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活得实在无趣,他这一生摧毁了无数美丽的事物,如果要走向毁灭,他希望他的生命能终结在最美丽的陛下手中。
    所以尼布兰特一步一步走向了毫无察觉的陛下,陛下在专注地听歌,他知道陛下为什么会喜欢尤安,当初陛下曾经豢养了一条人鱼,每次处理完政务,陛下都会去听那条人鱼唱歌。
    陛下说自己有合适的人选时,尼布兰特有一瞬间怀疑是那条人鱼,但他很快又否决了。
    陛下的婚姻对这个国家来说最大的意义是生出一个继承人,那条人鱼是雄性,无论如何都生不了孩子,陛下即使要将那条人鱼纳入后宫,也绝不会给对方皇后的身份。
    不过陛下确实是很喜欢听那条人鱼唱歌。
    喜欢到即使失去了记忆,千年之后,依然会对和那条人鱼有着相似长相的尤安爱屋及乌。
    尼布兰特有太多的思绪在翻涌,短短的几步路他好像跨越了沧海,他终于走到了陛下的身边,用尽全身力气做出最自然随意的模样,坐在了陛下的身边。
    陛下对他投来了淡淡的一眼。
    那样平淡的目光,像在看路上随处可以遇到的陌生人,所有的悲喜都不在其中,连冷意都没有。
    尼布兰特见过陛下憎恶到极致的眼神,也见过陛下将他当良材看待的目光,可他唯独没有见过陛下平淡到近乎漠视的眼神。
    这样淡然的目光,让他浑身一片冰凉,他开始怀疑记忆中憎恶灼热的眼神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想要得到陛下的爱,他喜欢看到陛下的恨,他愿意承受陛下一切的注视,却唯独不愿看到这样平淡的目光。
    因此尼布兰特不由自主说了很多话。
    可陛下看他的眼神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再后来克莱克尔斯帝和陆爵联手将他制服,其实尼布兰特并没有多少心思在这场打斗上,他心里只有他的陛下,他将他的陛下重新喊了出来,他对失去记忆的陛下重新说出了自己当年犯下的罪孽。
    人类总喜欢在忏悔室,对神灵剖析自己的罪孽,祈求神灵的原谅。
    但尼布兰特和世人不同,他将自己的罪孽全盘托出,只是为了再次渎神,他要再次看到高高在上的神为他疯狂的模样。
    他抱着这样肮脏癫狂又龌龊的心思,痴迷地望着陛下,看着陛下一步步为他走下神坛,对他轻声道: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陛下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眼眶,成为血族后,陛下的手是冰冷的,冷到没有一丝温度,像初见时陛下覆在他脸上的黄金面具。
    那血色的双眸带着隐秘的情绪,全神贯注地望着他,他们明明靠的那么近,尼布兰特却觉得他和他的陛下隔得那么远。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那温柔又凉薄的声音像一阵叹息的风,我明明喜欢你。
    时间似乎在此刻凝滞。
    尼布兰特的脑海一片空白,他想过陛下的无数种反应,想过陛下所能施加在他身上的一切手段,却唯独没有想到陛下会对他说出这句话。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呢?
    陛下怎么可能喜欢过他?
    你本来可以得到我全部的爱。那双血红的双眸深情地望着他,那么深情,又那么冰冷,也许神灵真正爱上一个人时,眼神也是如此冰冷吧。
    尼布兰特忽然想起数千年前的往事,很多事情他以为自己会记不清,可这些涉及到陛下的每一件琐事,他原来从头到尾都铭记于心。
    他很喜欢听人讲述痛苦的经历,就像用温柔刀将一个人已经愈合好的伤口又重新血淋淋地剥开。
    尼布兰特想要听一听陛下的痛苦,他说出了自己说过千百遍的话术,他说他愿意帮陛下分忧解难。
    尼布兰特,你是我的子民,我是你的君主,即使我再伤痕累累,在你的面前我也应当无坚不摧。
    面具后的黑眸悲悯又威严,他总以为这样的视线是陛下看向每个人都有的,那是不是曾经陛下注视着他时,也有过多一分的温柔?
    尼布兰特又想起他与陛下策马奔腾在猎场,陛下将长弓挽成满月,毫不留情射杀了各种猎物,他们乘兴归来时,陛下坐在一尘不染的雪白骏马上,覆着一张耀眼夺目的水晶面具,有微风拂过,吹散了若隐若现的血腥味,一切都干干净净。
    尼布兰特,最近大臣都在催我立下皇后。陛下忽然侧过头,看向他,其实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人选。
    天空是一片蔚蓝,草地又是一片碧绿,一切都是这样干净又美好的模样。
    陛下选中的人是谁?
    骑在白马上的人对他眨了眨眼,含笑道:暂时保密哦。
    记忆里的风跨越了时间与空间,与陛下宛如叹息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我明明喜欢你。
    那么轻柔的叹息声,轻柔地只能吹起一片落叶,可在尼布兰特的心中却像铺天盖地的海啸,让他心中有什么东西决了堤。
    是你亲手毁了这一切。
    那么冰冷刺骨的情绪,冻得他浑身冰冷,如坠深渊,真是奇怪,他明明已经身在地狱,为什么会有这种可怕的堕落之感?
    他的耳边似乎浮现出荼安毁灭那一日的哀嚎遍野,在这样的人间炼狱中,陛下看向了他,亲手将宝贵的逃生地图交给他。
    是不是在那一刻,他想要得到的真心,他苦苦追寻的真心,就曾经在他垂手可得的位置?
    你毁了它。
    那冰冷的情绪渗透进了他的四肢百骸,罪恶的灵魂开始颤动。
    你毁了它。
    你毁了它。
    你毁了它。
    好像一个无解的诅咒,万千世界,无数神灵,似乎都在注目着一位渎神者所犯下的罪行。
    不,不这不是真的
    他的陛下,他第一次想要守护的陛下,他亲手毁灭的陛下,将面具覆在他脸上的陛下,和他一起行走在人群阴暗角落的陛下,对他说在你的面前我也应当无坚不摧的陛下
    那一幕幕交叠在一起,他从未忘却过的美好时光骤然化为了最尖锐的刀,一把又一把刺穿在他的心上。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这一生,犯下这么多罪孽,从未有一次后悔,唯独这一次,他却尝到了痛不欲生的滋味。
    他以为那天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毁灭,回过头再看,原来也一并摧毁了他自己。
    在胸腔中那颗缓慢跳动的心脏被取出,在生命即将抵达尽头的那一刻,他睁眼望着他的陛下,视线开始迷糊,意识逐渐昏沉,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与陛下初见时的那一天,他得到了陛下的召见,在侍者的带领上走进华美的宫殿,穿过长长的走廊,踏进安静的书房。
    黑发黑眼的陛下坐在棋盘前,洁白无暇的手指捻着棋子,抬眸看向了他。
    这道千年前的目光与此刻血眸的视线交叠在一起,他看到他的陛下将手中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捏碎,鲜血染红了那本该白皙的手
    原来这就是心痛的滋味啊,陛下。
    第55章 番外三
    对时空与永恒巨龙而言,很少有什么东西称得上永恒,人类的寿命更是称得上转瞬即逝,也许在他打个盹的功夫,一个呱呱坠地的孩童就化为尘土。
    直到有一个人类君主对他说:我要创造出永恒的国度,当你下次再路过人间时,我的意志将永远流传在这片土地上,它将是滔滔不绝的江海,是巍峨壮观的高山,是硕果累累的庄稼,是安居乐业的子民。
    克莱克尔斯帝低下头颅,熔金般的龙眼盯着脚边如蝼蚁般的人类,那个他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的人类毫无畏惧地望着他,风华正茂,光彩夺目。
    人类。巨龙的声音犹如滚滚雷音,四周的士兵皆因恐惧匐匍在地,那位骄傲的人类却将头扬得更高了。
    报上你的名字。
    年轻的陛下铿锵有力道:唐隐。
    一开始,其实克莱克尔斯帝并未将唐隐的话放在心上,他承认如果单论美貌,那位人类确实能排在前列,可创造出一个永恒的国度实在是不自量力。
    人类是那么弱小,连巨龙都不能创造出一个永恒的国度,区区人类又怎么能做到?
    虽然不相信,但克莱克尔斯帝实在是太无聊了,他选择这个弱小的文明当作消遣。
    他看着年轻的君主一点一点统一了荼安,看着对方统一文字和货币,看着对方推广贸易,看着对方建立了新的制度
    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流逝过去了,对巨龙而言转瞬即逝的时光,在这个人类手中创造出了不可思议的辉煌。
    而且对方的人生才刚刚起步,也许有朝一日真的能实现口中的狂言,不需要永恒,哪怕是千年都算一个奇迹。
    傲慢的巨龙变出了人形,来到那位人类君王身旁,人类君主摆出了丰盛的宴席热情招待,热气腾腾的菜肴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但对以宝石为食的巨龙来说,毫无诱惑力。
    你为什么不动筷,是有哪里不合心意吗?年轻的君主不解道。
    克莱克尔斯帝冷淡回答:我不吃这种人类的食物。
    金色的龙瞳毫不客气地盯着君主手中的权杖,更确切的说,是权杖顶端那颗耀眼夺目的红宝石。
    只有它勉强能入口。
    周围的臣子和侍者敢怒不敢言,年轻的君主却没有任何被冒犯之感,他笑着将那把象征着至高荣耀的权杖交给克莱克尔斯帝,充满好奇地问:宝石是什么味道的?
    这对你们人类来说是似乎很重要的宝石。克莱克尔斯帝收下权杖之前说了一句。
    它之所以重要,是我赋予了它荣耀。黑曜石般的眼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年轻的君主傲然道:整个荼安最无可替代的宝石不是它。
    是我。
    一直面无表情的克莱克尔斯帝微微翘起唇角,他矜持地点头,认可了这位荼安君主的发言
    确实如此。
    这是他挖掘出来,小心翼翼守护着的小宝石。
    这颗宝石太过珍贵,独一无二,一向暴殄天物的巨龙舍不得下嘴,连舔舔都没有,他知道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永垂不朽,最接近永恒的存在是一头时空与永恒巨龙,只要他用一生将这位人类君主的记忆珍藏,对方就能在他的记忆宫殿散发迷人光辉。
    但守护宝藏的路上不可能一帆风顺。
    这些年第一次让克莱克尔斯帝意识到棘手的反而不是什么大风大浪,而是一次小小的风寒。
    那位总是拥有无限精力的人类君主卧在病榻之上,整张脸布满了病态的红,纤细的手腕不安分地从被褥中探出,颓废地吹落而下,像白鸟一折就断的羽翼。
    一群医师们紧张地围着这位陛下,有侍女小心翼翼拿出汤匙一勺一勺给对方喂药,那药似乎很苦,让这位君主的眉头微微蹙起。
    克莱克尔斯帝也跟着眉头紧锁,他忽然现身在宫殿之中,骤然出现的身影将侍女下了一跳,连药碗都没拿稳,药汤洒了一地,瓷碗哗啦啦碎开。
    直到自己犯错的侍女慌张地跪在地面,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你们先下去吧。君主温声开口。
    所有人都退下,克莱克尔斯帝不满地站在床榻边,像有人欠了他巨债。
    其实也确实可以这么理解,他举世无双的宝石磕磕碰碰了,有了裂痕,那确实是一大笔损失,这如何让吝啬的巨龙保持平静。
    谁惹你生气了?湿润的黑眸不解地望着他。
    克莱克尔斯帝居高临下地指指点点道:人类的身体真是脆弱。
    君主无奈地笑了。
    克莱克尔斯帝伸出手摸了一下君主滚烫的额头,他模仿刚刚看到的侍女的行为,将水盆里的毛巾放在君主的额头上,像位严肃的大家长教育道:你要注意身体,知道了吗?
    我会的。生病期间,君主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沙哑。
    克莱克尔斯帝不是很想听到这种声线,他转身离开。
    再次回来时,他重新看到了活蹦乱跳生机勃勃的人类君主,克莱克尔斯帝将一个装着生命精华的小瓶子扔给了这位君主。
    这是什么?对方问。
    克莱克尔斯帝冷淡回道:喝的。
    好喝吗?
    克莱克尔斯帝皱眉:我不知道。
    时空与永恒巨龙只能尝出宝石的味道。
    这位君主将可遇不可求的生命精华全部喝完,舔了舔唇,评价道:味道还不错。
    好,下次我再给你拿。
    在这之后,他养的人类就再也没有生过病了。
    但人类这种生物,实在是脆弱得过分,很快克莱克尔斯帝又遇到了第二个麻烦,他养的人类似乎精神压力过大。
    他其实也不清楚那位君主为什么会那么勤劳,每天起得比鸡还早,睡得比狗还晚,用人类的话来说叫励精图治。
    巨龙都是懒惰的生物,像克莱克尔斯帝,他可以在洞穴里一觉睡个百年,出去觅食再回去继续睡觉。
    或者干脆睡在宝石矿上,醒来了睁眼吃两口再继续睡回去。
    你应该多休息。克莱克尔斯帝出现在了这位君主的书房,不满道。
    君主对他无奈笑道:我的身体没问题。
    这不是废话吗?
    他给这个人类喂了这么多天材地宝,要是身体还能出问题那真是奇了怪了。
    但人类脆弱的不仅是身体,还有心理。
    克莱克尔斯帝这段时间可是做了很多功课,知道心理疾病也能摧垮一个人类。
    麻烦。
    真的脆弱死了。
    看到克莱克尔斯帝强迫他去休息的不容置疑的姿态,君主叹了一口气,对他说:我没有时间了,克尔,我只能活百年,我想做的事情还有那么多,我只能在现在尽可能多做一些。
    克莱克尔斯帝冷静道:我不会让你只活百年的。
    那你要做什么?你要让我变成不死生物吗?君主笑了,克尔,你知道生命为什么有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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