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知年在返京途中丧生大海,柳知故没了实体的庇护只能从其中脱身,京师很快就收到了消息,姚知年的尸体最终被打捞了上来。
    柳知故回到了京师,踏入清歌府中。院中,清歌正弯腰立在一簇海棠花前,他今年不过三十又七,发丝间却已隐隐藏着几缕银白。
    “好久不见。”柳知故在心中喃喃道。
    今日日头不错,院中海棠盛开,花香袭人,柳知故却觉得清歌那平静无波的神情下压抑着不为人知的情绪。
    他看着清歌同往日一样,四更上朝又退朝,在房中看片刻劄子后又去后院溜达一圈,时不时停在一簇花前发会儿呆,一日一晃就过去了,清歌不曾颓丧也不曾落泪,他像往常一样生活,柳知故倚在门口边,看着暮色将坐在屋内的清歌的影子拉长,自己离他不过两米远,房中却丝毫没有他来过的痕迹。
    夜间,清歌房中的蜡烛灭了,他便穿过房门走到了清歌的床榻前。
    清歌睡觉喜欢侧躺着,到了十几二十岁还喜欢在夜里踢被子,柳知故与他同床共寝之时半夜睁眼,被子铁定都在自己一人身上,可越是长大,清歌越将以前那些小习惯藏了起来。
    现在就算身边没有姚知年,他也不会踢被子了,一日三餐,清茶粗饭,他好像不需要任何人来教会他该如何好好活下去,生命中少一个人多一个人,不痛不痒。
    柳知故坐在床榻边,看着清歌的侧脸,却瞧见一滴泪从眼角滑下砸在了枕头上。
    泪如决堤,一发不可收拾,清歌将头蒙在被褥中缩成一团,连哭声都压地几不可闻。
    柳知故伸手抚上将自己封闭在被褥中的清歌,可二人之间隔着一层结界,柳知故碰不到他。
    柳知故收回手,一滴泪砸在了手背上,他毫无察觉。
    清歌不再年少,经历十几年官场沉浮,见过太多人情世故,他早就知道如何将自己的情绪隐藏在最深处,即使夏倦尘病故,清歌也将心中的失落和伤感放在常人无法发觉的角落,夜间也只会做一两个噩梦。
    可姚知年死了,清歌却在无人的夜里泣不成声。
    国舅和国舅夫人早些年便已经去世,夏婵四十岁时病故,夏倦尘也在不久前旧疾复发,病故于护国寺,这世间于清歌而言,就只剩下姚知年了。
    柳知故起身离去,脚步漂浮,他锤了锤胸口,胸口好像噎了一口气,憋地他生疼。
    几十年前他一时情动,无法压抑,小心翼翼地靠近清歌却还是将他害成了如此惨状。
    柳知故跌坐在门外,耳边却是满是清歌低沉的哭声,这偌大的宅子往后便只剩清歌一人了吗?
    柳知故不愿,既然清歌命数已然至此,至少不能让他落得一个孤家寡人的结局。
    翌日天还未大亮,夜雾还在弥漫,清歌便已穿戴好官服准备上朝,可府外忽然来了个内侍,说陛下今日身体抱恙,早朝不必上了,若是有劄子要呈上交与他带回宫中便好。
    清歌将昨日写好的两个劄子交给了内侍,转身踏进门时忽然感觉有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后。
    他转身,朱红的门外,姚知年身穿一袭淡紫色的长袖衫,长发用一根白色的发带轻轻束着,晨风带起他的发梢,日光落在脚边,眼前之人竟恍若隔世。
    清歌腿一软,□□的,前几日刚刚入土的姚知年就这样站在了他面前。
    可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也不是不可思议,而是惊喜。
    管他是人是鬼,重要的是他回来了,一别半年,二百零六日,他掰着指头算,今日总算是见到了。
    清歌跑过来的脚步有些踉跄,柳知故上前几步扶了他一把,清歌看了一眼对方的手,抬眼时双眼亮澄澄的,柳知故在他眼中看见了死灰复燃、枯树逢春。
    “哥哥。”清歌十几年来落泪的次数用一只手数都嫌多,更别提在旁人面前落泪。
    此时街上人来人往,马车不断,清歌那滴眼泪的日光下一闪,落在了滚烫的地面。
    .
    “哥哥,我吩咐了后厨做了碗阳春面,为你接风洗尘。”清歌道,声音很是轻快。
    柳知故转了转手边的茶杯,“别到处跑了,大热天的不嫌累得慌。”
    清歌上前几步挨着他坐下了,“哥哥,一路辛苦了。”
    “不辛苦,”柳知故笑道,“见你就不辛苦。”
    清歌的视线落在对方执起茶杯的手上,忽然道:“哥哥有没有受伤?”
    “不严重,皮肉伤而已,已经好了,”柳知故随便扯了个谎,他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我从江南坐船,途中遇上了狂风和暴雨,船沉了,我便抱着一块木板在海上漂了一日,幸得路过的上船所救,有惊无险。”
    柳知故主动解释,因为他知道清歌不敢问他,清歌怕像话本子里那样,自己一问,对方知晓自己已故就要走了,可是他给清歌下了一剂定心丸。
    “戏班子没了,我不会走了。”
    此那日起柳知故便与清歌同住一处,清歌四更上朝,柳知故在家中等他回来一起吃饭,吃完饭二人便寻些事情打发时光,说是打发时光,其实二人在一起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清歌看着对方一头乌黑的头发,羡慕道:“哥哥,你说你怎么都不会老呢?”
    “你不会是从天上来的吧?”清歌笑着问道。
    柳知故看他,那张脸依然熟悉,却不似以前的明媚少年,而是多了一份沧桑浮沉,可他还是清歌,面对他时会说会笑,只有面对官场之时才会下意识亮出眼中的老成与精明。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柳知故也笑。
    “那我死了,你是不是就要回天上去了?”
    柳知故一愣,手里的削了一半的梨差点脱手。
    “帮我向天帝王母问个好?”
    柳知故神色恢复如常,“你自己去向他们问好。”
    清歌那句话在他心里刺了一下,他从前没敢细想,怕一想眼前的日子就在不知不觉中溜走了,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如果清歌还在世,而他却神界的人发现了踪迹,押送回神界,那时清歌怎么办?
    要怎么和他解释?要怎么同他告别?
    姚知年的肉身已毁,柳知故幻化成姚知年的模样才回到了清歌身边,毫无掩饰,他将自己的行踪赤|裸裸地暴露给了神界的人。
    若是有心寻他,很快神界就会派人下来羁押他了。
    可是他已经走过一次了,怎么忍心再让清歌看着他走一次?
    柳知故想着,手掌摊开,掌心立刻幻化出一张灵符,他在心中默念了几句话,将灵符传了出去。
    他将灵符传给了缘神真君,其实心中也有些不确定,他不敢肯定缘神真君会帮他,更不敢肯定缘神真君会在众神的眼皮底下替他掩护。
    可别无他法,看眼下的情况,神界应当还未发现他的踪迹,神界若已着手开始查,可能还没查到此处,倘若神界中有人肯帮他混淆视听,提供错误的消息,那至少可以暂时拖一段时间。
    谁知缘神真君正巧在人界办事,她传回灵符道:“你现在在何处?”
    柳知故思量了片刻,将实情告诉了缘神真君。
    “今日府上要来客。”柳知故踏进房中对清歌说道。
    “客?什么客?哪个大臣要来?”
    “不是朝中大臣,是我的一个故人。”
    “那我去让后厨多做几个菜。”
    缘神真君叉着腰站在府外,看着阔气的宅子,在心中啧啧道:“没想到这家伙被贬下界了还能混了个官儿当当。”
    她正要入府,却被守门的小厮拦下了,“姑娘找谁?”
    小厮见对方周身气度不凡,生怕是哪位达官显贵,于是没有出手赶人。
    “找柳……我找姚知年。”
    小厮“哦”了一声,“您在府外等等,我去寻知年先生。”
    缘神真君笑吟吟的,看着那小厮跑远了。
    清歌正与姚知年说着话,忽然一个小厮跑进来道:“知年先生,府外有个姑娘找您。”
    柳知故一笑,对清歌道:“到了。”
    清歌看着他起身,“你怎么没告诉我,你那位故人是个姑娘?”
    “她算不上姑娘了,年纪能有你奶奶大了。”
    清歌眼皮子抖了几下,也跟着走了出去。
    府外无人,小厮奇怪道:“奇了,我明明叫她在外面等我一下的。”
    柳知故四处望了几眼,竟然在府中的前堂看见了缘神真君的身影。
    “不必找了,她自己进来了。”柳知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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