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恭喜。”树灵干巴巴地道贺了声,又跟他确认了一遍:“是在成亲前承载天命吧?就在这几天了。”
    秦冬霖颔首,视线绕过树灵,落在气若游丝,连眼皮都睁不开的星冕身上。他半蹲下来,伸手捏着星冕的下颚,像是审视物件一样扫了一圈,皱着眉,声音冷淡,语气有些恶劣:“话都说不出了,留着给我做什么?”
    树灵叹息了声,问:“你要听他说什么?恭喜吗?”
    或者说,他们两人之间,还有什么话好说?还有什么话能说?
    星冕慢慢睁开了眼,他实在没什么力气了,哪怕被他视为此生最大仇敌的男人以这种屈辱的姿态审视打量,他也只是艰难地皱了下眉。
    他的视线在秦冬霖那张比前世凌厉许多,但依旧挑不出瑕疵的脸上顿了下,又落到他身后,发现什么也没有,眼神有一瞬的落空。
    她没有来。
    想想,她又确实是这个性格。
    不在意的人,她连落井下石都懒得动一下手指。有这时间,还不如去打个盹,睡一觉。
    死亡,得不到任何回应和原谅的死亡,将是他最终归宿。
    很奇怪,有能力的时候,想的是不顾一切,破釜沉舟也要得到她,可看了妖月那段记忆,时至今日灯尽油枯,星冕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只是不拖累她。
    “君,君主。”他嘴唇翕动,脸颊碎成一片一片,看着令人毛骨悚然,声音竭力放大,可依旧低如蚊蝇,他艰难开口:“没,程翌,没碰过殿下。”
    “君主,别,别迁怒殿下。”
    在这一刻,仿佛他曾经那些蠢蠢欲动,无数次妄想取而代之的决心和念头都安安静静,乖顺的平息了下来,眼前的男子为君,为帝,他就称臣,称宋湫十为殿下。
    他知道成王败寇的道理,也能咽下一切苦果,但就怕连累宋玲珑。
    秦侑回再喜欢宋玲珑,也是个男人,只要是个男人,面对这样的事,都不会无动于衷。普通男子尚且心存芥蒂,无法释怀,更遑论秦侑回这种高高在上,眼里容不得半点瑕疵,半粒沙子的人。
    身为君主,他有太多选择了。
    迁怒她,冷落她,忽视她。
    秦冬霖看着他,突然笑了一下,他声音轻得令人下意识感觉到危险:“说完这些,觉得自己能死得稍微安心些?”
    星冕眼睫垂落,像是没有力气说话了,又似乎是在强撑着等一个回答。
    秦冬霖嗤的笑了一声,眼瞳里是一潭幽静的湖,那些话语没能在里面搅动起半点涟漪。
    “你以为我天涯海角追捕你的那块骨,又必须要你死,是无处发泄的恼羞成怒?你死之后,这股怒气会奔着宋湫十去?”
    星冕睁开眼,气死沉沉的黑瞳与他对视,仿佛在无声问:难道不是吗?难道不会吗?
    人心难测,冷落一个人,有无数的理由和借口,就像时间长了,说的人多了,无错的人也有了错。
    秦侑回会不会想,为什么宋玲珑要留个男子在身边做事,又为什么,自己当初要放权给她。
    于是,收了她的权,折了她的翼,不准她在人前现身,不准她出去玩闹。
    秦冬霖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他半晌没有说话,这时,世界树的枝丫突然垂下来半截,连着星冕的手腕,大肆吸收着他寥寥无几的生机。
    星冕彻彻底底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他乌白的唇上也有几道裂痕,嘴唇颤颤,他看着秦冬霖,艰难吐字:“那块,那块骨,生机未绝,心术不正,让殿下当心。”
    在妖月没来之前,他将世界树的叶片给了那块骨,现在没人知道程翌的行踪。
    秦冬霖眼底阴翳一片,他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声线极冷:“虽然没必要跟你保证些什么。”
    “但。”
    他瞳色极深,看着星冕,一字一顿道:“宋湫十是我的道侣。”
    是他的小妖怪,他捧于掌心,纵得无法无天的公主。
    他比任何人都爱她,疼她。
    那日提剑而来,不可否认,胸膛里充斥着冲天而起的怒火,可除此之外,是细细密密,绵绵不绝的刺痛。
    他那么喜欢的宝贝,在被人偷走之后,又被人狠狠摔在了地上。
    星冕看着那双眼,突然明白了他言语中的未尽之意。
    他缓缓闭上了眼,身躯化作一团猩红而杂乱的线。
    世界树意犹未尽地收回了枝干,舒展着身躯,树叶簌簌碰撞,发出金相玉扣的清脆声响。
    一切终于结束了。
    秦冬霖心情像是好了不少,他脸色稍霁
    ,用剑尖挑起那团艳丽得像血的线团,慢悠悠地踱步到长石尽头,看着底下那些或忌惮,或憎恨的眼神,扯动嘴角笑了笑,这一笑,将不少梗着脖子怒目而视的人笑得缩回了头。
    “许久未见。”
    “给你们带了点小礼物。”
    说罢,他将剑尖上的线团抖落下去,迎着空旷的长风,红线洋洋洒洒落下,远远看上去,像下了一场从天而降的血雨。
    察觉到天空中的异样,锁链顿时收紧,漾出一阵一阵的雷弧。
    凄厉的痛呼和惨嚎声此起彼伏。
    树灵看着他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地将那团红线分几次抖下去,有些无语地撇了下嘴角。
    “对了。”秦冬霖丝毫不觉得自己这种行为有多幼稚,他懒洋洋地开口,看向树灵:“过段时间,我和宋小十成婚,你来不来?”
    世界树活了这么久,看过的人,走过的路不知多少,什么样的事情都见识过,可这被邀请参加婚宴,确实是人生头一次。
    老头明显愣了一下,胡子一翘一翘的,满脸疑惑,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古往今来,有邀请世界树见证爱情的例子吗?这得是多大的脸面,多大的排场啊。
    秦冬霖看向世界树,良久,狭长的眉往下压了一下,不疾不徐地跟它商量:“那这样,走天道的事,等我成了亲回来再提?”
    他一副悠哉悠哉,慢条斯理的样子。
    树灵气得跳脚,它压着声,忍不住提醒:“走天道的事,我们提前商量好的。”
    秦冬霖看着它,懒懒散散地嗯了一声,但那副神情,世界树都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你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天道早点走晚点走,有什么区别。
    树灵想骂人。
    挤破了头要当这个君主的不知道有多少,随便点一点,全是胆识过人的少年天骄,偏偏他秦冬霖,君主之位捧到他手里,他还推三阻四,各种讲条件不想接。
    就没见过这样的。
    树灵深深吸了一口气,近乎认命般地问:“成亲礼,定在什么时候,哪一天?”
    “还没定。”秦冬霖像是知道它会妥协一样,他道:“我们回去之后,双方父母会商量日子,届时提前通知你。”
    树灵笑着又说了声恭喜之后,肩头耸落下来。
    别人登门备厚礼,它能两手空空腆着脸蹭酒?不认识的人就罢了,淞远,皎皎,妖月婆娑等人出手一个比一个大方,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到时候他们凑一桌,一问,礼官把宾客奉上的单子送上去一看。
    妖月和皎皎凑对,一个说“世界树就这点手笔,请来干嘛的,凑数嘛?”一个说“就这灵宝玉如意,这金光防护衣,我库里堆了没十件都有八件。”
    光是想想那样的情形,树灵都感到一阵窒息。
    活了万万年的脸皮,也没厚到能经历那种风雨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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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冬霖顶着一身风霜雨雪的寒气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屋里还是他出去前的样子,床褥上拱起的一小团睡得无知无觉,他走过去,坐在床沿上,伸手将人揽过来。
    很小的一张脸,巴掌大,鬓发散乱,如云如绸,此刻亲密地落在他的掌心中,无比乖巧的顺从。
    他倾身,冰凉的唇一下一下落在她的鬓角,眉心。
    她缩了两下,想钻回被子里,又被他强硬的摁住肩头,像是证明某种存在一样的去蹭她长长的睫。
    湫十拧着眉,眼睛都没睁开,被他惹得烦了,用了点力卷着被子就将自己滚到了床里侧。
    秦冬霖眼里带着点笑意,他不紧不慢地凑过去,拢了拢她令人怜爱的长发,低声喊她:“宋小十。”
    “秦冬霖,你烦不烦!”她含糊着,一副被惹急了凶巴巴的样子。
    秦冬霖倏而失笑,他想,就这越纵越大,越宠越娇的脾气,竟还会有人担心她受欺负。
    月明珠融合的光线里,他的声线潺潺如流水,格外催人眠:“我去见星冕了。”
    湫十来了点精神,勉强将眼睛睁开了条缝,见他久久没有声响,从喉咙里低低地哼了一声,玉臂横陈,指尖催促似的点了点他的掌心。
    “他让我不要嫌弃你。”秦冬霖缓声道。
    湫十顿时清醒了。
    她噌的一下拥着锦被坐起来,眼里还是雾蒙蒙的睡意,气势却很足,“谁嫌弃谁?”
    秦冬霖敛眉看她,眼中之意不言而喻。
    湫十眉心皱起来,鼻头动了动,问:“他现在……”
    秦冬霖:“死了。”
    湫十点了点头,满意了似的,又从善如流地躺了回去,满头青丝漾动,她凑近他,道:“没关系。”
    “我不跟已死之人论长短。”
    她俨然一副“我很大度,不跟人一般见识”的样子。
    从湫十听到那句话坐起来,倒又躺回去,只是眨眼间的功夫,全是她下意识的反应。她根本没顺着星冕的话语去想,去怀疑。
    看得出来,她对那些话嗤之以鼻。
    谁都知道,秦冬霖宠着宋湫十。
    其中,最深有体会的,莫过于眼前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妖怪本人。
    “过来。”秦冬霖将外衣褪了,半躺在榻上,眉眼间的冷凝松懈下来,现出一点点终于可以被窥见的疲惫之意。
    湫十慢吞吞地在床榻上滚了几圈,而后滚到他的臂弯里,暖绒绒的一团,被他虚虚地揽着。
    很好闻的松香。
    湫十眯了会,又顶着张未施粉黛的小脸凑过去问他:“那你怎么回的他?”
    好奇的兴冲冲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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