她总要给他几分薄面的。
    郑嘉禾毕竟才处置了闵同光不久,若是曹应灿也因为她而气病,最后气出什么好歹,出了事,可是要算在她头上的。
    反正登基一事,不能操之过急,她参与政事、掌权掌了这么多年,也不过刚刚自封一个天后。以后的日子还长,而反对她的大部分都是先帝朝时期就在的老臣……哪怕再多花几年时间,慢慢把人都换掉、清洗,她也等得起。
    前段时间,是她有些着急了。
    与杨昪聊的那一次,反而让她冷静下来。手段只柔和不行,只强硬也不行,轮番交替着使,先迷惑住他们,一步一步,总能达到目的。
    曹应灿又长呼几口气,道:“老臣……老臣多谢天后深明大义。”
    郑嘉禾面容温和,含笑站起身来。
    “我来也不过为了告知曹公一声,这就回宫去了。你记得好好养病,等痊愈后,我再请曹公入宫喝茶。”
    郑嘉禾转身,裙摆擦过床榻的边缘,抬步走了。
    曹应灿盯着天后离开的背影,看着房门被关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喘着粗气,扬声唤了长子的名字。
    曹延应一声,连忙走了进来。
    曹应灿抓握住长子的手,说道:“快去让郎中给我熬药,快去!”
    曹延一愣,连忙应是。
    父亲这病完全是由心病引发的,前两天他躺在榻上,两个儿子伺候他吃药,他都有些不太配合的样子,看在曹延眼里,便是觉得父亲似乎有一点丧失斗志了,连带着求生的欲望也有些低。可这会儿见过天后,他整个人都有精神了,还吩咐曹延赶紧去熬药,实在是让曹延又惊又喜。
    曹延退出去,曹应灿平躺在床榻上,呼吸急促。
    他不信天后会这么容易放弃登基,以他对天后的了解,她决定的事,那就是无论如何都要达到的,如果说非要放弃,也只有在评估利弊,或者说是付出惨痛的代价之后……
    他看得出来,天后之所以应承了他,说不会再往前继续,只不过是为了迷惑他的缓兵之计。
    或者说,天后愿意给他一个薄面,在他活着的时候,不逆天而行,那有朝一日他闭眼了呢?
    曹应灿深深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他年逾七十,根本活不了多少年了。天后的收手只是暂时的,她根本没有放弃!
    可是那些会与他有着一样坚持的老臣,要么告老致仕,要么前两年已经驾鹤西去,再就是如闵公这样,被天后抓住把柄外贬流放……
    曹应灿双眼一眨不眨,看着房顶,眼角淌下了一颗有些浑浊的泪。
    他有些绝望地想,难道……难道天后真的要得偿所愿了吗?
    郑嘉禾离开正院,往前走了没几步,曹应灿的二儿子曹禺快步跟了上来。
    “陛下留步!陛下留步!”
    郑嘉禾停住步子,看到曹禺小跑着转到了她的面前。
    郑嘉禾几乎没见过他,只知道他似乎是在门下省做一个小官,大约因为曹应灿曾经被贬的缘故,过得也不怎么样。
    曹禺在郑嘉禾面前两步的距离站定,然后撩袍跪地,郑重其事地向郑嘉禾行了大礼。
    郑嘉禾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曹禺朗声道:“臣,门下省录事曹禺,参见天后陛下。”
    “起来吧,”郑嘉禾语气平淡,“什么事?”
    “家父正在病中,天后驾临寒舍,实在招待不周。”曹禺陪着笑站了起来,示意身后的两个仆从抬过来一个大箱子,“但有一物,臣日前所得,正欲献与天后。十日前陛下登临太极殿,承天受命,顺应民心,受百官朝拜。臣也就是前几天才得知,正是元日那天,臣的家乡颖县惊现神迹,冰雪消融,绿柳生芽,水面之上,更是浮现出一条巨大的神鱼,口中衔玉,玉上有字,上曰:‘天下兴,女主昌。’”
    郑嘉禾目中露出一丝意味不明地笑意,曹禺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他示意仆从把箱子打开,露出了里面被上好的木架托着的莹白暖玉,玉上的确有字,而且还是金色的,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闪亮。
    “这就是神玉,还请天后赏鉴。”
    曹禺压下心中忐忑,后退一步,做出恭敬的姿态。
    郑嘉禾轻飘飘地瞥了一眼,收回目光:“你说是神迹就是神迹了?不过是拿块刻好字的玉糊弄我,谁会相信?”
    曹禺脸色一变。
    郑嘉禾往前走了两步,打算离开曹府时,又微微侧目,意味深长地看了曹禺一眼。
    “我怎能只听你一人之言?”
    说完,她不等曹禺反应,回过身快步离开了。
    她是没想到,一直与她作对、古板顽固的曹应灿,生出来的小儿子,居然还挺圆滑。不知道那曹禺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来讨好她的,或许是怕了?怕她对曹家下手,满门下场凄惨?
    郑嘉禾坐上马车,透过车窗,最后看了一眼曹府府门上的牌匾。
    她喉间发出一声轻笑。
    就说嘛,总会有人做那个识时务的俊杰的。
    ……
    转眼到了上元节。往年的这个时候,郑嘉禾都会与杨昪一同去街上看花灯,但眼下,两人的关系还有些僵着,郑嘉禾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没出来,杨昪迟疑了一下,推开了书房的门。
    他已经很多天没有主动找过她了。
    郑嘉禾听见响动,还以为是琉璃来给她添茶,于是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吩咐道:“不要茶了,换成白水。”
    回答她的只有一阵静默。
    郑嘉禾察觉到不对劲,方抬起头,看到是杨昪进来,她忍不住愣了一下。
    “阿禾,”杨昪朝她看来,幽深的黑眸里一片沉静,“今晚要出宫吗?”
    郑嘉禾垂下眼睫。
    她以为他们今晚不会一起去看花灯了,没想到杨昪还是来找她了。
    郑嘉禾问:“你想好了吗?”
    是因为想清楚了才来找她?
    杨昪听她这么问,顿了一下:“没有。”
    郑嘉禾眼皮一跳。
    所谓的没有,意思就是他仍然坚持原来的看法。他现在能与她和谐相处,都是因为她还没有做到那一步。但这种平和,迟早会被打破的。
    郑嘉禾闭上眼,轻按了按眉心。
    杨昪说:“我觉得,你也需要再考虑一下。”
    郑嘉禾用手撑住了额头。
    “我不去看花灯了,”郑嘉禾说,“你自己去吧。”
    杨昪目光微垂,默了会儿,他说:“好。”
    杨昪走后,郑嘉禾又低头理了一会儿政事,到底是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她便唤来薛荣,吩咐道:“找几个人去秦王府,看看他在做什么,注意点别被发现了。”
    薛荣应是。
    半个时辰后,薛荣又回来了。
    “王爷确实是出门往花灯街上去了。”
    郑嘉禾皱眉:“他一个人?”
    薛荣道:“不是,同行的还有王爷的母家客人,王爷的二舅父,前段时间从并州来的。”
    郑嘉禾愣了一下。
    她是不知道这件事的,看来这段时间她与杨昪的交流确实不多,杨昪都没有告诉她。
    郑嘉禾继续在书房坐了一会儿,到底是有些坐不住了,索性起身往偏殿去看太羲。
    太羲正醒着,由两个奶嬷嬷和几个小宫女蹲在旁边陪着玩,瞧见郑嘉禾进来,她们连忙起身告退。
    郑嘉禾坐到榻上,上身微微前倾,一手撑在坐着的太羲身边,压低身体看她。
    太羲瞪着眼与她相望。
    郑嘉禾焦躁的心情终于有所缓解,她忍不住轻笑起来,屈起指尖,轻轻地刮了下太羲的小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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