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张氏所为昭然被揭的那几日,赵似就唤来邵清,屏退众人后,头一次对他大发雷霆。
    赵似的愤怒在于,邵清与娘子亲历的古怪、探查到的线索,怎可不立即向他赵似禀报。
    邵清平静地领受了赵似宣泄过来的怒火。
    邵清熟悉这样的怒火。
    无论在辽国,还是在大宋,当天家的男子不再只是个逍遥王爷的时候,当他们开始品尝拥有分配钱物的权力的时候,他们对于身边人,无论是至亲还是近臣,都会生发出越来越强的控制欲望。
    权力,会令他们浇灌出专属自己的奇特思维,这种思维披着“迁怒”、“多疑”等面纱,倘使僚属们希求平步青云或者更上层楼,就必须适应主人的新面目。
    赵似发够了脾气,却听到邵清的辞行之言时,余怒又瞬间转成了不舍。·然而对方去意坚决,官家也准了。
    最终,邵清献上医方的行为,令赵似内心更为怫然。
    邵提举非对治病救人本身失去了兴趣,他只是想远离庙堂。
    并且还是去岭南!
    简王赵似,忘记了自己从前也想过去天高云淡的边关戍守,初尝权力美味的他,不喜欢那些主动远离的背影。……
    邵清回到宅中,将简王赵似的给的钱,交给姚欢。
    姚欢抖开褡裢看了看,十个金币。
    此世是北宋,南宋的金叶子、金牌子都还未出现,足金货,形制仍以圆形方孔钱为主。
    这一把金币,怎么着也能换八百十贯铜钱,又轻便,很适合随身带着南行。
    姚欢笑道:“简王对你所献医方的赏赐?挺好,知识付费。”
    邵清已习惯了她时常冒出来的新奇语汇,只柔声问她:“你今日也去见过官家了?”
    姚欢点头:“我与李诫一道去的。李诫是个全才,除了营造木作,还懂画和鎏金,我二人向官家上了奏状,提到鎏金、丹青、漆器等艺事上,工匠和画师,会因鼻吸、肤染水银等毒物而身受重疾,还望官家下诏宣谕,有司不可为了媚上献宝,而催促工期、罔顾匠人画师的性命。官家应允。对了,有意思的是,官家还分派我一个做媒的差事,到了惠州后即刻与苏公说。”
    “做媒?”
    邵清诧异道。
    “是的,官家有意,将宝昌公主,尚于苏公的孙儿、苏二郎的长子,苏箕。他让我夫妇二人。”
    邵清感慨,赵煦这位陷于党争的天子,其实也还是一位普通的父亲。苏轼,并非赵煦用得趁手的臣子,但天子选婿,则是另一番考量。替心爱的女儿看人,看的是对方的家风。
    提到苏轼,邵清又去院中的池子里看一回。
    里边养着今岁从开封县稻田中挑出来的百来只小龙虾,个个壮硕灵活,夫妇二人准备作为种虾,带去惠州。
    而那一头,姚欢已在院中石桌上,摆好了饭菜,得意地与邵清道:“我今日试一回和从前浮屋夜市的鳌虾宴,全然不同的菜式。这每一道,都与苏公擅长的美味有关。”
    邵清兴致勃勃地在桌边坐下,细细瞧去。
    当中一个大盆子,整整齐齐码放着几块扁塌塌的豆腐。
    豆腐金黄略焦,乃先用平底锅里的葱油煎香、定型。
    另取新鲜野蕈摘去柄子,留下菇帽。
    姚欢将每块豆腐当中挖出一个半坑,挖出的豆腐和夹心猪肉糜、小龙虾肉糜一道用姜汁、盐粒子、越州酒混合捏匀,抹在翻过来的蕈子底部,好比后世“虾仁肉末酿香菇”的做法。
    将这荤素满怀的蕈子,再嵌回豆腐中,上屉蒸熟。
    邵清夹了一个吃下,品评道:“苏公在惠州做给我们吃的煎酿豆腐,用的咸鱼末和豆豉调味,烹熟后,咸鱼粒有些发柴,口味也重了些,若无酒来配,稍咸,你这用新鲜猪肉和鳌虾酿蕈子的做法,甚好。”
    姚欢露出一副“你懂我”的表情道:“对,我吃东西,不怕辛辣,就怕咸。”
    这盆鳌虾酿蕈子豆腐旁,是一碟拌菜——斑鸠丝芥辣瓜儿拌鳌虾。
    此世的斑鸠,在中原比麻雀还多,开封市肆里,随处可以买到。
    斑鸠比鸽子体型大,一只斑鸠,片下的胸脯肉和腿肉不算少,又比童子鸡和鹌鹑嫩,在沸水里汆熟后,扯成丝缕,与同样经过烫熟处理的小龙虾肉,以及腌渍过的芥辣西瓜皮,淋上麻油和清酱汁拌匀,最合夏日享用的一道冷食。
    邵清边吃,边笑道:“你这个,是学苏公的鸠丝竹笋拌丁香吧?不错,鳌虾虽然不如竹笋风雅,但肥嫩扎实,和芥辣味更般配。说不定,苏公见了,也觉得斑鸠的肉铺太秀气,直接在罗浮山上抓两只鹦鹉来,用鹦鹉肉拌鳌虾。”
    姚欢笑道:“可以,你深得苏公庖厨的精髓,就地取材,不为了风雅而风雅,不给自己喜欢的事设限。”
    她说着,盛起一碗虾肉白萝卜芫荽汤,那是照苏轼的“芦菔羹”所做。苏轼喜食两种汤羹,一是山芋和米仁熬制的“玉糁羹”另一味,就是用被时人称为芦菔的白萝卜与荤素配料做的芦菔羹。
    姚欢喝下几口,品咂品咂虾肉的荤甜和萝卜的素甜交织的滋味。
    正要王婆卖瓜地吹嘘一番,邵清却放下了筷子,目露异色,轻轻抓住姚欢的手腕。
    “你干嘛?”
    姚欢一愣。
    邵清满面诚意:“食色性也,你懂的。”
    姚欢无语:“此刻?吃饭呢。”
    邵清笑起来:“你做的肉菜太结实了,饱得很快,人也顿时有了力气,所以……”
    姚欢商量道:“太阳刚落山,暑气未散,房中热得很,晚一点,好不好?”
    邵清一副辩才无碍的神情,不由分说地拉起心爱的女子,正色道:“谁说房中事要在房中做?你方才还讲过,莫要给自己喜欢的事设限……你怕热,我们就不进房。”
    ……
    绚熳胜火的晚霞渐渐暗淡下去,枝头树梢的知了仍在纵情歌唱。
    姚欢扶着树干支撑平衡,在自由放浪的欢愉中,庆幸震耳欲聋的蝉鸣,反倒给了合欢的鸳侣大胆呻吟的畅快。
    邵清凑在她耳边,说着浓酽的情话,语调仿佛山风拂过花瓣,又像翎羽微蘸湖水,更像鲜润的汤羹入喉落胃,无边的温柔和真实的愉悦,传递到四肢百骸。
    阴阳性灵的交响,终于落幕后,丈夫抽身平喘,揽过妻子,抱着她坐回桌边。
    邵清一边擦拭着姚欢额发间渗出的豆大汗珠,一边逗趣道:“我算是晓得,宅子里不住仆婢的好处了,真正的自家天地,方可率性而为。”
    姚欢自迷蒙中渐渐清醒,从院墙看到檐角,喃喃道:“其实真要走了,我还是挺舍不得的。”
    邵清轻拍她:“有我在,哪里都可以是一户好家。这汴京城中,你我各自所承之责,也都找到了可托付的人,我们可以安心地南行。”
    姚欢听到后头一句,想起一事,抬头看着邵清,提醒他道:“孟皇后的一笔钱,定了今秋去雄州榷场的铁锅,你莫忘了带王犁刀去催催,也将他引荐给磁州铁坊的掌柜。王犁刀和胭脂都是机灵又厚道的,孟皇后的钱交给他们打理,我才放心。”
    大宋清欢
    第388章 官人小的认出他了
    曾纬安抚了这一个月来提心吊胆的蔡攸后,引着他来到父亲曾布跟前。
    曾布并未再关心,蔡攸与张尚仪曾经的合作,到了何种地步。
    帝国枢密院的宰执,做出的,是一副放眼未来的气度。
    蔡攸作为长子,代表远在杭州吃闲饭的父亲蔡京,与曾枢相达成共识并把酒言欢。
    席间,京城老牌名媛魏夫人,还献上了数道自己的拿手菜,听取哇声一片。
    蔡攸,几乎可以就地改名为蔡“油”因为他当场就不惧油腻地提出,要拜魏夫人为干娘,并作出十分心折的模样,向魏夫人请教蜜饯与花酱的制法,毕竟,上流家庭之间对于精致生活的一致追求,亦是他们增进虚情假意的优雅话题。
    在这样和煦愉悦的氛围里,魏夫人畅想了将要到来的金秋时节。
    新鲜出炉的干儿子蔡攸,则为她计划中的桂花酱献计献策,提议曾纬去定制一口宽大的平底铁锅,有助于烘干过水洗尘后的新鲜桂花。
    翌日便是休沐,曾纬去为母亲定制平底锅。
    磁州铁坊的掌柜,殷勤地为这位衣着奢美的贵公子参谋后,只见他的目光,黏在了坊中陈列的一对马镫子上。
    “这是,你们坊打制的马镫?”
    曾纬走过去,饶有兴致地问道。
    “是的,官人。”
    “手艺不错。你们可会做鋄金的?若能做,我要定二十对。”
    鋄金,是一种装饰工艺。将铁制物件雕凿出所需要的形态后,于表面仔细磋磨出纹理花样,然后将依着花纹剪出来的金箔,一丝、一缕、一片地嵌入铁器中,再用烧砑的步骤,加热器物,高速敲打金箔,使金与铁融为一体、严丝合缝。
    鋄金的做法,并不会加持刀剑的攻击力或者马镫的实用性,纯为炫示奇巧,表明它的精美与昂贵。
    只有非富即贵的人家,才会要求大铁坊加入这道工序。
    曾纬平素,但凡有空,就去端王府打马球,晓得端王赵佶对于马匹的全套装备,都有着华美奢靡的要求,故而今日被这铁坊的陈列所提醒,想着让父亲出个大几百贯,给端王送一份日常小礼,热络热络。
    那掌柜的,听曾纬要在马镫子上做出鋄金花纹,而且一定就是二十对,明白这是个豪客,眼睛都快笑没了。
    他立刻撩了袍子,从柜台后窜出来,点头哈腰道:“小号会做,会做咧,请官人屈尊移步,里头请,我家少东家,在后院有间雅堂,收着不少鋄金马镫子,官人可以拨冗一观,看看哪一款能入官人的眼。”
    掌柜在前头引路,踏进后院,就扬开嗓子唱报:“五郎,贵客到,要定鋄金马镫子!”
    铁坊的少东家,翟五郎,打了帘子出来,向曾纬恭敬行礼,让进屋中。
    曾纬匆匆打量,只见这翟五郎不过就二十上下,肤色白腻,衣帽讲究,神情潇洒,和这京城里豪奢富商家那些见多识广的子弟,无甚区别。
    屋里还坐着个男子,三旬上下,面黑皮糙,其貌不扬,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滴溜溜地转,身上袍子的质地,也不寒碜,瞧来应是个四方跑码头的行商。
    曾纬原本懒得多瞧闲杂人等,目光瞥到男子手中的一把短刃时,霎时愣怔。
    这黑脸商贾握着的,竟是……
    曾纬捺住心惊,踱步上前,眯着眼赞道:“好刀啊,寒光侵人,不是凡品!”
    翟五郎正从架上将最漂亮的一对鋄金马镫子,抱了一只下来,摆到桌案上展示,一面笑吟吟地与曾纬套近乎:“果然世间男子,哪有不爱刀的。官人眼力了得,此柄短刃,据这位李兄台指点,来头不小。”
    曾纬作出兴致更炽的模样,转向黑脸商人,拱手道:“请教足下,此刀有何名堂?”
    ……
    这面膛赛过锅底的李姓商人,便是李相。
    两年前,在雄州的宋辽榷场,李相跟着马植,欲与童贯蔡京所派的使者,暗中运作扶植女真人的计划,熟料马植暴亡,萧林牙也从天而降,与苏颂、宗泽等人一道,***夭折。
    李相旦夕间失了金主,却意外地得知了邵清和萧林牙之间的关系。
    李相原本给马植做手下时,就与马府的一个侍妾暗通款曲。马植一死,小妾便跟定了李相,二人私奔出燕京城,辗转寻了几门营生,都不太顺溜。今岁春末,李相与婆娘一合计,干脆怀揣着那秘密,来到南朝的东京,打听打听邵清如今的情形,看看有没有发一笔大财的机会。
    李相记得,当初那邵氏夫妇,在榷场里售卖的货物中,除了胡豆外,近百只平底铁锅亦销售一空。很快,凭着商人的嗅觉与经验,李相摸到了这家磁州铁器的大号。
    翟五郎性子豪爽,只当这是个从外州来京城认门、铺货的合作者,客气地引他进门,两下里吃茶聊天,互通商情。
    听李相自称熟悉北辽的私货,翟五郎便请对方品鉴自己的一件珍藏短刃。
    此刻,李相恭敬地将短刃奉给曾纬,逊着口吻,放低声音,带了神秘之意道:“这位公子,鄙人常年在雄州白沟边关跑买卖,宋辽夹私的金刃之物,也算见了不少。这匕首哪,像是西域送到北辽的贡物。辽人的契丹二字,取自镔铁之意,西域诸国为投辽国皇帝与贵戚所好,常进献精钢短刃。公子请看,此处的坑槽里,刻着的一排小字儿,鬼符似的,不是契丹语、夏语,应是西域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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