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裴絮春笃定的答案,孟澈升这才松了气。
    他再次看向裴和渊:“朕这里有一丸药。你放心,这不是什么毒药,待你吞下它后,朕会给你在胡番之地指一归处。只要你离开大琮与大虞,不插手国事,不对朕造成威胁,朕便会定期给你解药!”
    裴和渊却笑:“我若不愿呢?”
    孟澈升撂了嘴角:“我早在城外安插了一队秘军,宫里每半个时辰会有人去报信,若迟了没去,秘军立马便冲入宫来。你以为,你当真有很大的胜算会赢?”他冷声道:“况且你的妻子现下在我手中,只需我一声令下,看管的人便会取了她的命。对了,我可记得她还怀着你的孩子,你可舍得?”
    空气矍然一静。
    半晌后,裴和渊忽动了动唇,沉声问:“那么……一命换一命呢?”
    雨夜的对峙之中,骤然响起一阵哭啼,尖利又亢急。
    是婴孩独特的尖躁哭声。
    一名尚在襁褓的小婴孩被人抱了出来。那小婴孩四肢乱蹬,扯着嗓子的哭声将渐熄的雨声都盖了过去。
    与此同时,有个身形娇小的宫妃匆匆赶来。
    “——陛下!”
    那宫妃被人搀扶着,脸白得像纸一样。才走近,便被孟澈升急问:“怎么回事?不是让你看好皇儿么?”
    “臣妾着人看好了的,睡前臣妾还瞧过许久,可是方才这头吵闹,惊得皇儿哭了几声,臣妾便去看,这才发现皇儿不知几时被调了包!”邱皇后面色惶惶:“陛下,这是何人?他为何要掳皇儿?他到底想作甚?”
    孟澈升揽住欲要向前的邱皇后,咬紧牙关看向裴和渊,一字一顿道:“放了朕的儿子!”
    “我说了,一命换一命,我娘子呢?”裴和渊亦直视着孟澈升。
    “夫君……”颤巍巍的声音响起,裴和渊立马循声去望,目光刹那收紧。
    转廊之处,关瑶被人挟住双臂押了过来。
    衣摆被雨水打湿,披散的发也在额前结了几绺,挺着小腹走得格外艰难,俨然便是个阶下囚的模样。
    她被人捺定在一张木椅中,颈上则横了把闪着寒光的刀。
    眯狭起双目,裴和渊的声音仿佛淬了冰:“把我娘子给放了,敢动她,我让你们死无全尸。”
    “你将朕的皇儿给放了,再答应朕方才的条件,朕自然放人。”
    “你以我妻为质,我将你儿作赎。旁的条件,我为何要应你?”
    这么两句间,方才还声嘶力竭的小婴孩哭声渐低,且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咳嗽。
    婴孩本就肺气不足,哭了这么许久无人去哄,小脸儿已然开始有些发紫了,显见是危险至极。
    “陛下!陛下快答应他啊!咱们的皇儿快没气了!”邱皇后扒着孟澈升,惊恐地催促他。
    孟澈升喉结几动,整个人也紧绷着,似是陷入巨大的挣扎。
    片刻后,他紧紧揽住邱皇后,低声道:“葶儿……你还年轻。”
    这话甫落,空气都侊若凝滞住了。
    邱皇后先是发了怔,几息后才渐渐回过味来:“陛下,你,你是要舍了皇儿?”
    孟澈升狠了狠心,不再看邱皇后。他自袖中掏出一只木盒交给亲卫,让亲卫递向裴和渊。
    “吞下里头的药,带着你的人离开大虞,朕不日便会将你夫人送过去与你团聚。”
    “自私到这种地步,不愧是你。”裴和渊定定地盯着孟澈升看了几息,忽而勾了抹古怪的笑,接过那已快哭绝了气的小婴孩:“看来那这孩子留着也没什么用了,既如此……”
    话毕,裴和渊缓缓举高了双手。而便在他要做出摔打的动作之际,对侧的邱皇后突然亮了把匕首,向孟澈升刺了一刀!
    在宫人吓得慌乱叫喊间,邱皇后浑身打颤。面对孟澈升不可置信的目光,她茹恨道:“陛下莫要怪我!他早便留了字条说过,若陛下不保皇儿,便让臣妾拿陛下的命去换皇儿!”
    “朕……比不上……你的皇儿么?”孟澈升额际青筋爆起,吃力地质问着,眼神像要生吞了邱皇后。
    “臣妾自然是要皇儿!陛下若崩了,就是臣妾的孩儿继位!”高喊间,邱皇后松了一只手指住裴絮春,面目狰狞道:“陛下当臣妾是傻的么?这贱妇宫里有臣妾的人,听得清清楚楚的,待她生下皇子后陛下便要扶她替了臣妾的位,更要立她的孩子当太子!”
    “无脑的毒妇!不识大体的蠢妇!”孟澈升目眦欲裂,倏忽自胸口生拔出那匕首,反肘朝邱皇后的小腹捅了一刀。
    变故陡生,孟澈升直接将邱皇后一把推到地上,自己则在裴絮春的搀扶间跌跌撞撞向前几步,抹去口角的血迹,恶狠狠地瞪向裴和渊:“快些吃!要不然,朕这便着人杀了她!”
    持刀之人有了进一步动作,关瑶颈子被人向上一勒。因为已被帕子堵了嘴,她只能对着裴和渊摇头,发出呜呜的音节。
    与她遥遥对视两息,裴和渊放下手中捧着的婴孩,转而接过那木盒打开,里头正是一颗剥了蜡衣的丸药。
    与寻常的丸药不同,那药团子的外头是白色的,丸芯则瞧着有棕色且弯曲的脉络,像是里头塞了什么东西似的。
    捻起那丸药,裴和渊漫不经心地睇了裴絮春一眼:“嘴里说着要偿债,却仍是做着糊涂事。瞧清楚了么?你身旁的那个男人,到底有多自私。”
    裴絮春心头微微一跳。
    太是他的作风了,方才做那许多事,就是为了要让她看清楚孟澈升有多自私。
    可……她又怎会不知这些?
    “还不快点!”孟澈升喘吸着急急催促:“我数三下,你再不吞了那丸药,我便让她死于乱刀之中!”
    在孟澈升的倒数声中,裴和渊不紧不慢地将那丸药缓缓放入口中,继而生生吞咽了下去。
    在他吃下那丸药前,余光仍是看了关瑶一眼。目如清泓,毫无起伏。
    而见得裴和渊当真吞下毒药,孟澈声目中闪起兴奋到扭曲的光:“毒药已吞!快!杀了他们!”
    一声令下,刀戈声起。
    四起的博斗动静中,孟澈升蓦然发出一声闷哼来。
    原是搀扶着孟澈升的裴絮春,蓦地向他刺了一刀。
    与适才邱皇后胡乱挥下的那一记不同,裴絮春这一刀,直接插中了孟澈升的命门。
    只不过在这一幕发生间,裴和渊已无暇顾及,盖因制住关瑶的人竟掐住了关瑶的脖子,且将手中的刀高高挥起——
    “叮——”
    刀被挥弹而去的飞物震得偏了向。那人与裴和渊对了几招,又被赶去护主的吴启缠斗起来。
    裴和渊正待去查看关瑶可有伤到之际,头脑突然重重麻痹了下,顷刻间眼前一黑,人便直登登地昏死过去。
    混乱之中,又闻得裴絮春一声高呼:“陛下已薨,所有人停手!”
    女人尖利的声音传入耳中,大虞宫侍卫士惧是一惊。
    而待这宫中动静逐渐停息后,裴絮春却撇下孟彻声,先跑去关瑶那头,替她抽掉口中的帕子:“可有事?”
    “无事。”关瑶答着裴絮春,两眼却是一直盯住倒在地上的裴和渊。
    一旁,吴启已解决了缠斗的对手,见状不禁讶然道:“你们,你们这是?”
    关瑶起身,走到裴和渊身旁,抬起他上半身靠在自己怀中,再仰头向裴絮春道:“我去寻荣叔与大师,至于收尾这里,麻烦二姐姐了。”
    重重的脚步声上前,吴启震惊:“少夫人,您伙同旁人算计郎君?!”
    “不是算计。”关瑶重新将视线投于裴和渊脸上。
    郎君面色苍白,眼睫霎霎,便似只是沉于安睡之中。
    失了筹码后再无片刻犹豫,便吞了那药丸子,纵然这一幕是关瑶所希望的,可当看见时,她仍是心绪百转。
    须臾,关瑶喃声道:“他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太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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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和渊被转移出宫,到了一处私宅。
    大门一开,夏老神医边套着外裳边骂骂咧咧地让了道:“尽干贼事,大晚上的不给人好睡,老头子上辈子欠你们的呢?”
    将裴和渊放到屋中后,又有位身着袈裟,寿眉低垂的老僧人缓步行了进来。
    见得那老僧人,吴启立马张大了嘴:“慧济大师?”
    “阿弥陀佛。施主,又见面了。” 老僧人笑意温慈。
    听了些解释,比如知晓那毒药是被提前换过的,可吴启仍旧一知半解地去看关瑶:“少夫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便是我方才说的,要替夫君医那怪症,便特地也寻了慧济大师来帮忙。”关瑶答道。
    “少夫人说的怪症,我信。可既是为了郎君好,又缘何不与郎君直说,非要来这么一遭?”吴启愤意又起,他红着眼控诉关瑶:“少夫人可知郎君这些时日连觉都没得好睡,经常整日里也吃不了一餐,便是全心在担忧着少夫人。却没想到一切竟是少夫人早便预谋好的!”
    “我知晓,他是在意我的,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关瑶的指肚划过裴和渊冒了青茬的下颌,低声答道。
    她这般答,倒让吴启憋的一肚子气发不出来。
    半晌,吴启再问:“少夫人几时有的这种想法?”
    “在我染疫时,知晓夫君有那怪症之后,我便与荣叔商量了这个法子。”
    “那又是几时与二姑娘联络上的?莫不是很久前便与她搭上了?”吴启追问。
    “不久,便是在上回,他在万汀楼碰到我的时候。”关瑶道:“是二姐姐先主动寻上了宋班主,我自宋班主那处摸着了些底,后头便靠宋班主与她通着信。”
    “那,那少夫人是如何瞒过郎君的眼?”吴启的脑子开始有些转不过来。
    关瑶笑了笑:“你忘了么?我向他要了岑田,岑田早便是我身边人了,只听我的话。我要让岑田做些什么,故意避着他,他是很难知晓的。”
    吴启眉头一跳,联想道:“所以府里那场火,也是少夫人?”
    “那是孟澈升当真想掳我去作质,我与二姐姐便将计就计,筹划了今日这么一出。反正孟澈升,早晚是要除的。而若大师施术时倘那孟澈升还活着,这过程便徒增危险了。”
    关瑶替裴和渊理过衣领,又抬头看吴启:“孟澈升安排在城郊的那批隐卫,想必已经被你们给处理了?若孟澈升未死,他今日势必要在大虞皇宫杀个血流成河,对不对?”
    吴启瞠目。
    关瑶知晓自己猜对了,她弯了弯唇,故作轻松道:“若是他遭遇不测,便要血洗大虞皇宫……他可有说,若我还活着,到时要怎么对我?让我和孩子给他陪葬,还是送我剃度出家?”
    这话吴启并不敢接,唯有沉默以对。
    “我不瞒你,今晚我确实有赌的成分,幸好……赌对了。”关瑶歪了歪头笑道:“若是不成功,他总不至于知晓我做了些什么,不来这么一出,他醒了怕是又要发作。”
    顿了顿,关瑶又问:“他住书房的日子,我在娘家的日子,他总是不敢安睡对不对?”
    吴启先是怔了怔,须臾点点头:“那时郎君与我说过,若他睡着超过半个时辰,便将他推醒。”
    “眼下你知道他为何那般了?”关瑶眼里失了下神:“因为怕自己睡着时,悄无声息地,被另一个所取替。”
    多数关口,相较温吞的裴和渊,根本压不过暴戾的另一个自己。而为了意识不被夺,他只能靠长时的清醒来维持。可身体消耗过了度,总还是会被寻到空子,而遇到情绪难抑之时,便让另一个轻易给夺了意识。
    她不想让他永远割裂地过一辈子。总在挣扎,永远在和另一个自己抢夺意识。醒来又要为另一个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而嫉妒,痛苦,甚至发狂。
    更不愿她如上世那般,成为无数人的噩梦。
    “差不多得啦!还唠呢?”一旁的夏老神医插嘴赶人:“再过半拉钟人都醒了,都出去出去,别打扰我师兄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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