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头发全白了夫人道:“你这婆子装什么老,你若是老了,我们这些不是要进棺材了?”
    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夫人纷纷应是,又打趣那个发色花白的夫人。
    这么一打岔,殿中满是欢声笑语,连潘皇后都是满面笑容。顾玉汝这个年纪最小的,脸红红的坐在那儿,倒符合她的资历和她的年纪。
    这时,从殿门外走进来一个老妇道:“你们这些老婆子就喜欢拿年轻人打趣,人家年纪轻怎么了?说明丈夫有本事,薄大人青年才俊,本宫都有所耳闻,薄夫人生得年轻貌美,二人乃天造地设的一对。就像咱们皇后娘娘一样,不也一样的年轻,却是母仪天下,乃天下女子之表率。”
    这老妇正是昌国公主,她是先皇的妹妹,也是康平帝的姑祖母,是目前皇族中辈分最高的一位皇亲。
    她手持龙头杖,满头银丝,头戴嵌鸽子蛋大小绿宝的额帕,穿一身油绿色绣五福捧寿的对襟长褂,靛蓝色绒面裙。明明上了年纪,应该是满脸皱纹才是,但她脸颊圆润,皮肤细腻白皙,倒显得比同龄人年轻许多,一双老眼炯炯有神,衬得她面相十分威严。
    一见这位来了,众夫人们忙都起身行礼。
    昌国公主受了众人礼后,在潘皇后的搀扶下,来到首位上坐下。
    “行了,你们也都坐下吧,别都站着,倒让本宫觉得是自己搅了你们的局,本宫今天来没别的事,就是觉得日子好天气好,进宫来看看皇后。”
    对了,这位昌国公主还有一个身份,她是潘皇后的外祖母,潘皇后的母亲安国公夫人是她的亲女儿。
    潘皇后歉道:“倒是玉儿让外祖母挂心了,竟累得外祖母进宫来看我。”
    昌国公主浑不在意道:“累什么累?我这一把老骨头再不动动,等再过两年动不了,人应该就去见先皇了。”
    这种时候,自然不是旁人能插嘴的时候。
    众夫人谢过安国公夫人后,就都坐下了,可众人虽不说话,心里却是活动的。
    要知道昌国公主可是好几年未在外面走动过了,往年连宫里的年宴都不参加,今天竟跑进宫来看皇后?
    结合皇后这阵子的活跃,再结合今日祭冬大礼上皇后和皇贵妃,众人猜测恐怕还跟这事有关。
    看来皇后被压了这么多年,也有些忍不住了。
    是呀,人哪能称病称一辈子,若是这时候再不争一争,恐怕再往后这宫里更没有皇后的位置了。
    由此,方才昌国公主那番话的含义也明了了,看似在说那位薄夫人,实际上后面说皇后那段才是主要。
    这是在帮皇后宣示身份和主权,告诉那有些人,皇后就是皇后,只要皇后一天还是皇后,有些人一辈子都越不过皇后去?
    顾玉汝并不能洞悉这么复杂的内情,可她知道这位昌国公主的身份,再看看现下情形以及那些夫人们晦暗闪烁的目光,深处的了解不到,但浅处的却有些明悟。
    不过这宫里争斗,与她也没什么关系,学那些夫人老实坐着就行了。
    只可惜她想岔了,昌国公主在和潘皇后以及安国公夫人交谈了几句后,就看向了她。
    “这位就是那位薄提督的夫人吧?你姓什么,哪里人?怪不得这些老婆子拿你打趣,确实生得貌美又年轻。”
    顾玉汝站了起来,先行了个万福礼后,才道:“回公主的话,妾身娘家姓顾,乃明州定波人士。”
    昌国公主点了点头,又看了她几眼:“端庄大方,规矩也好,好久没见着这种秀外慧中的女子了。看模样你跟皇后年岁相差不多,我这外孙女是个性子安静的,又因身子骨不好,少与同龄人相交,你们俩以后倒是可以多交往交往。”
    这是什么意思?让她多跟皇后来往当朋友?
    换做其他人,估计这就是天大的殊荣,顾玉汝却手指微微缩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过表面上,她还是十分得体地道:“只要皇后娘娘不嫌弃,妾身一定谨遵公主教诲。”
    昌国公主满意地点点头,这才转头跟别人去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有宫女来引众命妇去偏殿歇息,也好等会赴宴,一行人便跟着宫女告退了。只有安国公夫人还留着,看样子还有话要跟昌国公主说。
    等殿中没有外人了,潘皇后才道:“外祖母,你方才未免也太性急了些,倒显得我很想交好那顾氏也似。”
    昌国公主不以为然:“只要这顾氏不傻,就该知道交好谁,疏远谁,本宫也不过提醒她一二,免得她行差踏错。”
    潘皇后虽心里还有话想说,但忍了忍未再说什么,她心知外祖母向来性格霸道,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少有容人置喙的。而且外祖母一大把年纪了,今日却为她专门进宫来,她不能再惹她生气。
    见外孙女默默不言,昌国公主看了她一眼道:“不过是个小小的顾氏,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今天对她说的那些话,即是表态,也是想通过她把这话告诉她丈夫知晓。这位薄提督别看他年纪轻轻,这些年却没少帮皇帝办事,皇帝这趟叫他进京来,怕他误会寒了心,中间做了多少笼络人心的事?要是能把他拉过来支持你,你的事几乎就成了一半,我们也就不用那么费力了。”
    “可是……”
    “可是什么?”昌国公主挑了挑眉道。
    “没有什么,玉儿只是觉得……”
    “你不用多想,只要知道我们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你就行了。”昌国公主板着脸道,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我一直觉得你肖似我年轻的时候,却不知你狠辣不足,优柔寡断,养虎为患,若是早年你便下狠手除了那贱人,何至于被人逼得如此?”逼得她一把年纪还向个小丫头示好!
    安国公夫人忍不住道:“娘,你又何必这么说玉儿,还不是皇帝护得太紧,玉儿当时年轻,哪个女子年轻的时候不希望跟丈夫琴瑟和谐,玉儿也是怕跟我那皇帝女婿离了心,才会……”
    “怕离心?现在就没离心么?”昌国公主竖起柳眉,“那贱人肚子一个个的往外蹦孩子,你不想离心,却只生了个不中用的公主,唯一的儿子还是抱来的,还是个病怏怏不中用的,连太子之位都抢不过别人。若当年她能争气些,别想那些有没有的,现在至于把自己把家里都逼成这样?”
    宜柔人还在外面,就听见外曾祖母说自己是个没用的。
    她的脸僵了一下,但旋即就扬起一抹笑容,道:“母后,听说外曾祖母来了……”等人进去看见了昌国公主,她忙几步就来到昌国公主面前,乖巧道:“柔儿给外曾祖母请安,愿外曾祖母福寿康宁。”
    见此,昌国公主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安国公夫人不由地松了口气,本来在垂泪的潘皇后也忙擦了擦眼泪,堆起一抹笑。
    .
    另一头,顾玉汝想了想,还是按照原定计划那样借着一众命妇休息、喝茶、如厕,为接下来宫筵做准备时,去了一趟春禧宫。
    僖皇贵妃在,几个孩子也都在,都在为等下宫筵做准备。
    僖皇贵妃一见顾玉汝就道:“我想着你不会来了,没想到你还是来了,昌国公主凶不凶?我一听说她来了,本打算去皇后宫里找你来着,也没敢去。”
    实在不是顾玉汝多想,而是方才她才在皇后宫里被昌国公主敲打了一遍,现在来了春熙宫,僖皇贵妃又说了这番话。
    总给她感觉,似乎僖皇贵妃有意在这么问。
    可僖皇贵妃好奇的眼神,一点都不避讳自己害怕昌国公主的说词,又让她觉得自己是多想了。
    “公主殿下挺和蔼的,妾身没有感觉到她很凶?”她说得很慢,几乎一字一句地说,话说完,她露出犹豫又好奇的表情。
    “她对你肯定不会凶了,但她对我很凶,你是不知道,我以前被她打过,打得可狠了,要不是陛下去救我,你可能就看不到我了,也没有小二小三小四小五了。”僖皇贵妃道,表情依旧是惊魂未定。
    “自那以后,陛下就说了,让我躲着她走,她在的地方,我就不要去了。对了,她有没有威胁你啊?你是不知道,我以前若是有什么交好的人,她都会威胁敲打别人一通,所以这么多年了,我一个玩得好的朋友都没有。”
    第171章
    顾玉汝耳里听着, 心里在翻滚。
    昌国公主打过僖皇贵妃?堂堂的公主,竟然去打一个妃嫔?而且打得特别狠,可能会见不到她,就是差点丢命的意思。
    僖皇贵妃既然说是只有太子的时候, 那就是在当年他们第一次来应天之前。为何昌国公主竟如何不顾体面, 想要僖皇贵妃的命?
    那肯定跟皇后有关。
    妻妾之间,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从来没有相安无事的, 僖皇贵妃的得宠, 必然伴随着有人失宠失意。
    而且皇家、宫廷, 是无法用简单的妻妾相争来形容的,这中间还包含着很多东西,有时候妃嫔并不仅仅是妃嫔,她们背后可能还站着一个娘家, 这娘家或有权或有势或有钱, 背后无权无势的嫔妃, 极少能爬到高位, 多数都是泯灭在这宫廷里。
    僖皇贵妃算是一个例外,她两辈子见识过的唯一的例外。
    出身低微, 本身不过是当年肃王送给皇太孙的女人,用意定然不好, 可能还兼当细作之用,偏偏此女不但得宠,还一得宠就是这么多年。
    她从前世就觉得这僖皇贵妃大抵是康平帝真爱, 那时候她还不懂什么叫真爱, 只觉得诧异, 这一世慢慢懂了。
    懂了之后倒也明白为何僖皇贵妃会如此得宠了。
    喜欢从来不是用身份地位去衡量,是对的时间碰上对的那个人,是两人性格相投,是两人的互补,是两人的相互容让,是两人携手一步一步走过来,那路上的风、雨、雪、春天。
    她每次想到僖皇贵妃和康平帝,总会让她想到自己和薄春山。
    即使康平帝有皇后有其他妃嫔,可她总会想也许这两人相处时,就跟她和薄春山一样,也会打打闹闹也会闹闹小别扭生生小气,不然僖皇贵妃也不会被养得这副性子。
    高贵端庄的皇贵妃只是她的表象,私底下她有些天真又口没遮拦。
    是有烟火气的,是活的,而不是像她前世进宫看到的那些宫里的贵人们,是高高在上的,是华丽是冰冷的,就像庙里的菩萨,看似慈眉善目,却是金石塑就,离众生也很远。
    基于这些,她是喜欢这个僖皇贵妃的,所以就刻意让自己忘了宫里的争斗也会牵扯到前朝,如何站队是个大事。
    可今日昌国公主的敲打,提醒了自己,让她恍然才意识到,也许她可以当做没这事,别人却需要她的站队。
    “公主殿下倒没有说别的,只说我与皇后年纪相仿,可以多和皇后交往交往。”
    听闻此言,僖皇贵妃似乎想说什么,却有些欲言又止,表面上看去就是有点眼巴巴的样子。
    顾玉汝忍不住有点想笑,但终究还是忍住了,道:“娘娘,这马上就要开宴了,我们不过去吗?”
    僖皇贵妃这才反应过来,先让人去偏殿叫几个孩子,等转头看顾玉汝却有些犹豫:“你跟我一起啊?”既然是我们,肯定是她和自己。
    “这些不都是提前说好的?”
    冬至的前两天,僖皇贵妃就让人给她递了信,信上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
    大意是让她让她八斤和水生带上,说宜宁和宜珍都想八斤了,赵启也提了水生两次,说冬至祭礼很繁琐的,天不亮就要出门,那时候很冷,还提了有一次她参加冬至祭礼举例子,让她要给自己和两个孩子多穿一些。
    还说如果她带两个孩子,她会让人在宫门等着,到时候把八斤和水生交给她,让他们先待在在春禧宫或者公主所都行,还说了她中间可以偷空来找她,到时候她们可以一起去赴宴。
    如此絮叨却又周到,那一瞬间让顾玉汝想到了孙氏。
    这还是僖皇贵妃第一次用信的方式给自己传信,信上开头她就说了,她的话有点多,让人传话估计会漏话,不如书信一封,然后整整一封信她就是看着僖皇贵妃絮叨。
    她甚至能透过这封信,看到她絮絮叨叨说话的样子。她在想,也许僖皇贵妃真如她自己所言,是没有什么朋友的。
    “是提前说好的,但是……”僖皇贵妃露出开心又有点犹豫为难的表情,“可是到时候可能昌国公主也在。”
    顾玉汝淡淡地道:“她在不在跟妾身又没有什么关系。”
    她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她并不在意跟她一起去,会不会触怒昌国公主抑或是皇后她们。
    是她不懂这其中含义?还是——
    “顾姐姐,你是不是不懂这其中含义?”
    顾玉汝看过来的眼睛,让僖皇贵妃意识到——她不是不懂,她是懂的,可她还是选择站在她的身边。
    僖皇贵妃感觉一下子就有热流从眼里冲出,她强忍着才忍下去,她牵上顾玉汝的手,雀跃道:“那我们走吧。”
    站队?
    其实早在康平帝四年,他们第一次来应天无形之中就站队了。当时康平帝为何带上僖皇贵妃,似乎并不仅是拿其想游湖做借口,还有别的意思。
    改弦易张的人从来就没有好下场。
    薄春山身后的人一直是康平帝,从始至终没变过,而僖皇贵妃背后的人也是康平帝。
    至于僖皇贵妃本人,一个单纯天真的人是在宫里活不下去的,她也会拉拢人,也有自己的小心机,但她的这种行举却并不让人讨厌。
    也许这就是她宠爱经久不衰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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