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先出列反对夏元吉的人,完全出乎朱高煦的意料。他是永清侯赵平。
    国初一批威望最高的开国功臣、相继去世之后,不久又是靖难之役、征安南之役、伐罪之役,北征鞑靼;大明朝多发的战争,让武将们的地位高居不下。虽在洪武年间已然变革制度,大多军|政衙门已不允许武将掌权,但是勋贵武将还有舆情权,在朝中说话一直挺管用的;议政有武将参与,并非朱高煦独创。
    赵平在云南时,与不少土司打过交道,他打仗的本事不太行,但投军之前是个读书人,据说还考了童生。
    他说道“圣上明鉴,蛮夷盘|剥其民之甚,远迈我朝贪官污吏。今麻喏巴歇国执言恭顺,敬畏朝廷,有心向之。若圣上免去赔款,其君臣必感恩戴德,尊崇大明,非六万黄金之小利可以比……”
    “永清侯好大的口气!”夏元吉十分无礼地打断了他的话。夏元吉的眼睛已瞪圆了,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赵平,好像在说你他|娘只知道要军费要俸禄,自己来弄钱试试?
    夏元吉的情绪有点激动,转身向朱高煦抱拳道“古人有言,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若非我朝水师近三万官兵、陈兵海上,那爪哇岛国王会如此惧怕恭敬?爪哇岛非王化之地,永清侯以己度人,只会让朝廷一无所获。”
    礼部尚书胡濙站出来说道“夏部堂之言,我不敢苟同。若我朝将外藩之人,尽当禽兽,如何教化?”
    “胡部堂若不信、南洋诸蛮是怎么回事,把太监王景弘、侯显找来问问。”夏元吉怒道。
    朱高煦一时间有点迷糊,没看懂是怎么回事。文官与武将争了起来,另一个文官又帮着武将说话。在朱高煦的观念里,权力场的游戏难免拉|帮结|派,就像宋朝的变法分两党抱团,而文武双方的政|治诉求又是矛盾的;所以眼前的情况,有点混乱。
    “咳咳。”朱高煦发出了声音。
    争执的几个人听见了,便一起向北面作揖。
    朱高煦不想听这些没有甚么卵|用的争执,便开口道“麻喏巴歇国王杀了人,虽是误杀、且赔罪了,但咱们还得要钱。回头内阁与典宝处,把奏章批了罢。”
    夏元吉高呼道“圣上英明!”
    朱高煦又道“但咱们行的是仁义王道,不能跑到外面说,大明君臣把别人当禽兽。当初陈祖义祸害南|洋诸国,动辄盘|剥劫掠,诸国深受其苦。大明水师荡清南洋海贼、献俘京师,以至海路商贸畅通,百姓安居乐业。故我大明收取赔偿、税赋,都是为了大家好,旨在维持海上军力,护佑诸民。诸位爱卿,明白朕之意了吗?”
    大臣们纷纷拜道“臣等领旨。”
    正如朱高煦的观念,人有多重标准,在不同的场合用不同的道理,反正总能自圆其说。明明有道理、当然要讲道理,会显得不是那么粗|暴可怕,可以缓解矛盾。
    他的这番话,还深得大舅徐辉祖的精髓我是为你好。
    自从朱高煦与他的好大舅、打过交道之后,才领悟了宗族里的一些玄妙,很多人老是给别人灌输一种感受,便是甚么都为了别人着想、好像人人都是无私的圣贤。当然如果有人醒悟之后,会觉得世人十分虚伪狡|诈;然而在某些时候,还是挺有迷惑性的。
    不过朱高煦也感受到了,通过血腥镇|压、武力夺权上位的皇帝,更有独断专横的威望。他一句话,便平息了无休止的争吵,立刻将一件大事决策了,据有极高的效率。
    礼部尚书胡濙又道“禀圣上,爪哇国本来有两个王,他们内讧之后,西王获胜。但是东王没死,逃到了三佛齐旧港。因三佛齐旧港发现金矿,时已被汉人占据,永乐年间封功臣施进卿为旧港宣慰使。施进卿收了大笔钱,庇护了东王。
    西王上书赔款之时,还有一份奏章,希望朝廷能下令施进卿、归还东王。不知此事如何答复?”
    朱高煦道“西王既然获胜,朝廷便认可他为国王。但东王不能交还,如果麻喏巴歇国无礼,咱们就用东王的名义治他……咳,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道德,施进卿先与东王有约,要施进卿背信弃义,岂不是强人所难?尔等要用信义道理,说服麻喏巴歇国王。”
    胡濙拜道“臣领旨。”
    朱高煦回顾左右,道“今日到此为止罢。”
    诸文武行礼谢恩,陆续退出了东暖阁。
    待大臣们都离开了,妙锦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朱高煦,轻声道“圣上如此言行,都要记下来让皇子拜读么?妾身担忧,圣上将来在后人眼里、不会是修养高尚的圣君!”
    朱高煦笑道“都记下来!免得后人被有些文官忽悠了,居于深宫,还以为天下大同了哩。人生下来就会趋利避害,大多人都在有意无意地为自己谋利,站在甚么立场、就会找甚么道理。将来的皇帝要明白这些,否则很容易被蒙骗成书呆子;那些大臣饱读圣贤书,却不是书呆子,他们都摸爬滚打许多年了。”
    妙锦叹道“圣上果然信荀子之说。”
    “朕谁也不全信……”他思索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椅子,径直往外走。妙锦也跟了出来,朱高煦没有说甚么。
    朱高煦与妙锦同车,去了柔仪殿,又下旨宦官召见陈氏。东暖阁属于后宫,所以朱高煦到柔仪殿见陈氏,觉得比较妥当一点。
    很快朱高煦便后知后觉,发现带妙锦来柔仪殿、是一个错误。
    陈氏前来,向朱高煦和妙锦行礼,一下子便认出了妙锦,且知道她是贵妃。陈氏在云南汉王府住的时间不短,估计与妙锦见过面。
    两个女子时不时相互看对方,眼神十分微妙。而且陈氏虽然在掩饰,但她看朱高煦的眼神无法遮掩,她有点闪躲,有点走神,也有点幽怨,有点羞|耻,难以尽述。
    妙锦与陈氏没有说两句话,但仅是眼神,就已经暴|露了很多微妙的情绪和关系。俩人都没有说穿,只是在偶尔的对视中,似乎在揣测着对方的心思。
    事已至此,朱高煦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说他的事“陈季扩、黎利等叛军首领,都是野|心家,与大明作对只会让安南国生灵涂炭,为何有那么多人追随?还有住在这边的陈仙真,她不是陈氏宗室么;当初胡氏乱国,可是明军帮了陈家,她怎不知感恩图报?”
    陈氏道“永乐间,明军征安南国,军中文武四处宣称,大军只为帮陈氏复国。但后来,朝廷却设立了交趾布政使司,吞并安南国,情势方至于此。”
    朱高煦听到这里,觉得之前自己的判断、大抵没错五代十国之后,安南国人已经渐渐有了独立的意识。
    他问道“安南人已不认同大明朝廷?”
    陈氏微微侧头,好像在斟酌词句,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回圣上垂问,此事无法一言回答。妾身以为,安南国那些大族豪门、有权势的人,对朝廷是既有提防之心,也有仰慕之意。
    他们不愿意受制于朝廷,那样会有丧失家族的权势富贵之危,甚至性命不保。所以国中一向得人心的法子,是北拒朝廷、南攻诸蛮。‘征安南之役’时,占城国出兵协助明军,便是因常年受安南国攻打,怀恨在心。”
    陈氏露出了一种自嘲的笑容,“以前安南国君臣,自称‘华人’,将汉人称作‘华夏’,把大明那些仁义王道的说辞、全学会了,只要汉人的东西,安南国都会趋之若鹜全部照学;又将真腊、占城,以及各部落都称作蛮夷,安南军再以王师的名义讨伐。”
    朱高煦心道原来大家都是一样的干法,挺有优越感。
    但他有些不解地问道“王后之意,安南人并不认为他们是大明的属国,而自封为天下的正义?”
    陈氏道“圣上应知,安南国王对大明称臣,但在国内是称帝。”
    朱高煦点头道“陈季扩也称帝了,还取了国号叫‘大越’。”
    他沉吟不已,心里想着,把华夏文明学去的地方、不止安南国一处这么干,曰本国还有天皇。
    这样的情况,或许能增加大明的文化影响力,但应该无法让更多的地方对大明产生认同感;除了邦交时的名义,实际上曰本、安南并不认为自身属于大明朝管辖。
    只有朝|鲜国、琉球是例外。朝鲜国王并未称帝,且国王的礼制按照大明亲王的规格;琉球三王也不称帝,自认是大明的藩属。
    朱高煦对陈氏说道“王后定要教导陈正元,加入大明朝属国并非坏事。不仅能对外分享大明的威仪,且大明的干|涉,能保障陈氏王族不被强臣威胁。”
    陈氏轻声道“妾身一家指望圣上复国,必感恩图报,没齿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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