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青唯发现江留养隼的宅子是俞大人的私邸,立刻就给岳鱼七回了信,让他直接查中州府衙的俞清。信是八百里加急送去中州的,不出两日就该到了,凭岳鱼七雷厉风行的办事速度,加上齐文柏的帮忙,约莫近几日就能收到回信。
    青唯虽然愿意给张远岫机会,没有将他和曹昆德的勾结告诉谢容与,甚至亲自前来劝他回头,但她也知道事关紧急,容不得片许耽搁,并没有给张远岫反应善后的时间。
    青唯立在巷口思忖片刻,觉得事已至此,她已没有替张远岫隐瞒的必要,不如将所知的一切先行告诉谢容与,让玄鹰司早作应对。她与朝天很快回到江家,谁知谢容与不在倒也罢了,德荣竟也不在。
    唤来一个厮役过问,厮役道:“公子戌时回来过一趟,本来说等少夫人一块儿用晚膳,衙门的祁护卫过来了,说牢里关着的那位曲侯急病不起,担心出事,请公子过去看看。公子走前留话说夜里兴许回不来了,德荣收拾了些衣物,给公子送过去了。”
    青唯道:“曲侯病了?”
    曲不惟除了是买卖名额一案的主谋,还是眼下被缉拿的嫌犯的,唯一一个知道名额由来的,在水落石出前,他必须活着。青唯知道兹事体大,谢容与今夜必须留宿衙门,但她不想因为意外耽搁正事,唤来朝天,把今夜在张远岫处的所听所闻,包括他与曹昆德的合谋,中州俞清养隼的私宅详细说了一遍,催促他进宫告知谢容与。
    第195章
    是夜,大牢里灯火通明。
    “下午都还好好的,晚上忽然犯了腹痛,不知道是误食了东西还是旁的什么疾症,太医已经过来了,眼下正在为曲侯诊脉。”
    谢容与一到刑部大牢,刑部的唐主事便过来禀道。
    谢容与问:“牢里的狱卒查了吗?”
    “都查了,没有异样。”
    两人说话间,很快到了甬道尽头的牢房,曲不惟已经从腹痛中缓过来了,眼下正盘腿坐在草席上,太医为他看完诊,开了一剂药方,见是惊动了小昭王,连忙道:“殿下,罪犯曲不惟的腹痛乃风雪天急寒所致,大牢里潮湿阴冷,到底年过五旬的人,久居于此,身子骨多少抗不住。”
    谢容与听了这话,唤来一名狱卒,嘱他去取干燥的棉被和取暖的炭盆,随后见高窗漏风,又命人去把窗栏修补了。
    曲不惟冷笑一声:“不要以为你施舍一点好处,我就会领你的情。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旁的没有的事,你再怎么问也问不出来。”
    谢容与正在看近日狱卒的排班表,闻言目光甚至没离开手上的简册,“本王知道侯爷什么都不会说,也不想在侯爷这里浪费工夫,今夜前来,不过是受人之托照看侯爷,侯爷不必多想。”
    一旁的唐主事见小昭王一片好心被当作驴肝肺,颇是不忿,在一旁帮腔道:“曲侯大概不知道吧,枢密院的颜盂眼下已被玄鹰司缉拿,侯爷不想说的我们自会从别人口中问出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侯爷莫不是误以为自己手里握着天底下独一份的秘密?”
    颜盂是章鹤书最信任的人,这些年帮着章鹤书做了不少事,明面上与章府的关系却不远不近。
    曲不惟听是颜盂落网,心中十分震诧,但他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受人之托照看我,你受何人之托?”
    不等谢容与回答,他又道,“老夫该招的已经招了,竹固山的山匪,是老夫下令剿杀的;徐述白、沈澜等人,也是老夫命人灭口的;包括上溪衙门的暴乱,也是老夫在幕后策划的。要说其中有什么差池,当初老夫让人去竹固山剿匪,本意只想灭口那几个知情的山匪头子,后来出了点岔子,山上的匪全死了,死了老夫就认,多少条人命你们都可以算在老夫头上。洗襟台名额老夫卖了四十万两外加一副稀世名画,你们可以找礼部清算清算,看看老夫到底得赔多少,等老夫死了,你们大可以把老夫私藏的钱财、分封的田地,一律没了。”
    谢容与看完了简册,吩咐唐主事增派看守大牢的人手,随后淡淡道:“本王已经让礼部算过了,侯爷一共得赔七十万两,不过这笔银子侯爷不必操心了,已经有人帮你赔过了。”
    谢容与说完这话,见牢房已经整理妥当,转身便要离开,曲不惟叫住他,“谁帮我赔了?”
    谢容与顿住步子:“侯爷不是对本王无话可说么,眼下如何又有了?怎么,侯爷不必顾忌那张调兵令了?”
    曲不惟听到“调兵令”三个字,瞳孔猛地一缩。一旁的唐主事是个明事的,见状立刻打了个手势,带着一干狱卒离开了。
    曲不惟目不转睛地盯着谢容与,“什么调兵令?”
    “还有什么调兵令能让侯爷这样杯弓蛇影?封原手下的兵卒成了叛军,调兵令,自然是调动这些叛军的军令。”
    谢容与道,“停岚着了章鹤书的道,被人骗着在调兵令上签了名,眼下章鹤书手上留了军令的存底,只要侯爷多说一个字,章鹤书就会把军令拿出来,不是这样么?”
    曲不惟眉头紧锁,“你怎么会知道这张调兵令。”
    “停岚给我的。章兰若提醒过他调兵令有异,他留了个心眼,把军令从封原处拿了回来,一直贴身藏着。”
    “今夜本王来大牢,也是受停岚所托要照顾侯爷。”谢容与道,“侯爷一直以来总想着要一人之错一人担,绝不牵连一家老小,却没仔细想过停岚知道自己的父亲沦为阶下囚后会怎么办。”
    曲不惟怔怔地听完,惊觉失态,他很快道:“这个糊涂东西惯来不争气,老子管他怎么办,左右周家会在必要时扶他一把,天塌了也砸不到他,再说……”曲不惟盯着谢容与再度冷笑一声,“他不是还有昭王殿下这个至交么。”
    谢容与道:“他去陵川了。”
    “停岚虽然糊涂,但是不傻,临走前,他弄清楚了侯爷犯下的所有罪行,大概觉得无法接受,所以无论如何都想离开。他还说,也许不会回来为侯爷送行了。”
    曲不惟并不为所动,他只是别开脸,“混账东西有多远滚多远。”
    谢容与续道:“不过他临走前,为侯爷赔清了礼部清算的账目。不只七十万两,他赔了一百二十万两。中州侯爷的私库由他做主直接充公了,这些银子是他把家中值钱的东西、这么多年从他各处搜罗的宝贝变卖了凑的。他本来还想赔得更多,但实在拿不出来了。侯爷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什么吗?因为他说,除了本该赔付的七十万两,他更该赔的是侯爷欠下的人命,可惜那是无论赔多少都无法挽回的。”
    “本王知道侯爷今日无论如何都不招出章鹤书,必定权衡过利弊。但你想过停岚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他掏空银子时在坚持什么?他又为什么要离开?”谢容与问。
    “还有。”谢容与上前一步,在曲不惟的草席边上搁下一只小巧的玉如意。曲不惟神情一滞,这枚玉如意正是古越青铜裹玉如意,流传了千百年,后来到了曲茂祖母手上,祖母临终前把玉如意给了曲茂,曲茂这个人喜新厌旧,只有这只玉如意他一直珍藏着,是他最喜欢的,“停岚为了救侯爷,把这只玉如意当了。无价的古玉,只换来区区三千两,太不值了,我费了些功夫赎了回来,侯爷留在身边,这些日子做个念想吧。”
    谢容与言罢,不再理会曲不惟,径自出了牢房。
    牢外的唐主事迎上来低声问,“殿下,曲侯会招么?”
    “不知道,试试吧。”谢容与揉着眉心。其实玄鹰司近两日对颜盂的审讯并不顺利,归根就地还是在于他们没找到切实的突破口。
    “当初曲不惟买卖名额,章鹤书为了安抚蒋万谦等人,承诺等到洗襟台重建,以一赔二,还给了空白名牌作保。那名牌等闲仿制不出来,只能由当年的士人牌符改制,可惜太难查了,咸和十七年、昭化元年、昭化七年,那么多士人牌符,谁知道章鹤书挑的是谁的,无疑于大海捞针嘛!”唐主事垂头丧气道,“要是能查出章鹤书到底是拿哪年的牌符改制的就好了。”
    谢容与没应这话。
    确实是大海捞针,可他们这一路走来,哪一步不是这样艰难,那些难能可贵的线索,哪一条不是从浩繁的卷帙中摸索出来的?
    出了大牢,外头夜风正盛,谢容与一刻不停地回了府衙,曲不惟那边已经留了人盯着,但他做事谨慎,牢房刚增补了人手,为防出岔子,今夜是没法歇了。他唤人拿了颜盂的供词,正要细看,这时祁铭带着一个内侍进来值房,“殿下,长公主称是想见您。”
    “这会儿见?”谢容与问。眼下已经亥末了,等他到了昭允殿,只怕子时都过了。
    “是。”内侍是昭允殿的老人,十分信得过,“长公主说多晚都等着,还请殿下一定过去。”
    谢容与听了这话,自不能推托,简单收拾好案宗,跟着内侍往昭允殿去了。
    外间风声渐劲,虽然是寒夜,也能瞧见天上厚重的云层。近日朝务繁忙,到了这个时辰,玄明正华外各个值房都点着灯火,谢容与顺着未歇的灯色一路到了昭允殿,阿岑把他引入长公主的内殿,随后掩上门退下了。
    内殿四明,长公主穿着一身宫装,待谢容与见完礼,淡淡说道:“不是我要见你。”
    她随后站起身,“元嘉,你出来吧。”
    屏风后出来一人,章元嘉朝谢容与盈盈施了个礼:“表兄。”
    他们这一辈大都年纪相仿,谢容与身为长兄,却是最疏离的,平心而论,章元嘉与他并不很熟,只是在宫宴上略有交集罢了。但,今夜既然决定要见谢容与,她已想好了该怎么做,是以待长公主离开,章元嘉径自道:“表兄,日前表兄赶赴陵川,究竟在查什么,元嘉已经知道了。”
    小几上还搁着半碗参汤,章元嘉身怀六甲,是不该熬夜的,大概是靠着参汤才撑到这时,谢容与没答这话,先请了章元嘉坐,随后才站着回话,“皇后娘娘怀有龙嗣,安心养身便是,前朝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元嘉如何安心?眼下连表兄也要拿这样的搪塞我么?”章元嘉道,“元嘉今夜既然甘冒大不韪单独面见表兄,表兄该当知道元嘉的目的。元嘉只希望表兄实话告诉我,我父亲他,当真有罪吗?”
    谢容与沉默片刻,“目下尚未有定论。”
    不待章元嘉回答,他忽地道,“怎么,章鹤书这几年在娘娘身边安插的眼线,被娘娘发现了?”
    “表兄怎么会知道,官家说的?”章元嘉愣道。
    可是这话问出口,她便已知道了答案。
    赵疏和谢容与之间从来不会说这些琐碎事的。
    而小昭王明敏异常,又身在宫中,有什么异样是他瞧不出来的?章鹤书这几年行事总是快人一步,加之帝后之间的隔阂,想想便能知道为什么。
    谢容与这么问,不为别的,只是不想兜圈子,愿意和她打开天窗说亮话。
    “表兄说得不错。我这几年,的确被蒙在鼓里。”
    谢容与道:“娘娘今夜见臣,不只是为了说这些吧。”
    “是,元嘉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章元嘉安静了片刻,站起身来,径自绕出方几,深深吸了一口气,蓦地便要朝谢容与跪下。谢容与眉心一蹙,在她膝头落地前先行将她扶起,“娘娘这是做什么?你我君臣有别,这样的大礼恕臣受不起。”
    “如何君臣有别?”章元嘉望着谢容与,“如果我父亲有罪,我还有何颜面做这个‘君’?”
    她退后一步,执意屈膝跪下,“元嘉的请求之意重,乃是把身家性命都托付在了表兄身上,还望表兄万万领受。”
    她说着,双手呈上了一封信,“此前我为了骗取父亲的信任,纵容我身边的侍婢与父亲互通消息,眼下父亲处境艰难,不得不手书一封私函请我转递京外。这封信我不曾看过,眼下将它原封不动地交给表兄,信上的线索想必对表兄追查洗襟台之案的真相大有帮助。
    “元嘉只有一个请求,如果章氏一门无辜,还请表兄务必还我们清白。
    “反之,如果父亲当真有罪,任何惩处,元嘉甘愿陪同父亲一起领受。”
    第196章
    私函上的署名俨然是章鹤书的笔迹,章元嘉抿紧唇,握着信函的指节蜷曲发白。
    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是很艰难的,在收到父亲的信后,章元嘉连续数夜辗转难眠,她甚至想过,如果这封信当真可以救父亲于水火,她愿意通过自己的门路,帮父亲把这封信转递京外。
    但是章庭告诉她要做对的事。
    兄妹二人的关系很好,从小到大几乎从未吵过架,小时候章鹤书忙于正务,都是章庭领着章元嘉上学堂,后来章鹤书与章氏一族划清界限,依旧延用了“清嘉度身,兰若度心”的家训,而这则家训的含义,就是章庭教给章元嘉的。
    “至于我说的不情之请,”章元嘉道,“在一切水落石出前,还请表兄不要把今夜元嘉做的一切告诉官家。”
    她低垂着眼,露出一个惘然的笑,“嫁给官家这几年,我一直以为是我在包容他,包容他的繁忙与淡漠,纵容他莫名的疏离与沉默寡言,其实不是,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原来他身处这样的两难之地,从来就是他体谅我居多。”
    是故哪怕有这么多的隔阂,整个后宫也看得出,他唯一宠爱的就是她。
    “他一直是个好皇帝,从两手空空走到今日,一路行一路难,只是他走得太快,元嘉没能跟上他。而今山雨欲来,我不想因为要顾虑我,拖慢了他的步子,我希望他能坚定如初,做出的所有决定,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而改变。”
    谢容与接过信,“好,臣答应娘娘。”
    待章元嘉起身,他退后一步,躬身揖下,“臣也谢过娘娘大义。”
    见章元嘉咬着唇欲言又止,谢容与明白她想问什么,说道:“至于令兄的伤势,娘娘不必担心,令兄在脂溪的确受了伤,眼下已有好转,臣今早收到陵川齐大人来信,说令兄不日便会苏醒……”
    谢容与和章元嘉说完话,没在昭允殿多逗留,很快离开了。
    他一向沉得住气,今夜却有些心急。眼下唯一能证明章鹤书参与名额买卖一案的,就是他伪造的空白登台名牌,无奈追查名牌犹如大海捞针,玄鹰司并着礼部苦查了数日,只是找到了名牌的仿制之法而已。谢容与直觉手里的这封信就有他最想要的线索,刚出了昭允殿便要拆信来看,一旁的玄鹰卫见状,立刻提灯为他照明。
    信是送给京郊辛集县一个吏胥的,让他去一趟庆明,找城东铁匠铺子的掌柜收租。
    章鹤书很谨慎,信的内容几乎全用了暗话,但谢容与还是看明白了。
    他把信收好,“卫玦呢?”
    “卫大人这几宿都歇在衙门。”一旁的玄鹰卫道,“虞侯眼下要回刑部么?属下这就去传卫大人。”
    谢容与为了揪出章鹤书的罪证,这些日子在几个衙门间连轴转,听了这话,他道:“不必,我去玄鹰司。”
    线索得来不易,他必须亲自送达。到了玄鹰司,卫玦跟章禄之几人竟然还没睡,看过信,卫玦道:“这就是了,章鹤书当年伪造登台名牌,肯定找了精通这门手艺的人,庆明城东铁匠铺子的掌柜,应该正是此人。收租子是暗话,大概是递消息让他连夜跑路的意思。眼下这封信落在我们手里,只要在章鹤书反应过来前,将这辛集县吏胥和铁匠铺子上下一干人等一块儿拿了,就能人赃并获了。”
    卫玦根本不需要催促,立刻着人调集人手,兵分两路,一队去辛集县捉拿吏胥,一队跟他赶去庆明拿人,另外还吩咐章禄之连夜提审颜盂,就拿信的内容做突破口。
    随后他跟谢容与请辞,连夜便要离京,一开门,险些与正准备进屋的两人撞个正着。好在习武之人眼疾手快,卫玦侧身一避,朝天也拉着德荣退开一步,行礼道:“卫大人。”
    卫玦点了个头便离开了。
    谢容与见朝天和德荣满头大汗,先一步问,“怎么了?家里有事?”
    德荣道:“朝天有事禀给公子,在宫中兜了一大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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