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家的端午聚会,和谐得如同一幅富贵吉祥的年画。
    或许是得益于老爷子的高度认可,桃夭既没有遭到公婆叔婶的冷眼,也没收到平辈亲属的恶意。甚至老中青叁代,看她这新媳妇儿的目光,都透着慈爱和怜惜。
    她按辈分依次给长辈敬了茶,又一一认识了各位哥哥嫂子、大姑子,最后褚老爷子喜笑颜开:“好,一家人难得团圆,以后都好好过日子。”
    众人连声答应,一时都举杯动筷。
    饭后,新晋的婆媳去了楼上谈心。
    小书房里,褚母语重心长地点破一霎沉寂:“咱们娘儿俩虽然以前打交道不多,可我一直对你有印象。上次见你俞老师那么隆重引荐,我还在想,这么好的姑娘,谈吐气质、能力相貌样样出众,哪个男孩子配得上啊!没想到,就便宜了我这不争气的儿子。”
    本以为婆婆是在说客气话,结果桃夭越往下听,心里越凉:“江宁这孩子从小就被惯坏了,不像他哥哥姐姐们那么懂事。小时候就惹是生非,大了还是不务正业,我跟他爸越反对什么,他就越干什么。往后过日子,你多担待着点儿。”
    桃夭闻言,不禁心疼褚江宁,果然有些父母,一辈子都不会自我反思。她沉声:“妈,我觉得他挺好。”
    褚母的眼神耐人寻味:“有些事,慢慢的你就知道了。你是个好姑娘,格局大眼光也高,事业上能好好的就行。我们不催你要孩子,子女的事,随缘吧。”Pǒ⑱sǒ.ⓒǒm(po18so.coⅯ)
    桃夭没再说话,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
    褚母心里,桃夭自然不是最满意的儿媳妇人选。可思及自己儿子那副混账德性,她又心知肚明,门第高的姑娘显然是不可能,好在没把演艺圈的弄进家门,能找到现在这个,也勉强知足了。
    总觉得婆婆话里透着古怪,整个下午桃夭心里都有些烦躁。但想起那些不咸不淡的话,也不好直接说给褚江宁听,只能暂时放下不想。
    直到后面跟五嫂却双混熟了,桃夭旁敲侧击之下,才真正明白了褚母的弦外之音。
    起因要从褚江宁二十七岁那年说起,当时他遭遇了包办婚姻的空前危机,甚至做好了最坏准备,偷着把一部分财产转移到了国外。在父母的最后通牒下,褚江宁当着全家人的面放了狠话:“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可能盲婚哑嫁,娶个你们满意的女人回来!用不着威胁我,断关系断门路随你们便,我大不了先结扎后出家,咱谁都别想痛快!”
    之后不久,他就辗转去了国外,一待两年多。后来褚老爷子亲自出马,骗他说自己住了院,才好说歹说将浪子哄了回来。此后褚江宁跟父母的关系日渐缓和,但他身边再也没有女人出现过,甚至公司的助理和秘书,都换成了男的。
    褚家人不只一次暗中猜测:老六很可能为了报复爹妈,在国外做了结扎。几年里褚家人也安排了不少相亲,想以此试探猜测的可信度,然而褚江宁从来都是走完过场就冷处理。其生育能力,旁人一无所知。
    虽然男性结扎手术是可逆的,但这话到底好说不好听,门当户对的人家里,几乎没有哪对父母会想不开,让自己闺女跟这么个混蛋凑对。
    好在褚家第叁代人丁兴旺,四个孙子中前叁个都是芝兰玉树。久而久之,褚江宁的婚姻问题,一家人也不再强求。
    当时只道是寻常,桃夭也没想到,他们恍如儿戏般开局的情感与婚姻,竟然会弄假成真。
    端午节后的第一天,两人再度出现在西城区的民政局。
    补完证出来,褚江宁站在台阶上,盯着盖了钢印的照片发呆:“嗯,不错,这次的照片儿才像是结婚的。”
    桃夭听后,不禁莞尔。
    “你笑什么?”
    迎着褚江宁的目光,她故作嗔怒:“想起你个混球儿去年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
    “以后又不是不来这儿了!呵,我现在才反应过来,你是早就想着把那两本证撕了,计划着重新来照是不是?”
    不防褚江宁说了心里话:“其实也不完全在于照片不好看,主要是……诶你就没听过林语堂烧结婚证的故事?”
    “那你讲讲。”
    “林语堂结婚当晚,对他妻子说‘婚书这东西,只有离婚的时候才用得着。我们自此白头偕老,还留它干嘛?’然后就一把火烧了结婚证,最后事实证明……”
    “证明你被《青年文摘》骗了呗!”桃夭抢白道,“民国的人又用不着拿结婚证去办准生证、上户口。这么大人了,还迷信心灵鸡汤。”
    褚江宁脸上有些挂不住,双目灼热地盯着她:“再这么下我面子,信不信我对你不客气?”
    桃夭声音嗲嗲地告饶:“信……”双手挽上他胳膊,“下午还有正事呢!”
    “那就晚上再收拾你!”
    两人说着,往停车场走去。
    午后骄阳炙热,被西单商圈环绕的西绒线胡同51号,深宅大院中偶有丝竹之声飘出。
    这里曾是清朝的王府,建国后被改成四川饭店,九十年代,港商邓永锵耗时数月,将此处改打造成京城最神秘的会所——中国会。
    过去的许多年里,大隐隐于市的中国会,接待了无数中外贵客:英国首相、法国总统、美国国务卿,都曾是这中式宅院的座上之宾。很多二代叁代,以及有背景的企业高管、外国使节们,也曾为这里的辉煌添上浓墨重彩一笔。而那些大众面前高高在上的一线明星,却只能作为点缀,应酬陪酒。
    但随着中央八项规定的出台,繁华竞逐的中国会,早在几年前拆招牌关门,黯然谢幕。
    褚江宁费了番周折,才将在这里办茶会的事申请下来。
    此时宴客厅中央,桃夭一袭大红齐胸襦裙,云髻巍峨步摇压鬓,华丽的妆容与满堂富贵相映生辉。
    前排坐着英法美日等国的驻华外交官,魏鸣珂坐在一旁默默看着,心里腹诽:这都能跟八国联军对着骂街了!
    桃夭怀抱琵琶,低眉信手,续续弹唱:“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让我来,唱一支饮茶铭呀。细细呀,道来,唱给诸公听呀。神农尝百草呀,传茶到如今,盛唐锦绣,陆羽成《茶经》呀。到宋代,点茶入东瀛呀。禅茶道,始中华,源远流长呀……”
    这曲子脱胎于江南小调《无锡景》,后被改作《秦淮景》,出现在电影之中。前段时间褚江宁心血来潮,又在《秦淮景》歌词的基础上作了修改,写成如今带有茶文化意境的小曲。
    各国使节大多是深谙华夏文化的中国通,一曲终了,掌声雷动。唯有日方人员脸色不太好,个中缘由,大家也心知肚明。
    有人提了新烧的水进来,桃夭放下琵琶,起身去桌前温壶置茶。
    绿茶的方便之处在于,只要控制好茶量和水温,不需要复杂的冲泡手法,也能色香味俱全。
    品质上乘的松萝新茶,条索紧卷匀壮,这是前几天褚江宁亲自用竹篓背回北京的。玉手纤细而有力,拎着壶缓缓注入80度的玉泉山泉水,茶叶翻滚几下,逐渐舒展开,只见汤色青润,叶底绿嫩。
    服务人员将冲好的十几杯茶装上托盘,分给各座客人。
    桃夭手指轻轻叩打桌子,口中念起郑板桥的诗:“不风不雨正晴和,翠竹亭亭好节柯,最爱晚凉佳客至,一壶新茗泡松萝。今天请大家品鉴的叫松萝茶,其茶香气高爽,比龙井有过之而无不及。多数绿茶冲泡后会有淡淡兰花香,只有松萝茶散发着罕见的橄榄味。诸位请用茶——”
    众人闻言,先是提鼻嗅了下茶气,接着微微呷了口茶,而后竟不约而同皱起眉头。
    桃夭见状解释:“松萝茶有叁重,色重、香重、味重。喝头几口时,会稍带苦涩味,之后再品尝,就会有醇和甜香的回甘。而且这茶还有个区别,就是它入水会直接沉底,不像很多绿茶漂在水中。”
    众人听后,纷纷去看自己的茶杯,果然没有一片茶叶是漂浮的。
    “实在是神奇!”坐得近的几位使节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桃夭也不多言,静静品着自己的茶,偶尔示意服务人员添水。
    英国使节罗伯特咂了半晌,竖起拇指道:“女士你的泡茶的技术很高明,这种茶我虽然第一次喝,却忽然想起了家乡的味道。你今天泡的茶,跟我的祖国茶,很像!”
    桃夭冷笑起来:“您这番话,我不敢苟同。要说像,也是你们英国茶的味道,像我们的松萝茶。毕竟在公元17世纪,我们中国这款被称为‘徽茶始祖、炒青鼻祖’的茶,就是你们欧洲贵族的心头挚爱了。到了19世纪,你们英国历史上也是一位叫罗伯特的先生,多次跑到我们的武夷山、松萝山,以某些特殊手段,将我们的茶种,和茶叶种植、烘焙技术,带回了你们国家!所以我要纠正一下,您所谓的家乡味道,实际上,应该是我们中国的味道。”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中国的茶文化灿若星河璀璨夺目,可中国的茶产业发展历程,不得不让扼腕叹息。
    历史上着名的茶叶大盗罗伯特·福琼,曾用二十年间四次来华,辗转多地窃取中国茶叶秘密。
    1851年,福琼通过海运,运走2000株茶树小苗,1.7万粒发芽茶籽,同时还将6名中国制茶专家,带到了印度加尔各答。此后,世界贸易逆差被扭转,印度及斯里兰卡茶产业至今仍兴旺发达,而中国茶在世界的地位却元气大伤,中国经济也遭受重创。
    眼前的罗伯特,露出绅士般的笑:“福琼先生是一个出色的植物学家,他的付出,促进了植物间的交流,也推动了世界植物学发展,这是值得喝彩的。”
    “是吗,可是印度种出来的所谓改良茶种,品质并没有超越中国茶。难道植物间交流的导向,是让物种退化?”
    魏鸣珂早就嗅到了火药味,倾身过去给褚江宁使眼色:“你媳妇儿要疯!她这架势,还真想跟八国联军对着骂街啊?”
    褚江宁不改悠然做派:“又不是答中外记者问,干嘛非得措辞严谨字斟句酌。我老婆说得本来就是事实,反正是非官方茶会,怼他几句怎么了?再说,这么些叔叔大爷都稳坐钓鱼台看热闹呢,你急个什么劲,稳住!”
    魏鸣珂没了词儿,那边罗伯特已经开始偷换概念:“可是女士,你不得不承认,目前的世界,英国茶的份量仍然是不可撼动的。”
    桃夭意蕴悠长地一笑:“我们的开国领袖有一句话,叫作风物长宜放眼量。中国茶以前的出口销量居世界第一,以后,也未必不会!”
    罗伯特耸耸肩:“用你们中国的话说,我静观其变。”
    桃夭毫不示弱:“那就拭目以待吧!”
    几位本国部级大佬适时出来打圆场,跟罗伯特谈起别的,唇枪舌战戛然而止。
    茶会结束时,已经是日近黄昏。
    眼看宾客散尽,桃夭走去角落,冲安坐桌前的老者致歉:“一直在忙,没来得及跟您打招呼。”
    老者笑意蔼然:“没关系,这些小事没必要放心上。忙吗,要不四处转转?”
    “好。”
    夕阳西斜,一老一少在庭院里漫步。
    老者是云楼开馆后的第一位客人,他退下来前,先后任职任国务院扶贫办主任、农业部副部长。卸任后,又被聘为国务院参事。
    桃夭至今记得,初次见面时,对方说过的话:“茶如果只在一个小圈子里周转流通,那中国就不会有茶文化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中国人的开门七件事,是属于千家万户的,而非禁锢在某个层级中。”
    那番话,点亮了她人生的方向。
    彼时彼刻,恍如此时此刻。
    “丫头,你的路还很长啊!”老者驻足,有些唏嘘,“我是老了,茶的未来,靠你们年轻人了。可这究竟是几代人的接力赛,谁也说不清,任重道远呐!”
    桃夭眼里闪烁着光,嘴边是意气风发的笑,“当年您曾用《过秦论》激励我,说秦天下一统,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言犹在耳,我都记着呢!”
    夕阳下,她目光聚拢,无比坚定:“忘了说,我今年申请了五千亩出口备案基地。再难也要搏一把,直挂云帆济沧海是将来的事,我现在的目标,是扬帆起航。未来怎么样我不知道,不过——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叁千里!”
    老者也欣慰点头:“好,咱们中国茶人本色,是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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