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修远一头雾水:“孟……什么?”
    他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人了。
    再给经纪人打电话过去,统统都是忙音,想来对方是有事在忙。沈修远摇了摇头,暂时把这件事放置一旁,起身打印剧本,下楼登上了助理的车。
    换好衣服后,化妆师在车里给他化妆,柔软的粉饼拍在他脸上。
    沈修远的外祖父是四国混血,但传到他这一代,混血基因就没有那么明显了。他的长相融合了各国优点,看上去却仍是精致的东方美人。
    这次试镜的角色是鲛人。远离人间,不谙世事,在剧本设定里又是海洋中高贵的存在,所以妆容兼顾清纯和冷艳。
    化妆师定好了妆,用镊子在眼下粘贴水滴状的亮片,看着对方精致的脸和紧闭眼睑上微颤的睫毛,忍不住感叹道:“沈老师底子好,真是怎么画怎么漂亮。”
    一枚亮片不小心粘得歪了些,化妆师取下来重贴。
    沈修远睁开眼睛,望着深蓝色的亮片,询问道:“这是鲛人脸上的细鳞么?”
    化妆师笑道:“不,是鲛人泪。”
    沈修远皱了皱眉头,鬼使神差地道:“传说中鲛人泣泪成珠,这几滴蓝色的泪,就不用贴了。”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了几秒。本是应该听从化妆师的一件小事,他却不知自己的拒绝从何而来。好在化妆师善解人意,闻言点了点头,取下了他眼下多余的亮片。
    沈修远接过亮片,放在手里端详。
    拿到亮片的刹那,他竟将其看成了一颗圆润的珍珠。然后,脑海里尘封的记忆被缓缓搅动,逐渐变得活泛流畅。
    他确实认识一个姓孟的学弟,甚至在毕业前,他还跟对方看过海。
    他认识学弟的契机很凑巧。每周上表演课的时候,他的教室就在对方的教室隔壁。
    由于经常向老师请教问题,他总是最后离开教室。但每次他离开教室的时候,隔壁总有一个学弟还没走。对方听见他的脚步声,会从纸笔中抬起头来,淡漠地看他一眼。
    就很有缘分。
    明久抱着课本从对面的教室走出来,用胳膊肘捅了捅沈修远:“走了,看什么呢?”
    沈修远用眼神示意对方,没说话。
    明久看了那个学弟一眼,若无其事地拉走了沈修远,直到下了一层楼,才压低声音道:
    “听我弟弟说,这是他们系的系草。可惜那个学弟家里破产了,父亲也意外身亡。据说剩下的钱都在他大伯手里,没给他留下一分钱。虽然长得不错,可惜太过生人勿进,没几个人愿意跟他交朋友。”
    沈修远:……
    他忍不住道:“其实我刚来学校的时候,也很少有人愿意跟我交朋友。”
    明久道:“他跟你不一样。他是真冷漠,你是只是看起来高冷。”
    沈修远有点心疼这个学弟的遭遇。于是每次离开教室的时候,如果学弟抬头看他,他会主动跟对方打个招呼。
    终于有一天,他路过隔壁教室的时候,学弟从教室里走出来,在楼道的自助贩卖机上买了两瓶冰镇汽水,递给他一瓶。
    学弟靠在走廊的墙上,给汽水插上吸管,漫不经心地吸了一口,问道:“学长,我们见过这么多次了,你叫什么名字?”
    沈修远说了自己的名字,对方点了点头:“我叫孟……”
    叫孟……什么?
    沈修远无奈一哂。回忆到现在,他竟然记不清对方叫什么。
    他握着那瓶冰镇汽水,跟学弟进了隔壁教室。
    对方临时使用的桌面上散落着铅笔橡皮和几张设计图,设计图的一角压着某张涂鸦的画,露出半条蓝笔勾画的鱼尾。
    学弟眼疾手快,将那张涂鸦塞了进去,继续淡定地喝汽水:“无聊时随手画的。”
    沈修远认真地夸奖对方桌面上的零件设计图:“设计图很精致。”
    “谢谢,可惜这些不是我想画的。”学弟撩了额前的碎发,轻描淡写地道,“志愿被我大伯改了。等我画完这些东西,就去学别的。”
    “这次请你来,只是想认识一下跟我一样刻苦的人。每次下课看见你还没走,就像看见了同类。”他指了指沈修远手里的汽水,“怎么不喝?”
    沈修远笑了笑:“在控制身材。”
    学弟望他一眼,二话不说,放下饮料,去售卖机里给他买了一瓶冰水。从桌旁离开的时候,手指不小心拂上桌面的设计图,那张涂鸦露了另一半出来。
    是一条线条流畅的人鱼,可惜脸的位置是空白的。
    学弟回来之后,若无其事地收起了桌面上的纸。塞回涂鸦的时候,目光在他脸上逗留的时间有点长。
    他接过冰水,注视着对方肌肉线条起伏的手臂。对方看着他的脸,似乎有点走神,拿走了他放在手心里握过的冰镇汽水,打开喝了一口。空气里弥漫着新鲜的卡曼橘味道。
    接着他们就彻底认识了。
    他知道对方想自立门户,打败竞争对手,收回家族企业,对方知道他想成为一个优秀的演员。他看过对方藏在包里的各种各样的书,对方看过他的每一段表演。甚至连他在剧本上标注重点的记号,也变成了和对方同样的简笔小鱼。
    可那是他毕业前的最后一年,下半年的时候,他就没有课了。
    但他照样能见到对方。无论是在图书馆,还是球场上,这个学弟天生有吸引人注意的天赋。对方走到哪里,哪里的温度仿佛就会下降,并且这个地点也开始发光。
    像一轮冒着冷气的太阳。
    跟这个表面冷淡却意外朝气蓬勃的学弟相处不到一年,他就要毕业了。毕业前,学弟邀请他去另一座城市的边缘看海。
    他同意了。
    坐车到达另一座城市的时候已是晚上,城里的人有些多。学弟牵着他的手,怕两人走散,他拿着手机地图导航,愉悦地将手机拿给对方看:“那里有一家新开的饮品店。”
    对方笑道:“你想喝?”
    “我还是柠檬汁。”
    他依然认真保持身材,对饮品店感兴趣,只是因为对方喜欢饮料。
    他没想到,到了店里,学弟竟然陪他买了柠檬汁。于是两个人坐在海边,鼻端是咸咸的海风,吸一口柠檬汁,喉咙里涌上清新的柠檬味。
    “学长,你听说过鲛人吗?在西方传说中又叫人鱼罗蕾莱,会用歌声迷惑过往的船只。”对方咬着吸管说,“我家之前是做海上贸易的,公司下面有很多船队。有一次我爸坐船出去谈生意,再也没回来。后来,我梦见了一条很漂亮很漂亮的人鱼。”
    “传说中人鱼诱惑船夫沉船,是多么可笑的事情啊。能诱惑人的,只有难以填满的欲望。”
    沈修远知道学弟向来是这样的说话方式,意有所指。似乎在暗示某些事情的原因,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他静默地看着对方,眸光温和。对方朝他笑了笑,放开了被折腾得扁平的吸管,手里捏着空杯子,望着夜色下沉寂的海面,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可我终究会得偿所愿。”
    无论愿望是什么。
    可能也无论代价是什么。
    “你朋友的弟弟说,他很奇怪我们为什么会成为朋友。后来他跟我说,他想明白了,能坚持自己的愿望,或许就是我们能互相理解的原因。”
    沈修远轻轻点头。
    确实有人不理解他为什么会主动去和一个家里破产,看起来就不好相处的学弟做朋友。可对他来说,他能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然后他又听见对方说:
    “学长,你想要的,最终也都会得到。”
    沈修远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来。
    他们身后的上方是临海大道,偶尔有夜里行驶的车路过。
    大道的一边是深夜开放的烧烤摊和酒馆,热闹嘈杂,传来烤鱼和铁板烧的香气。而他身边的人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色针织衫,挂着精致的胸针,气质冷峻,和喧嚣的城市格格不入。
    对方转头看他,忽然微笑道:“不过,假如真的有罗蕾莱的歌声,也不会诱惑到我。”
    沈修远笑道:“为什么啊?”
    “能诱惑到我的人,只有你。”
    悦耳如同大提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听到了心脏处鼓噪的晚风。
    渐渐地,柠檬汁的香味交织在两人的唇齿之间。这个令人气息紊乱的吻结束后,那枚原本挂在对方胸口的胸针,被戴到了他的身上。
    “是我赚钱买的,学长收下吧。”
    这时的沈修远根本不知道,这枚胸针的价格在五位数起步。
    在送出去之前,孟汮鬼使神差地自己先戴了一会儿。就好像这枚胸针能够隔着衣服,传递他的心跳和体温。
    孟汮霸道地搂着对方的腰,头埋在对方的肩窝里,长睫下掩饰着不易察觉的忐忑:“学长,学校里那么多高年级的同学,我只叫你一个人学长。”
    很多同学议论说,他家里破产了,因此根本配不上学长。
    孟汮置若罔闻。
    他知道即使现在自己能轻松买得起五位数的胸针,也离家族的全盛时期差得很远。但他毫不怀疑,自己终究会拥有想要的任何东西。
    也包括想要的人。
    谁料第二天回到学校后,沈修远突然接到电话,在国外的母亲确诊重症晚期,让他过去。他错过了毕业典礼,也没有档期接他下人生的中第一个主角邀约。
    母亲是国外的一名芭蕾舞演员,院子里种了很多花。他在院子里放下行李,打车奔赴医院。坐在车上的时候,他默默地想,自己和母亲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假如是他种花,为的是将来的花团锦簇。而母亲种花,纯粹是为了享受种花的过程。
    如果同走一条路,激励他走下去的是美好的远方,而母亲会关注路上的风,窗下篮子里的花,商店里切成两半的苹果中的星星。
    但母亲向来理解他的愿望。
    母亲躺在病床上,鼻梁高挺,眼眶深邃,混血感比他更强。见他过来,愉悦跟他聊着很多生活中美好的东西,并夸他的胸针很漂亮。
    他下意识地抚上了还没来得及摘下的胸针:“朋友送的毕业礼物。”
    他母亲望着鱼形胸针上点缀的蓝钻,微笑道:“那应该是很好的朋友吧。”
    紧接着沈修远的电话就响了,国际长途。
    电话那边的声音又沉又紧张,情绪罕见地外露:“学长,你在哪里?我打了你几个电话,都是关机……”
    沈修远温声道:“抱歉,当时我在出国的飞机上。”
    对面的咬字忽然变得很重,不知是怒音还是颤音:“你出国了?”
    沈修远连忙解释原委,对面的人轻声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失而复得:“我还以为……学长,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定要告诉我。”
    由于母亲的病不断反复,他在国外呆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里,学弟退学了。对方不仅自立门户,站到了侵占家产的大伯的对立面,还与其背后助纣为虐的家族断绝了联系。
    一些国外的剧组来找沈修远演戏,但他没有名气,能拿到的资源少得可怜。他拒绝了粗制滥造的剧本,只接了几个配角,赚的钱也够付医药费。
    他跟学弟发信息的时候,报喜不报忧,只说了自己挑剧本的事情,学弟却像什么都能猜到似的,往他的卡上打了七位数。
    沈修远收到转账,倒吸一口凉气,连忙给对方打电话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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