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就料到萧东极会来寻她,只是她没想到他会在此时此刻来见她。
    萧青烟将筷箸放下,方才那股子小鹿乱撞的心情猛地全被浇灭了,她闭着眼深呼吸一口气,调整好心绪后,冲叶明道,“将他请进偏厅吧。”
    良夕心疼她,“娘子,好歹吃一口。”
    萧青烟罢了罢手,此情此景,她是半口食物都吃不下。
    她起身,整理好衣裳之后,道,“走吧。”
    良夕微微颔首,便扶着她往偏厅而去。
    这座别苑的规格是按照王府的规制建造的,所以别苑会设置一个专门议事的偏厅。
    偏厅很大,通体用梨花木雕花做的隔间,微风浅至,整个屋子里都充满了淡淡的木香。
    远远望去,有一个人佝偻着身子,正跽坐在茶几旁,淡定自若地煮着清茶,那行云流水的样子,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尽在其掌握。
    与她记忆中萧东极的样子,如出一辙。
    她站在不远处看了许久,直到茶炉上茶壶冒了青烟,她才深吸一口气,决心往屋子里走。
    听到脚步声,萧东极先是一愣,随后继续泡着眼前的茶。
    “没想到萧司马的茶竟然泡得这般好。”一进屋子,萧青烟便主动往主座上一坐,眉目里多了些上位者的俯视。
    萧东极冲她笑了笑,“墨妃娘娘谬赞了,臣就好这口。”
    他脸上的褶子很多,所以笑起来时,满脸的褶子仿佛都在笑,如此便很难看清他真正的喜怒。
    萧青烟好奇地看着他手里的杯盏,“竟不知萧司马喜好清茶。”
    “臣曾有幸得先帝亲手教授茶技,然臣老糊涂了,也不知这茶可能合墨妃娘娘胃口?”
    他将茶盏放置托盘,良夕会意,近前将托盘端了过来。
    萧青烟暗自冷笑一声,难为他还记得先帝!
    人前一副忠臣模样,人后却联合众臣推翻先帝,并拥李俊为帝。
    只是他机关算尽,却算漏了一样。
    原以为李俊是个懦弱的、任由他摆布的君主,谁想李俊却是个表面懦弱,内心很有主意的主儿,所以这些年,他一直本分地做着大司马,不敢有任何动作。
    萧东极,也不过是个两面小人而已。
    她微微一笑,“妾何其有幸能喝到大司马亲自泡的茶,回头妾定当禀报王爷,让王爷给大司马送茶去。”
    萧东极亦是笑着,“墨妃娘娘客气了。”
    萧青烟抿了一口清茶,才开口问,“只不过,王爷一大早便出去了,大司马若是来寻王爷,怕是要再晚些才是。”
    “不。臣是来寻墨妃娘娘的。”他十分坚定地说道。
    萧青烟故作不解,“哦?也不知大司马寻妾有何事?”
    “听闻墨妃娘娘与红袖堂的花魁娘子很是相熟?”
    萧青烟不否认,“倒是见过几次面。”
    “臣有一事想向墨妃娘娘请教。”
    “大司马请讲。”
    萧东极眸光清亮,几乎是死死地盯着她,“一位来自江南的花魁,为何懂得西北的舞?”
    萧青烟微微一愣,“没想到,大司马对舞蹈也颇有研究。”
    她掩嘴一笑,“只不过,妾又不是花魁,这个问题,妾着实回答不了。”
    “是吗?”萧东极道,“小儿子昂,倒是有幸见过那位花魁,他曾亲口言说,墨妃娘娘便是那花魁娘子,也不知墨妃娘娘作何解释?”
    萧青烟早就知晓他会问这个问题,是以只无奈道,“没成想贵府郎君会对妾误会至此,实在是惭愧。”
    她道,“那日贵府三郎亦是拜访了红袖堂,扬言妾便是花魁娘子,而那时,花魁娘子正与妾在雅间相聊甚欢,此事已然传遍坊间,大司马未曾听说?”
    萧东极冷眸一闪,亦是惭愧地摇了摇头,“看来真是误会了。”
    “萧司马日理万机,未曾听闻坊间之事亦是有的。”
    “既如此,也不知……”萧东极再问,“墨妃娘娘可曾认得臣的女儿?”
    萧青烟眸光一顿,微微浅笑道,“众所周知,萧司马有三个女儿,长女乃是当今皇后,妾自是认得,幺女远嫁东海,当初与妾赛过马,妾自然也认得,而这次女……”
    她顿了顿,仿佛这才反应过来一般,“萧司马此言何意?”
    萧东极面不改色,端起茶盏便嘬了一口,“臣惭愧,生养了三个女儿,唯独这个女儿却偏生反骨,毁害世间。”
    他微微眯了眯眼,“既如此,墨妃娘娘应该也认得臣的几个儿子吧。”
    萧青烟掩嘴一笑,眉毛微挑,“萧司马这是何意?知晓的是萧司马来同妾老家常,不知晓的还以为萧司马来同妾认亲呢。”
    哐当一声,一把镶嵌着七彩宝石的匕首被丢在了地上,在阳光的折射之下熠熠生辉,萧青烟眯了眯眼,那匕首上面,竟还有几丝未曾擦拭的血迹。
    这是李俊赐给章程的那把匕首,也是她刺在萧子林胸前的那一把。
    她暗自顺平心声,依旧淡淡地看着萧东极。
    “也不知墨妃娘娘可认得这把匕首?”
    萧青烟装作害怕的样子,往后缩了缩,“妾自问未曾犯什么大错,萧司马为何要带着凶器来寻妾?”
    萧东极似是被她的激怒,但他依旧强忍着怒意,道:“墨妃娘娘再细细看看,当真不认得这匕首?这是几日前,刺在我儿子林身上的匕首!”
    他道,“几日前,墨妃娘娘与远明侯侧夫人在京郊别苑相聚,听闻流寇来袭,我儿子林巡视经过,被流寇所杀……”
    他似是要在萧青烟脸上看到破绽,“但具体如何,卷宗不够详细,臣此番前来,想要向墨妃娘娘请教一番,当时到底发生了何事?”
    这一副慈父的模样真真是令她作呕,可叹她只能装作一副无辜害怕的模样,她似是回忆起了一丝悲伤,那双楚楚可怜的鹿眼一下被眸中水汽氤氲了。
    她叹了口气道,“当日情况十分混乱,妾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知二娘为了救妾,同人打了起来,妾的侍婢为了寻救兵,竟被……”
    说到伤心处,她眼眶中的泪水,滴滴往下滑落,“还望萧司马为妾的侍婢主持公道。”
    萧东极眯了眯眼,忽而冷笑一声,“如此说来,当日这匕首正在远明侯侧夫人手中?是远明侯侧夫人杀了我儿?”
    “当时实在混乱的紧,妾也记不大清了。”
    萧东极豁然起身,叫两人吓了一跳,良夕更是本能地挡在萧青烟的面前,以防他有什么动作。
    谁想,他只是躬身将地上的匕首拾了起来,随即走到萧青烟面前,再道,“墨妃娘娘不如再看仔细些?”
    “妾不懂萧司马的意思。”
    “不懂?”萧东极冷笑一声,“去年春猎,有人瞧见墨妃娘娘在猎场与远明侯起了争执,墨妃娘娘可是亲手夺了这把匕首,娘娘难道忘了?”
    萧青烟正欲狡辩,萧东极却更近一步,身上带着一丝威逼的气压,叫人一时透不过气,良夕更是被这股只有战场上才有的杀气惊得险些摔倒。
    萧东极阴笑道,“既如此,娘娘应该也已经忘了那匹该死的狼了。”
    萧青烟的心仿若被剜了一道口子,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她心口撒的盐,疼痛无以复加。
    她强忍着悲痛,扯着一丝无辜的笑意,仰头疑问,“萧司马所言,可是前阵子送到妾府上的那张狼皮?那张狼皮着实软和,给王爷做大氅正合适。多谢萧司马慷慨。”
    “原来墨妃娘娘不认识那匹狼,可臣怎么听闻,墨妃娘娘与那匹白狼很是相熟?”他清亮的眸子死死盯着她,“几乎是同吃同住。”
    “萧司马记错了吧?”萧青烟赔笑道,“妾自小在相府长大,哪里有机会与一匹狼同吃同住?”
    今日萧东极屡屡提到她的前世,更是以小白来激她,试探之意已经十分明显了,倘若她露出半点破绽,那么便会被他占去上风,接下来的计划便会功亏一篑。
    所以她必须要忍住他们伤小白的仇,老实本分得做王府的墨妃,林府的四娘。
    空气突然凝滞了,萧东极手里拿着匕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若是目光如刀,怕是萧青烟此时已经被他剔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清风徐来,只闻得阵阵木香混合着茶的清香,少倾,萧东极忽而哈哈大笑,笑声如雷贯耳,让萧青烟与良夕两人面面相觑。
    笑声毕,萧东极才道,“臣当真是老糊涂了,墨妃娘娘如何能与一匹狼有什么联系呢?只是那匹狼,生生吃了臣的儿啊!”
    最后两句话,他话音突变,手里的匕首亦是同时掷出,却听砰得一声,竟是直直得钉在了萧青烟面前的几子上。
    入木三分。
    他有五个儿子,大儿子萧子舒太过于耿直不懂变通,屡次坏他的事,简直该死,剩下的几个儿子当中,他最器重的便是他的二儿子,萧子安。
    谁想,正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使得萧子安葬身于狼腹!
    三儿萧子林空有一身武力,好大喜功,难堪大任,四儿却是个好的,却天生顽疾,前途难料,五儿……
    五儿就是个废物!根本配不得他萧家之名!
    正是眼前这个女人,叫他屡屡尝尽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
    只可惜,她实在太过于狡猾,每每都寻不着她的证据!若非她是燕王侧妃林泽之女,她早就被他碎尸万段凌迟万死了!
    良夕吓得冷汗直流,但她依旧近前半步死死护在萧青烟面前,“萧司马,不得无礼!”
    萧东极看都没看,一手抓起良夕的脖子,狠狠地往地上一摔,良夕再如何在他面前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被这么一摔,竟彻底的晕了过去。
    他居高临下,看着萧青烟,“不如,墨妃娘娘再仔细回想回想,还有什么遗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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