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虽然贺顾有心快些处置,征野和颜之雅夫妇俩却还记得侯爷肚子里如今有位小祖宗,万万不敢让他受累,每日不错眼的盯着生怕贺顾累着碍着,于是安置雁陵城中难民,和武灵府官府交接处置,又琐事繁多,足足费了半个月,贺顾才把一应琐事全部处置妥当,又和柳见山仔细交接叮嘱过,这才放下心来。
    如此一拖,连京城的皇帝都来了急信问贺将军何时归乎?一行人才开始打点箱笼行装,准备拔营班师回朝了。
    说来也怪,当初怀着宝音时,小姑娘又皮实又贴心,她亲爹揣着她刀光剑影里来回的折腾,也没在贺顾肚子里闹腾过一次半次,直到把宝音生下来前夕,贺顾除却感觉到身量的确见涨,几乎没体会到一点妇人九月怀胎的难处,可这回这个孩子却不知怎么的,显然和他姐姐不一样,并不是个省油的灯。
    自打贺顾醒来,每日晚上睡着不足一个时辰,必然在梦中被小兔崽子在肚子里踢醒,才不过半月功夫,食欲不振、睡梦不稳,又吐又晕的滋味便叫贺顾尝了个遍,把当初怀宝音时欠的账全给还上了。
    他白日要处置军务、武灵府都府衙门和各个卫所里来回奔波,夜里还得被这个小祖宗折腾,贺顾又是个死要面子的,这种妇人的困扰实在让他觉得难以启齿,只是硬扛了几天,终究还是扛不下去了,没想到硬着头皮寻了一日四下无人时,叫颜之雅来看过,那头的颜大夫却也是眉头紧锁着沉默不言,半晌抬眸看他,目光十分复杂,贺顾看了半天,却只从她脸上看出束手无策几个字来。
    颜之雅憋了半天,才挠挠下巴尴尬道:呃,侯爷,这个这个世间女子怀胎十月,生儿育女,也没有几个能一点苦头不吃的,您这个症状,实在正常的很哩,再说了,每个孩子性情不同,或许如今这位这位呃这位小少爷,性情就要活泼些,这才闹腾了一点,不过这也好,说明孩子在侯爷腹中安稳无恙,侯爷要不就暂且忍忍?我开个方子,多少能给你缓和一二,只是这些症状,总也不可能根消
    贺顾蹙眉道:这大夫的意思是,你已把的出来这孩子是个男孩吗?
    颜之雅一愣,倒没想到他的关注点在这里,她方才不过只是顺嘴一说,不想贺顾倒是留了心,赶忙道:孩子是男是女,我也不是开了天眼,如何能知道?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侯爷不必介怀
    话没说完,抬眼用余光偷偷打量了一下贺顾神色,倒敏锐的觉出几分不对来,忽然顿住小声问:怎么了侯爷这是不愿孩子是个小少爷么?
    贺顾沉默了片刻,半晌才缓缓道:这孩子无论男女,都是我贺顾的亲骨肉,我自然不可能嫌他什么,只是如今,我与陛下的关系朝中的风言风语,你也不是不知晓,倘若这孩子是个男儿身,难免招惹祸患是非,我倒宁愿它是个姑娘,也可与双双做个伴,没什么不好
    颜之雅闻言,这才明白了他的担忧,她看了贺顾一会,直看的贺顾都有些发毛,问她道:怎么了?
    颜之雅才摇了摇头,低声叹了口气道:没什么,说句冒犯的,我原来其实很为侯爷和三殿下两个成了高兴,如今看着侯爷这样,却也有些后悔了
    贺顾喉结滚了滚,道:这不是珩哥的错。
    颜之雅沉默片刻,道:有件事,我本不想与你说,只是这些天细细想了想,等回了京,侯爷总归要从别人耳里听去,到时候消息来得突然,反倒更怕你心绪难平,受了刺激,倒不如此刻由我来讲了。
    贺顾一愣,道:什么事?
    颜之雅抿了抿唇,小心翼翼看他一眼,才慢吞吞道:我与皇上动身来雁陵前,听人说他在朝会上允了选秀的折子,这会子宫中内务司,多半已在准备打点一应事宜了。
    贺顾闻言,脑海里空白了一瞬,立时感觉到喉咙口一阵干涩,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话,却始终没能发的出声来。
    颜之雅见状立刻开始后悔了,心道难道她还是说的太快,叫侯爷受了刺激?果然还是应该先铺垫铺垫
    她赶忙要去扶他,道:侯爷,你没事吧?
    贺顾推开她,揉了揉太阳穴才闭目道:多谢你先将此事告诉我,我没事,药方子回头我叫人去取,时候不早了,明日便要动身回京,你也快回去歇息吧。
    颜之雅见他这副模样,更不放心了,心中直后悔她又一时脑热冲动,真该把这事叫征野来说,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后悔也没用,贺顾语气虽然平淡,可这回明显是真的不想再听她劝慰了,他两世为将,积威不去,真沉下脸来,就连颜之雅这样的二皮脸见了也不敢造次,只得生生把到了喉咙口边的话憋了回去,一步三回头的出帅帐去了。
    她出去了,贺顾才一个人坐在八仙桌边愣怔着出了会神,半晌他才恍然一惊回过神来,滚了滚喉结给自己到了一杯茶,只是茶壶里的茶水放的久了,此刻也已经一片冰冷。
    贺顾凑到唇边沾了沾,心里又堵又烦,简直就想把这杯冷茶一股脑胡乱喝进肚里去了,只是始终还是想起了肚子里的孩子,这才没真喝下去。
    他在意难平什么呢?
    这些事,不是早就有预料了吗?
    可是为何为何半个月前珩哥来了,却和他只字不提,还说要和他做堂正夫妻难不成他以为这样掩耳盗铃,自己便不会知道了吗?
    贺顾心中一片烦乱,走到帐前撩开帘子出去,两个亲兵见了他立时吓了一跳,大约是没想到这个时候他怎么还出来了,赶忙道:将军,您
    贺顾没搭理他们,只是定定抬头瞧着满天星河出神,他方才乍闻这消息,心绪有些杂乱,此刻定了定神却忽然觉出些异常来
    不对,不对,倘若真的要选后,珩哥绝不是会那样欺瞒于他,掩耳盗铃的人,更不会问出要不要和他做堂正夫妻这种话来,他肯定有别的打算
    珩哥到底想干什么?
    贺顾心中渐渐浮出一个猜测来,却连自己都被吓到了
    他这样一言不发的沉着脸在帐前踱了几个来回,倒把两个亲兵吓的够呛,面面相觑几回后不约而同闷不做声大气也不敢出的做起了木头人。
    贺顾忽然快步转身回了帐中去,从案上翻出了前两日珩哥自京中送来、问他事情可否处置妥当、何时回去的书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后知后觉如贺顾,这回也终于咂摸出了点不对来
    贺顾站在案前捏着那封书信,脸色时而憋得一片酱紫,时而又有些泛红,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把那封书信塞回了专放和裴昭珩通信的木匣子里。
    外头传来亲兵小心翼翼的声音:将将军?
    贺顾从愣怔里回过神来,走到门前道:怎么了,找我何事?
    亲兵见他又出来了,赶忙跪下道:将军,宗凌醒了,死活赖着照看他的人,叫人来传信,说想见您一面。
    贺顾转头去看,果然见到一个兵士杵在帐前,见了他出来面色有些局促不安,想必多半是受命这两日照看宗凌的,也不知这小子给人家塞了多少好处,竟肯亲自为他到帅帐来求人。
    贺顾道:宗凌怎么样了?
    那兵士闻言,赶忙道:回将军的话,人早醒了,伤势也已好多了,我们每日仔细给上着药,虽说还下不来床,倒整日赖着小人们要见将军,小人也是被他烦的没办法了,这才
    贺顾道:走吧。
    那兵士本没抱什么希望,大约是也觉得天都黑了,将军怎会肯去见那姓宗的小白脸,却没想到他倒真允了。
    贺顾没搭理他,只往宗凌营中去了,宗凌修养的营帐离他帅帐不远,一撩开帐帘,浓烈的药味儿顿时扑面而来,榻上趴着一个人,听见有人来了立时抬起头来,见到来人是谁,顿时激动了起来,磕磕巴巴道:将将军你来了
    贺顾见他竟还想动弹,皱眉道:行了,别动了,你还想再多躺半年是不是?
    宗凌闻言,这才消停,也不扳动了,涨红着脸道:不不是,我我是有话想和将军说。
    贺顾道:我这不是来了?你有什么话,说吧。
    宗凌却不言语,只看了看后头跟着贺顾的两个亲兵,和那个照看他的兵士,表情有些为难,贺顾看明白他心思,暗叹一口气,心道少年人脸皮还挺薄,这会子知道害臊了,便侧过头淡淡道:你们先出去吧。
    等那三人依言退出营帐去,又落了帘子,贺顾才道:好了,此刻只有你我二人,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宗凌看着他沉默了一会,过了半晌,却不知怎地渐渐红了眼眶,抬起头来看着贺顾,蚊子哼哼一般小声道:昨日,宁大哥和言大哥来看我,已把那日那日的事告诉我了宗凌年少无知,狂悖自负,往日屡屡对将军无礼,将军却不计前嫌,两次救我性命,又愿意再给宗凌一个机会,此恩此恩有如再造,宗凌今生绝不敢相忘,日后日后定当肝脑涂地,报答将军恩情
    看那日行刑时宗凌的反应,贺顾便已经猜出这孩子大约是已经扳回来了,只是他虽有心理准备,也着实没想到竟然扳正的这样彻底,听了宗凌这一番掏心掏肺、涕泗横流的自白,倒叫他有些哭笑不得。
    贺顾无言了半天,才正色道:好了,咱们行伍中人,这些肉麻话很不必多说,你自己心中记得教训就好,这辈子都要以此为诫,我不用你报答我什么,我救你也只是因为你是个可造之材。
    前朝废太子谋逆,闹得腥风血雨,许多武将文臣,牵涉其中,处决的处决、不用的不用,陛下登基未久,如今手下正是无人可用之际,否则一个北戎进犯,也不必赶鸭子上架,叫我这样没什么经验的毛头小子来做一军主将,你有心报答我,倒不如报答朝廷。
    你是江南人士,那里是富庶安康之地,未经战火,你家境也殷实,想必以前过的都是红袖添香、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自然不晓得北地百姓又是怎样屡受戎人侵扰、成日担惊受怕,但你如今既然从军,年纪也大了,便该明白这国朝不是陛下一个人的国朝,我大越朝疆域辽阔,有江南的好日子,也有北地的苦日子,但没有北地的苦日子,江南的好日子早晚有一天也会没有了,覆巢之下绝无完卵,这些事看似远过千里,八竿子打不着,实则休戚相干,你若是个平庸无能之辈,也就算了,但既然有些本事在身,享食百姓衣禄、朝廷粮饷,那便有几分本事承多大责任,别叫我白救了你一回,你可明白?
    宗凌本是红着眼看他,然而听着听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明显有些怔愣,良久才回过神来,见贺顾坐在了他榻边正低头看他,赶忙道:将军教诲,我我都记住了,一定终生不忘。
    贺顾闻言颇觉欣慰,暗道总算是把这个长歪了的苗子给矫正回来了,点头道:记住就好。
    他站起身来转身作势要走,宗凌见状连忙又道:将将军留步!
    贺顾一怔,转头看他,道:怎么,还有事吗?
    宗凌似乎是心里十分斗争,喉结来回滚了几遍,才道:将军将军可是要班师回朝了吗?
    贺顾顿了顿,道:嗯,明日便动身。
    宗凌闻言,顿时急了,道:那那我怎么办?
    贺顾被他问的莫名其妙,道:什么你怎么办?你自然是好好养伤了。
    宗凌涨红了脸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贺顾皱眉道:那你是什么意思,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宗凌咬了咬牙,干脆心一横道:将军回京了,那那要把我留在承河大营么?当初当初陛下是把我点给将军做副将,不是把我点给承河大营
    贺顾听明白他意思,道:怎么?你是想跟我回京?
    他想了想,又道:我走后,如不出意外,承河大营会交到柳参军手上,他亦是有德有才、有谋有勇之将,你跟着他,在他麾下效力好好学着,他也不会亏待了你去。
    宗凌闻言,彻底急了,道:可可那日将军喂我药时,分明说的是若我挺得过来,以后就在将军麾下重新来过,您您是一军主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怎能怎能说话不算话?
    贺顾不想他那日昏迷着,如今竟然还记得自己当时说过的话,不由愣住了,半晌才道:我那日的确是这样说了,但如今想想,你还年轻,要想有大前途,在北地才能多得历练,提拔的也比跟着我回京了快,这条路对你来说是最好的,你若争气,日后咱们同朝为臣,即便不在我麾下,一样顶天立地,何必执着于此
    宗凌却恍若未闻,只闷头道:宗凌的命是将军救回来的,我只愿追随将军,您在哪,我就在哪!
    贺顾被他噎得无语,半晌才道:难道你是还存着想进玄朱卫之心
    宗凌听他这么说,顿时不乐意了,疾疾道:将军误会我了,宗凌早没有那个心思了,只要能跟着您,我便是做个跟随侍候将军前后的亲兵,没任何职司,宗凌也乐意,绝不是起了回京攀龙附凤之心,我若有此心,天地共诛!
    贺顾无奈道:我只是想起来问问罢了,你解释了就是,何必发这样的毒誓。
    他沉吟片刻,才又道:但此事,我不能答应你,你的性子还需再磨一磨,回了京跟着我,也没什么地方能让你有进益,何况你伤势未愈,眼下也不可能随我回京,这样,你若真想跟着我,这几个月便先老实呆在承河,好好养伤,好好跟着柳参军做事,别再鲁莽冒进,更不能违抗军令,否则可没人再救你第二回 ,至于回京的事,等你伤愈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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