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瞎子移步至坛前,双目微阖,眼尾上翘,高耸的颧骨显得尤为刻薄而怪异,犹如一只造型奇葩的尖嘴瘦猴。
    “诸位,为了避免此女在伏诛之后滋生怨戾,必须百人咏诵‘灭神咒’才能永除后患。话不多说,请各自就位施咒,助她早日脱离苦海,也算功德一件。”
    众神为了从腐骨鬼境解脱,对瞎子唯命是从。
    晚阴头昏脑涨地听了一阵,浑身烧灼如灌铅般,身心备受折磨,小脸扭曲地挤作一团,苦不堪言。
    她大脑意识有些混乱,甚至出现幻听,耳畔竟然传来祸央幽幽的笑声:“可怜的小东西,怎么就落到这般下场呢?睁眼看看吧,那些就是你不惜舍掉性命也要救的人,看看他们是如何恩将仇报的。”
    晚阴掀起沉重的眼皮,面前浮现千百个让她晕头转向的叠叠重影,那些人脸模糊,嘴里朗诵拗口的经文。
    “即便万劫不复,我也无怨无悔。”她含混地答道。
    “哈哈、哈哈哈……”
    祸央的声音如烟似雾,虚无缥缈地远去,留下一串余音缭绕在她脑海里,久久不散。
    没过多久,晚阴的四肢开始痉挛,手脚不听使唤,感觉体内有一股暴躁的气流在上蹿下跳,似乎有股封存已久的力量正在被唤醒。
    可叹那股力量实在过于强大,强大到她难以控制,它正如一只悍兽不断冲撞牢笼,准备随时摆脱躯体的束缚。
    钟昀禛察觉到晚阴身上的变化,面色陡然一沉,马上甩出四根竹签扎入她的四肢血脉,把那股正在觉醒的力量封固在她的体内。
    晚阴手腕脚腕被竹签扎破,身上七经八脉如同打开了口子,如水坝泄闸,血流如注,淋漓不尽。
    血液好比一种讯号,作为填补漏洞的黑球感知到主人有难,又无奈身体卡在裂缝中动辄不能,仓皇之中,它那张朝向洞外的尖牙大嘴乍然大开,以气吞山河之势将外界的煞气和血魔统统吸入腹中。
    它毫无节制地暴饮暴食,体积随之不断膨胀,最终以庞大的肥圆之躯撑裂刚巩固不久的防护结界。
    砰然一声巨响中断了正在进行的阴神祭,狂风怒吼,戾兽咆哮,山崩地裂的震动从脚足底传感而来,晚阴只觉头顶似乎笼罩一片阴翳,迟钝地茫然四顾,看见受到惊吓的众神正仓皇逃离。
    下一刻她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一颗硕大无比的黑球正在疯狂地到处进食,食欲大振的‘戾’张开巨口吞噬周边的一切,不管是活人还是死物,都无一例外成为他腹中点心。
    晚阴还在愣神,看着那些曾经欺辱她、谩骂她、诅咒她的天神落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很矛盾,心底既想救他们,又觉得他们这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不过她没犹豫多久便决定出手相救,若是坐视不理,她岂不是和那些麻木不仁的人没什么两样?
    “戾,快停下来,把吃进嘴里的都吐出来!戾,听见没有!我命令你马上停下!”
    晚阴很自信黑球会听她的话,她不断地呼唤黑球的名字想让它停下来,可惜黑球丧失了理智,不管怎么叫,怎么喊都没有停下。
    她有点慌了,拼命想从祭坛上的刑架上挣脱,想尽力去阻止这一切,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人因为自己而殉难。
    世人不是说她是灭世阴神么,她偏要证明自己不是!
    钟昀禛那瞎子察觉到祭品的异动,手中又甩出两根竹签钉穿晚阴的肩胛骨,他踏着白骨阶梯一步步往上走去,诡笑道:“阴神,你祸害六界苍生,罪孽深重尚不自知,可恶至极!如今这千人怨,万人恨的滋味如何?”
    晚阴心跳倏地一停,悲愤道:“无耻小人,见同伴落难不救也要杀我,竟视他人性命如草芥!你一开始的目的,原本就是阴神祭吧?”
    钟昀禛扬眉一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阴阳怪气道:“现在百人诵咒完毕,你体内怨戾缠身,已是万劫不复,不如便由鄙人亲自送你一程吧!”
    瞎子白目闭阖,两手翻转,左右各聚合阴、阳炁。在快接近顶端祭坛时,钟昀禛面目陡然阴狠,双臂抻长,运足十成十的功力对女孩发出致命一击。
    千钧一发之间耳膜撕裂,气势恢宏的一声巨啸如惊雷劈下,仰头一看,但见一座黑压压的大山从天而降朝二人压来,白骨祭坛顷刻碎裂成齑粉。
    恍惚间,晚阴如同掉进了一块软绵绵的白云上,她的双眼进了粉尘难以睁开,隐约感知到周围有人在打斗。
    黑球口吞山河的呼吸声贯彻始终,时而夹杂威力无穷的刃空破风的响动,她用血污遍布的手背揉搓双眼,努力睁眼后,发现自己掉进一个灰白朦胧的尘埃世界。
    头顶无数细碎的粉末唰唰飘落,宛若年终冬末坐在启宿山的崖巅,最后一次和哥哥一起看的那场小雪。
    哥哥披光踏风飞上绝壁悬崖,脱下披风盖在自己身上,滚雪飞花,落得人间银装素裹,景色美不胜收,她却坐在枯木上举头遥望神明。
    神明周身裹挟一身清冷寒气,摇头抖落眉宇晶莹碎末,佯装生气道:“晚儿,找遍了启宿山,原来躲在这里看雪呀,叫哥哥好找一通!以后没有允许,再乱跑出去我便生气了!”
    “哥哥,千万不要生我的气,晚儿错了,晚儿不该乱跑……”
    晚阴遍体伤痕累累,气力枯竭,早已身心交瘁,身子一软,倒在腌臜污秽的灰垢中,像轻盈的尘埃从天空飘零于泥土。
    她呼吸急促,双眼凝视前方,隐约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像一道温暖的光,从明亮舒朗的天空射进地底的阴暗罅隙里,唤醒深埋地底,沉溺梦境不醒的种子。
    茫茫浊世,苍生万物沐浴阳光恩泽,她希冀不多,只苛求丰润一点余惠,如此,便已心满意足。
    太阳出来了,橘黄色的光芒穿透雾霭与风烟,那个清雅绝尘的白影如惊鸿翩然飘来,与天地浑然一体,犹似融在一缸浑浊的颜料水缸内。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浑浊的世界吞没不了他,反将他衬托得更明亮光鲜。
    “晚儿!晚儿!你怎么了?”
    有人在一遍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晚阴已粘连在一起的眼皮勉强眯起,于是从缝隙中看清了那张惶急不安的脸。
    她看见枯阳的那一刻本来想哭的,但不知怎么的却笑了起来,无比期待他来,同时又畏怯他来。
    她想最后再见哥哥一面,但不希望哥哥看见自己这副伤痕累累,狼狈不堪的模样。
    晚阴颤巍巍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枯阳的袖子,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
    “为什么哥哥一生下来便是天地之主,倍受众人敬仰,独享无上尊荣,而我一出生便注定是让人深恶痛绝的祸害?我不懂,为什么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要被打上十恶不赦,奇耻大辱的标签?”
    枯阳眼眶通红,本欲缓缓蹲下身子,膝盖一酸,哐当跪下一膝。
    他手指颤抖地抚摸着妹妹凌乱的青丝,那副无喜无忧的面色变得五味杂陈,心痛道:“那是因为哥哥夺走本属于你的荣耀,都怪哥哥……都怪哥哥!”
    “没关系,我不怪你。”
    晚阴喘了口气,体内那道霸道的乱息平复不少,她几度尝试撑起身子均以失败告终,大约是身上插着的六支竹签阻碍了她经脉运行。
    “你别乱动,哥哥替你疗伤。”枯阳用手摁住了她,生怕她伤到分毫。
    可事实上,她已经遍体鳞伤,神魂重创,不在乎那疼痛多个一点半点。
    “哥哥,你不用管我,我自己来。”
    晚阴苍白的唇瓣拉扯出一撇惨淡的笑,她平静地当着枯阳的面做出让他目瞪口呆的事——徒手生生拔出扎穿四肢与肩胛的竹签!
    鲜血潺潺浸透躯体,可这小姑娘眉头也不皱,全过程一声不吭,疼了也不知道喊一声,和以前那个爱哭鼻子,随时随刻都想找哥哥的黄毛丫头判若两人。
    枯阳眉尖猝然一凝,这简直比要了他命还痛苦!他一直视若珍宝的东西被人随意践踏如泥,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再也一去不返,而今在他面前的,是饱尝世间苦难,灵魂受到诅咒而变得污浊不堪的堕落罪神!
    “哥哥,我们回去吧,我再也不会偷偷跑出来了。因为,我讨厌这个世界。”
    晚阴平静地站起身,此时她身体的知觉变得麻木,面部肌肉舒展不开,使她的笑容有些勉强和刻意。
    “可是,你说过你最喜欢这个世界的啊……”
    枯阳哽咽了下,说话的声音变得暗哑,好像喉咙刚刚吞下一把碎石渣子,每说一字,就要被扎一次。
    “不,我讨厌。”晚阴垂下眸光,语气冰冷,果断而决绝。
    有一瞬间,枯阳以为自己幻听,因为小姑娘的声音很奇怪,如同站在他面前的是另外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那是一个看淡世间人情冷暖,沧桑消颓的成年人,或者说成年男人?!
    “晚阴……你……”
    枯阳双眼瞪大,瞳孔猛一颤动,两脚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之所以会如此震惊,是因为他的妹妹突然变得有些陌生,陌生到他差点不敢认!
    就在晚阴站起来的一刹那,她的身体发生了巨大变化,身体躯干以惊人的速度疯长,四肢霍地增长一大截。
    小姑娘纤弱的臂膀和小巧的双腿变得紧实有力,健硕的肌纹肉理将衣裙撑满。
    她面容变得眉宇英朗,那对眸子漆黑如夜,脸上还保留着一丝女人原有的秀气,但她全身上下已不是女性的正常体格。
    晚阴周身披覆黑戾,顷刻黑甲加身,骨架扩增超出不止一倍之多,甚至比寻常男性还高出一个个头!
    枯阳惊诧地仰起头看着面前的魁梧‘男子’,不知想说什么,唇瓣颤栗,话语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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