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南膳房催膳食时,已是过了卯时,陆慎还在司礼监未回。
    阿珠在锅炉旁侯着,看着那厨子把着锅柄大力地颠着勺,金色的油,翠绿的蒜苗,焦黄的酥肉在大锅里翻炒,炒得白气蒸腾,散发出阵阵扑鼻诱人的香。
    肥羊小排切成一段段的入锅,加入桂皮八角、葱姜蒜、汆了两遍水,加了料酒煮沸后捞出,腥味除去了大半。再下油锅煎至金黄,加盐翻炒,再加白糖冰糖又给小排镀上了一层焦糖色。
    阿珠兴致勃勃地看着,肚子咕噜叫了两声。等着排骨出锅,忽听屋外有人嚷嚷着下雪了。阿珠听到也顾不上馋嘴了,连忙提着裙角跑出了门外。
    零碎的雪花从漆黑的天空中打着转儿飘了下来,像是一块黑布上撒了点点白盐,零零星星确实漂亮的很。阿珠仰着脑袋,一粒雪花落在了鼻尖上,冰凉冰凉的。
    这可是今年的第一场雪,阿珠突然湿了眼眶。
    八年前的那场雪也是这样。
    阿娘带着年幼的自己入京去寻那考得功名的父亲。
    状元府炮竹声轰鸣,烟火的光照着状元郎和那美艳动人的公主的脸,二人言笑晏晏,在阿珠的记忆里,父亲似乎从未笑得这么开心过。
    欢声笑语在见到阿娘那张憔悴的脸后戛然而止。阿娘牵着她的手被当成穷酸的乞儿给骂骂咧咧地赶了出来。
    阿娘不甘心,带着她去衙门告官。不料等来的却是一场无情屠戮。
    阿珠永远记得,阿娘死时紧紧护着自己那方臂膀的温度,以及胸膛破开时那溅在她脸上温热的血。
    “珠儿,不要和阿娘一样。”
    “珠儿,记着这些,记着这些没良心的人。”
    “珠儿,好好活……”
    阿娘拼着命护下了她,让她没日没夜的跑,七岁的她光着脚,衣衫褴褛地在街头逃窜,终日惶惶不安。
    她捡着小贩不要的菜叶充饥,她望着坐在轿辇上春风得意的状元郎,年幼的她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刻骨的恨。
    就在她快饿死在冬夜的街头,那日,着一身银色甲胄高大青年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想要报仇吗。”
    阿珠抬着那张肌瘦的小脸,一双黑色的眼珠亮得惊人。
    后来她才知道,这个青年就是退击敌寇,威震边疆的镇北大将军王卫弩。
    阿珠被送到十里村,成了一家农户的女儿。
    卫弩告诉她,她需要做得事就是等待。
    村里的教书夫子是卫弩派来的,阿珠拼命地识字,似乎每认一个字就能化作一道利刃割在那人身上,报尽她的仇。阿珠很聪明,过目不忘,记忆力超乎常人,夫子很是惊奇,将这事告诉了卫弩。
    从那儿以后,夫子时常让她记图,绘图,她全都照做了。
    直到有一天,夫子告诉她时机到了。她如卫弩所安排那样,如愿进了东厂。
    接近陆慎,获取他的信任,窃取皇宫布防图,是卫弩交给她的任务。
    正是因为她记忆力超乎寻常,只要看了一眼,她便能将布防图准确无误地绘制下来。
    卫弩这个闲散王爷早已有了谋反之心。
    那夜阿珠第一次在湖畔遇见陆慎,阿珠就知道他便是她要找的人,他的画像她已看过千百遍,早已铭记于心。
    那日伺候陆慎沐浴的福禄的膳食里也被她下了泻药,所以她才有机会去为陆慎添热水。
    一切的一切全然不是巧合。
    卫弩答应过她,只要成功得到布防图,他一定让她亲自为她阿娘报仇。
    ……
    虽是下了第一场雪,可今儿督主的心情似乎也不大好。
    已是夜里巳时,雪势渐大。
    木窗大开着,陆慎倚坐在长廊上,任凭冷风卷着雪粒子砸向自己的脸,修长的手指握着一盏酒杯,时不时地抿上一口。他望着院中的梅花,似乎正在出神。
    阿珠站在一旁端着温好的酒,面上很是无奈,心里暗暗咒骂着那一脸清闲的某人。
    这大冷天的,非得坐在长廊里迎着风口喝酒赏梅。外面乌漆嘛黑的,连个月亮都没,裳个屁的梅花。
    阿珠冻得哆嗦,面上还要保持笑意。
    “督主,夜里风大的很,您可千万别冻着。”阿珠皮笑肉不笑,冻死你最好,可别拖累了我。
    陆慎喝了一口酒,没有回应,目光依旧望着院子里那片梅花林。
    “镇北王快回京了。”男子突然出声,听不出情绪。
    阿珠心口突地一跳,怎么突然提到镇北王了,莫不是他知晓她身份了……她看向陆慎,只见他捏着酒杯的长指已微微泛白,目光掠过梅林不知在看些什么,黑沉的眼底带着阿珠看不懂的复杂。
    “呵呵,都是伪君子。”陆慎突然咧嘴笑,鼻尖上的那颗痣红艳艳的,整个人仿佛入了魔似的鬼魅。
    “让他们斗去吧。”男子的手中的酒杯突然被捏碎,鲜红的血顺着指尖流到了手掌上,陆慎神情又变得阴恻恻的。
    阿珠一惊,手中的托盘都吓得抖了抖,这得多痛啊,果真是个疯子!
    陆慎抬眼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少女,狭长的眸子微抬。
    “你骂我?”
    阿珠连忙吓得摇头,她刚刚明明没出声啊,这人怎么连她心里想啥都知道。
    “奴才岂敢骂督主您啊!”阿珠欲哭无泪。
    陆慎冷笑,那双漆黑的眼定定望着面前的少女,“我最讨厌别人骗我,李元珠,你听到了吗?”
    阿珠愣住片刻,反应过来连忙否认,“奴才、奴才决计不敢欺骗督主您啊,奴才对天发誓!”呸呸呸,各路仙人听到这话千万不要当回事,千万不要当回事!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阿珠这誓发的很是心虚。
    陆慎打量了一番李元珠,秀美的面上突然露出一抹很轻蔑的笑,“算了,谅你也不敢。”
    阿珠心中方升起的那一抹骗人的愧疚感瞬时也没了,此人多半有啥大病,她无须和他多计较。
    “把酒给我。”陆慎出声。
    阿珠闻言连忙将那酒壶送了过去。
    陆慎接过直接将那酒壶对着嘴一饮而尽,不知隔了多久,估摸着喝醉了,竟是疯疯癫癫地笑了起来。
    夜里风大的冻人,那人就穿着一身里衣卧在长廊的椅子上上睡着,阿珠冻得打了个哆嗦,忙回屋取了件袄子。
    陆慎闭着眼,长睫上落了一层晶莹,肤白唇红,瞧着竟有几分脆弱的娇态。
    待她大发善心给这人盖上,谁知那人喝醉了也不忘哼哼。
    “李元珠…罚你明天的晚膳…不…明天、后天还有大后天的晚膳…通通罚去……”
    阿珠黑了脸,伸手便将袄子拽了回来给自己紧紧裹上,呵呵,暖和得很。
    至于陆慎,算了,继续让他冻着吧。
    ……
    照阿珠说,天儿这么冷,就该好好在屋子里待着,非跑到外面喝酒赏梅,装什么风雅文人呢。这不,第二天这位骨骼清奇的老祖宗就病倒了。
    染了风寒,头晕发热,浑身都疼,每日还得喝上三碗苦药。
    只是没想到传言中那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提督大人竟然还怕喝药。眼下见他紧皱着眉,手中那碗药是端起又放下,放下又端起,就是不肯送到嘴边去。阿珠在一旁站着着,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然后阿珠就遭殃了。
    “李元珠。”
    “奴才在!”阿珠战战兢兢地回,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巴掌。
    叫你笑!叫你笑!出事了吧!
    陆慎将药艰难地吞了下去,面上又恢复如常。他斜睨了一眼,见某人不仅无恙还活蹦乱跳的模样,阴恻恻问:“同是吹风,既然本督病了,你又为何不病?”
    阿珠闻言微愣,“奴才、奴才自小身子强健,皮糙肉厚的,经得起冻嘛。”阿珠讪笑,她可不敢说昨天她裹了一晚上的貂皮大袄子,一整夜都暖和的很呢。
    “哦,是吗。”陆慎凉凉地笑,“你的意思是本督的身体还不如你?”
    “不是,不是,奴才的意思是……”阿珠惶恐,灵机一动谄媚答曰:“奴才的意思是奴才不敢病,奴才若是病了不就没法伺候督主您了嘛。”
    督主听罢冷呵呵地笑,伸出手将阿珠的小肥脸捏成了一团,“是嘛,李元珠。我发现你可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啊,不过你又不是郎中,你怎么知道你没病呢,还是喝碗药防着罢,你若病倒了,谁来伺候我呢。”
    阿珠词穷,白嫩的小脸被掐出了两道红印,被迫含泪吞下了一大碗散发着苦气的药,一碗下肚,舌头都感觉跟舔了一百遍黄连似的,舌根都苦麻了。
    陆慎病了,圣上特地给他批了两日假。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今儿院子里已是银装素裹。午间难得放了晴,陆慎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阿珠殷勤地给陆慎捏着肩膀,时不时地还要给这位祖宗倒上一盏茶水。
    这茶还得斟得不冷不热,不凉不烫为好。
    “昨天你买了什么东西?”陆慎突然开口。
    “买了些吃的,玩的。”阿珠如实回答。
    “还有呢。”陆慎那双桃花眼微微挑起。
    “还有…”阿珠挠了了挠脑袋,嗫嚅,“额…好像没了。”
    “嗬。”那人突然就冷哼了一声,“买的还挺多。”
    阿珠立刻反应过来,陆慎这恐怕是不满意自己买了这么多东西呢。也是,拿着人家的俸禄也不给别人送送礼…哎…等等她好像真给陆慎带了东西。
    “督主,奴才也给您买了呢。”阿珠眨着那双乌润的杏眼儿,白嫩的小脸瞧着还挺乖。
    “奴才亲自给您做的东西,十分用心!”
    陆慎不自在地别过了脸,凉凉道,“是嘛,本督可不缺这些破烂玩意儿。”
    “督主您稍等,奴才给您去拿!”阿珠说罢,连忙匆匆跑了出去。
    男子眼中提起了几分兴致,直到小姑娘拿着两根面人跑进了屋,陆慎的面色肉眼可见的难看起来。
    “督主,这是奴才亲自给您捏的。”
    小姑娘举着一根捏成男子模样的小人,那服饰似乎与他颇为相似,只是那小面人的脸似乎有些…丑得不忍直视。
    “这玩意儿…”陆慎迟疑,不是很想承认自己心中的猜测。
    “这是您啊督主,您看不出来吗?”阿珠看看面人,再看看陆慎,愈发觉得的自己手艺十分高超,“您瞧瞧这颗痣,简直是神来之笔啊督主!”
    陆慎冷眼笑,呵呵,你不说我还以为是颗红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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