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家幼年时因百年不遇的天灾被爹娘卖给人牙子,那时候面黄肌瘦,身量矮小,人牙子卖不出就将奴家丢在路边,幸得被酒楼卖艺弹唱的义父母收养,虽是饥一顿饱一顿,但好歹活了下来。”按照盛景所教之法调好色后,十四娘边下笔边回忆,似乎这些事都是发生在旁人身上,淡淡道:“可怜养父母暴毙而亡,走投无路……只好……只好……不说也罢”。
    这些其实不用十四娘说,盛景都看到了,冤魂这悲苦一生,自入幻境时就如走马观灯一般闪过她脑海,短短几十字哪儿说得清其中悲苦,她不由得的心下腹诽,情之一字最是伤人,可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等誓言谁不想要?
    “先委屈你做妾,待你怀上我的子嗣,来年生下来的只要是儿子,我爹娘应该都不会再反对扶你为正,女儿也没关系,我们还年轻,此生我定不负你。”王生自十四娘身后一手虚虚揽上她的腰,一手握住她执笔之手,说得甚是深情。
    盛景靠在屏风旁,拍拍身上的鸡皮疙瘩,冷冷道:“凡间真是几千年来未改过‘母凭子贵’这陈词滥调,一点儿新鲜的都没有!白日里我瞧着他那憔悴样儿,未对他起疑,可现下我倒是有些好奇了。”
    盛景状似随意地取下发间那只重明鸟发簪,狠狠扎向十四娘身后的王生,十四娘一脸惊恐地阻拦甚至以身护着他,却不想那发簪穿过她的身体,直直没入王生的胸膛。
    “你莫怕,眼前这个王生只是幻境所化,没有你的允许,真正的他是不会受伤的,我倒是要看看,他这深情重几斤几两!”盛景另一只手结下共情咒,幻境白光骤起,再睁眼,她已与十四娘融为一体。
    “你不便露面,好好待在我神识中看着就行。”盛景默念道。
    *
    十四娘的肚子三年未有动静,王生寻来各处名医,均表示她身子许是年幼时亏欠太多,还需调养些时日。
    明面上王生与十四娘未有龃龉,但私下里少不得与朋友抱怨一二。
    盛景看着镜中自己装扮的风尘女子模样颇有些得意,不禁感叹道:“他们都说我顶多算可爱,如今怎么也是有些成熟女子的风韵吧?回去我得好好跟阎王说道说道,牺牲色相得加俸禄!”
    “哥哥知道你钟爱十四娘,可你是家中独子,无后也未侍奉父母跟前也是不孝,亏你还是个读书人,不过有个两全其美的方法,你可愿听?”说话的还是那油腻的华服男子。
    盛景好奇问十四娘这人是谁?十四娘回到莱阳城城主的幼子魏楚,是这城中有名的纨绔子弟,终日欺男霸女,偷狗戏鸡不务正业!但魏楚不知图什么偏偏爱邀王生饮酒作乐,所幸,相邀十次王生赴约一二次,其余均找借口推脱了。
    喝得烂醉如泥趴在桌上的王生摆摆手,拒绝道:“小弟已对十四娘发下重誓,此生定不负她!”
    “哥哥这办法真不算负,事成之后也是你二人一生一世。”由不得王生不愿听,魏楚附在其耳边低声说道:“……养个外室,待其生下孩子,记到十四娘名下,既能抬她做正室又能安慰二老抱孙之心,两全其美,届时将那外室远远打发了即可……”
    盛景拿着酒壶在二人间来来回回地转,恨不得自己也凑上去听得仔仔细细,只见王生猛地坐起身,一脸惊恐,头摇得像拨浪鼓,喃喃道:“万万不可,十四娘若是知道,定不容忍!”
    魏楚拿起一盏酒吃下,眼神中透着些狠辣,回应道:“容忍?生米做成熟饭便由不得她了,青楼出身,还能有这等脸面,你已是待她不薄,别太心软!”
    因与十四娘与融为一人,盛景只觉现下心中一团怒火无法消散,恨不能一剑插在那胖子嘴上,几瞬调息将将压下波动,凶手尚未查清,不可冲动,袖子一挥,幻境中白光再生。
    *
    重明鸟簪有勘破人心恶念之力,若扎在活人身上必死无疑,可坠冥幻境就另当别论,苦主的怨念再加上目标对象在法阵中,方能生效,此刻现实里躺在床上的王生被浓重的青雾包裹,一脸痛苦似是被梦魇住,不得醒来。
    “这段回忆有点东西。”盛景向空中一挥,便至一宅中,屋子里隐隐约约有低语声传出,她悄悄躲在窗下偷听。
    “郎君,奴家现已有孕快两月了,何时才能入得了你家门?这见不得人的外室我是做够了。”一女子低低哭泣说道。
    “柳儿你莫哭了,对孩子不好。”熟悉的声音传来,果真是王生!
    “你只知道孩子,孩子!你是不是怕你家夫人知道后,饶不了你?”柳儿声音大了起来,许是说到王生痛处,语气更是强硬:“我已经打听过了,你在莱阳城中的宅子并无正室夫人,只有一个青楼出身的妾室叫十四娘,至今无所出!”
    “我一正经人家清白女子给你做外室已是吃亏,现下我不但怀了你家长子,别说那莱阳城的门,就连你江南祖宅的门,我都进得去!”见王生低头不语,柳儿愈加气愤。
    窗外盛景听到此处心中痛苦难忍,一时没控制住心神,有血顺着嘴角流出,此乃画虚楼主必承受之事,与冤魂共情,切身体会其心中怨愤、悲伤乃至痛苦,降冥惩后才能令其怨气消失。
    “你死在入夏,而这院中树木叶子已有枯黄之象,这伪君子对着外人倒是义正词严,现下怕儿子已经抱在手里了。”盛景擦掉嘴边血迹,对神识中的十四娘说道。
    “你死前他可有什么奇怪的举至?”
    “呜呜……并无,他只说临镇有间寺庙香火十分旺盛,因子嗣之事近来我心绪不佳,他让我游玩一番顺便祈求菩萨保佑早日有孕……楼主是怀疑我夫君?他买凶杀我?”十四娘有些惊恐。
    要说是王生杀了十四娘,盛景是万万不信的,恩爱情义暂且不说,就他那胆量杀只鸡都不足,违背誓言是真,私养外室是真,但其中巧合不得不细究。
    “那倒不是,若他真心喜爱那外室,必不会如此敷衍,说句难听的,别说妾室,就算你是正室,三年无所出,哪怕他休了你,在世人眼中也无大错,何必费神杀你,我看他支你离开,是想把那外室生的孩子抱回来,你这一趟少说四五日,届时孩子已记在你名下,由不得你拒绝。”盛景把玩着手中重明鸟簪,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问:“让你去寺庙游玩这主意是谁出的?”
    “未曾听他提起过。”十四娘如实回答道。
    “我给你个机会惩治这负心人,你可愿意?”见十四娘垂头不语,盛景又补充道:“我虽是个小仙,但这仙和天界那帮人不同,仙字前有个冥,我这人向来心胸狭窄,睚眦必较,最恨言而无信之人,别人捅我一刀,我必还一剑。”
    “你大概还不知晓,你死时已有身孕,只是时日尚短,那孩子未有魂魄便随你肉身烟消云散了。”
    *
    今夜王生梦境回到了三年前的月怜楼,朦胧的纱帘后隐隐见一女子半抱弦琴,良辰美景,甚是惬意。
    他不由地紧张起来,生怕帘子后的十四娘如这几日梦中一般衣衫褴褛,面容已毁,甚是可怖。
    他上前颤抖着拨开纱帘,十四娘琴声未停,只抬起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说:“夫君来了。”这容貌如初相识时一般娇嫩。
    王生再不敢动弹,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半晌才问了句:“你……你……你是人是鬼?”
    琴声依旧未停,笑颜也仍在,只是却没有应答之声。王生一时腿软跌坐下来,却摸到身后有个包袱,他扭过头去看,那布里竟包着个刚出生的孩子,连忙撑起身子转回来,却正对上十四娘笑盈盈的眼,她蹲在他面前,一脸天真地问:“夫君,你身后藏的什么?”
    “没……没什么……什么也没有。”王生咽下一口唾沫,心里直哆嗦。
    盛景第一次以画虚楼主身份入凡间平怨,未料到苦主怨气如此强大,被此时十四娘心中强烈的背叛之感搅得五脏六腑剧痛难忍。
    “那不是夫君你给我的孩子吗?你上哪儿寻来的,竟与你一般模样?”此时十四娘的面容逐渐狰狞起来,声音如凄厉鬼叫,王生腿软站不起来,竟双手撑地不断往后退。
    已与十四娘合为一体的盛景,顶着张空洞的脸,扶上王生的脸颊,继续道:“别丢下我们……”
    第3章 惩凶(捉虫)
    次日一早离开王家前,盛景特意绕路去看了眼王生,只见他双目无神地坐在书桌前写字,地上满是纸张,写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墙上挂着盛景卖他的那幅美人图,图中十四娘嫣然而笑,煞是好看。
    盛景赞叹自己处女作实属上佳后,试探着问王生:“临镇那寺庙可是有人推荐于你?”
    王生仍是一脸痴相,生硬地写字,并不回应。
    “糟糕,昨晚图一时之快,忘记落惩后果了,这负心人死前都会是这般模样,总不能我现在一刀了结了他。”盛景拍拍脑袋,似是恼怒。
    她转身不紧不慢地关了书房门窗,设下凡人干扰的结界,款步走至房中休憩的榻边,端正摆放一张凳子,自己椅靠在榻上,对着空气说道:“画虚楼楼主盛景请阁下一聚。”
    紧闭门窗的屋内,凭空起风,吹得珠帘哗啦作响,原本那张空着的凳子上突然出现个黑衣黑裙的年轻女子,黑色长发高高束起,并无任何发饰,柳叶细眉,眼睛却有十足英气,与这崇尚柔弱娇媚的世间审美格格不入。
    “哇,好漂亮的小姐姐,咦?竟是孤寐?”盛景好奇心顿起,要知如今孤寐世间难寻,百年尚能成一,与一般的妖怪不同,妖怪都有本体,狐妖是狐狸变的,山精石怪来自草木异石,而孤寐却是因梦而生,以梦为食,有的孤寐只食噩梦,有的只食美梦,而眼前这漂亮美人应是食噩梦的。
    “谬赞了,仙子可是自冥界来此办差?”黑衣美人微微一笑,起身对着盛景的方向,双手手指相扣,放至左腰侧,弯腿屈身行礼说:“小女若水,有幸得见仙子精妙阵法,甚是开眼界。”
    几句仙子,叫得盛景一身鸡皮疙瘩,这些年,旁人对自己的称呼一直是“楼主”、“野猴子”、“混世魔王”,也偶有女鬼叫自己一声流氓,何来仙子一说,真是惭愧惭愧。
    忍下胃中翻滚,盛景也站起身来虚虚还了一礼:“我来人间办些正经事!若水姑娘,你唤我名字就行,不用多礼。你是来食王生的噩梦吗?”
    “实不相瞒,这莱阳城人多妖多,梦也多,因启明节做美梦的更比比皆是,可王生不同,他的爱妾没了,白日里他如何都不愿信,四处去寻却唯独不去城外的乱葬岗,可到夜里他……”说到这里,若水不免怜惜,“他梦中的十四娘皆是衣衫褴褛,浑身是血,死状凄惨,他夜夜被梦魇住,天明才能醒来,满脸泪水,倒是个痴情的可怜人。”
    “确实可怜!昨夜这噩梦你食得可好?你近日可曾在他人梦境中也见到如此凄惨的十四娘?”法力消耗有些大,盛景甚是疲累,斜靠在榻上问道。
    “昨夜因这阵法,我虽未能看清他的梦境,但品质比前些日子还要好。”若水大大方方地回答,思索少许说:“别人梦中我倒是不知,但是王生之前被魇住时说过些梦话。”
    “什么梦话?”
    “他说都怪那魏楚要她去上香……”
    *
    今夜的月怜楼一如往常,人声鼎沸,莺歌燕语,甚是热闹。
    楼中最奢华的包间中不时传出女子娇笑之声,莱阳城城主幼子魏楚和一众狐朋狗友正在此间玩乐,酒过三巡后,这舌头就不受大脑控制了。
    “你们可要好好伺候咱们魏公子,否则下场就和那薛十四娘一样!”坐在魏楚对面的冯某用带着些威胁和得意的语气对屋内侍奉的美人们说道。
    “十四娘?就那以前我们这里弹琴的那个清倌?”
    “除了她还有谁,也不照镜子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敢驳魏公子面子,现如今正躺在……”原本还说起劲的冯某被魏楚一记眼刀撇来,立刻紧闭双唇,将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整个包间鸦雀无声。
    “你们这是在等我?”此刻的安静被径直打开门的说话之人打破。
    也不知是酒的缘故还是旁的什么原因,此时屋内之人竟无人可以看清来人容貌,只知是个女子。
    盛景冲着屋内众人摆摆手,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来晚了,路上有家馄饨摊特别香,没忍住吃了一碗。”
    仍是没有人接她的话,屋子内的美人们仿佛被抽了魂一般面无表情地起身,走至包间内的卧房将门关上,如今这厅内就只剩盛景及魏楚几人。
    她四下张望,可算在角落里找到一还算干净的小几,快步上前,展开一空白画卷,浮生灯,如梦笔,可活鬼,降冥惩。
    *
    一声琵琶音响起,魏楚回过神来,纳闷道,怎么窗外飘雪了,不是已经入夏了么,疑惑眼神转回屋内,这也与适才不同,桌上竟摆着冬日里才吃的铜锅羊肉,身边的美人举着纤细的手在他眼前直晃,“郎君,你看奴家的手好看吗?”
    他没有回答只觉得此地古怪,犹如梦境,这场面竟似曾相识。
    盛景心下道,这凡人看着草包倒有几分胆识,竟想看破幻境。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扳起他的脸,四目相对道:“郎君在想什么?”魏楚答不上来,仍琢磨着哪里不对劲儿。
    盛景从桌下摸起一块鲜血淋漓石头,炫耀般地问:“是不是在找这个?”说完似是怕他未看清,举至他眼前晃了晃。
    魏楚惊得急忙起身推开她,盛景顺势趴在桌子上隐隐啜泣。魏楚定睛一看并没有什么石头,莫非自己眼花了?鬼使神差的抬手去推她,哭声令人心烦,将将挨到肩膀,盛景猛的抬起头,暗黑色的血顺着没有眼珠的眼眶涌出,两处幽幽黑洞对着魏楚,前一刻还红润的小嘴,现下已四分五裂牙齿也未见几颗,血肉模糊的对他尖叫道:“奴家好疼啊!”语毕,拔下发间簪子向其胸口扎去。
    *
    又是夜色正浓的月怜楼,魏楚一脸鄙夷地看着趴在酒桌上起不来的王生,他搂着美人好不快活。
    王生捂着嘴跑出去,门都顾不得关,一阵风吹起,帘子后抚琴的美人也让魏楚看直了眼。
    “魏楚也追求过你?”盛景问向低头弹琴,却面若冰霜的十四娘。
    “似是有过,但那时我与王生情投意合,再说我们楼中女子得他青睐过的不在少数,故并未将此放在心上。”十四娘仍未抬头,只专注于手上这把琴。
    盛景一挥袖,仍是这间屋子,魏楚对满面愁容的王生说:“贤弟不必慌张,临镇有座寺庙风景极佳,你让夫人去散心几日,孩子接回来,将那外室远远打发了,此后你们便是一家三口和乐融融了,为兄在此恭喜你得偿所愿!”
    就不能有个新地方吗?盛景心想,总在此处,你们是有月怜楼的股份还是在这里吃喝不要钱呐?上次好歹是冬天,衣服尚能入眼,现下盛夏里衣不蔽体的装扮,成何体统!已经不是加俸禄就能解决的事情了。
    她硬着头皮装作不小心的样子将酒倒在王生身上,忙赔罪哄他出去换衣服,一同出门后装作有事要做,转身躲在门口。
    “你可都安排好了?”魏楚低声问一旁的冯某。
    “公子放心,不会有人察觉,保证不留痕迹,我连身形与十四娘相似的女子都寻到了。”冯某讨好道。
    “要怪就怪那贱人不识好歹,老子看上她,是她的福气,本想为她赎身纳她为妾,没想到这么快就与王生双宿双飞。”魏楚似是越说越气,语气愈发狠厉起来:“柳儿也是没本事,被王生派人看得牢牢的,没闹起来。他这般故作情深,就莫怪我不留情面!”
    盛景心下了然,魏楚这几年费尽心思怂恿王生养外室,就是想毁掉她,这些所谓“一见钟情”的深情男子不是图一时新鲜就是将女子视为物件儿,甚是可恶!
    *
    “郎君你睁眼看看,这是哪里?”顿时周遭化为黑夜中阴风阵阵的乱葬岗,盛景神识中的十四娘此刻又恨又惧,咬牙切齿道:“你以为蒙了我的眼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吗?半路上你们劫了我去,几番折辱后仍不放过,怕我去报官,竟用石头将我活活砸死,尸身顶着这血肉模糊的脸就算被你们随意丢在此处,被人看到也认不出吧。为不使王生怀疑,找了个身形与我一般的女子,装扮严实傍晚归家,王生只知我回来,却在赴宴时被你们灌醉,那女子趁此而逃,好一个天衣无缝!”
    只见魏楚几人的脸就在这字字泣血的声音里不自然地扭曲起来,直至眼珠脱框而出,牙齿和血而落。
    盛景一脸嫌恶地挪了挪脚,生怕那些腌臜之物脏了自己的鞋。
    而后这几人如同王生一般将夜夜重温此梦,其间痛苦犹如加在己身。
    此间事了,盛景推门走了出去,天上月亮甚是清朗,幽幽道“可惜了,王生与十四娘本是话本子中才子美人的佳话,岂料兰因絮果,区区三年,便没了好收场。一个人排除万难救了她,又糊里糊涂害了她;另一个人得不到就要毁掉……他们究竟是爱还是不爱?人间情爱真是复杂,不如无情更自在些。”
    许是接连两日布下坠冥幻境降惩,此时的盛景有些头痛,眼前场景不似十四娘的经历,却清晰印在她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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