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奶声的叫声由房里一角往床前响动,直至床前脚踏。
    原婉然纳罕,一骨碌由床上坐起身,垂首俯视,一只半大花狗站在床前脚踏上,伸出一对算得上粗壮的前脚想攀上床面。
    花狗毛色驳杂,脑袋皮毛几乎纯黑,身躯则混杂大片深浅不一的黑、灰及褐色。唯因如此,它从前胸到后颈长了一圈白毛分外显眼,好似一条雪白围脖。
    小狗见了原婉然,尾巴摇成残影,还想跳上床好更挨近她。
    原婉然一下眼里潮丝丝的,墨宝最初来到她家里,也这般亲人。
    原婉然坐到床边,探手抚摸花狗的脑袋瓜子,柔声问道:“你怎么进得了寝间?正房丫鬟居然没发现你,让你一路跑进来?”
    她抚摸花狗,并唤来丫鬟:“园里有狗儿走失,跑这儿来了。”
    丫鬟走至寝间槅扇门口,尚未开言,花狗见人便敞开奶嗓吠叫。眨眼门外又走进一人,花狗不叫了,改而摇尾巴。
    来人一身短打男服,教原婉然乍看认作小厮,慌忙拉起被子往床里遮掩躲藏。再一看,那“小厮”面薄腰纤,长相甜美,十足女相。
    “小厮”奇道:“躲什么呢,我也是女子,难道你这都瞧不出来?”嗓音柔脆。
    丫鬟轻斥那假小子:“怎么说话的?不得对原娘子无礼。”
    假小子张口欲言,临了似乎想起什么,撅嘴翻白眼。
    丫鬟瞪她一眼,转向原婉然道:“这狗儿并非走失,是主子特意送来的。”
    “送来做什么?”
    “主子说让这狗儿陪伴原娘子。”
    原婉然抚摸花狗的手势一僵,不加思索道:“我不用它陪,你们带它走。”
    丫鬟陪笑:“原娘子,主子吩咐了,将它养在流霞榭。”
    原婉然这时转过念头,姑且不论赵玦为何赠狗,她作态欣然接受馈赠,没准多少能讨好他,再不济也不至于得罪他。反之,逆他的意,只怕两下里更加交恶。
    她只好道:“既如此,你们将它带到院里别处养吧,我怕吵。”
    “主子请原娘子亲自豢养。”
    “这……我说了,怕吵。”
    假小子本来在旁上下端详原婉然,此时问道:“你不肯养狗,是不是嫌它毛色难看?这种狗儿确实不及玩赏用的狗儿漂亮,不过它放牛放羊,赶熊赶狼可行了。”
    原婉然不好道出真意,只得道:“我又不养牛羊。”
    假小子道:“它还会看家护院。”
    “……它看的又不是……”原婉然半途顿住话头。
    她想说花狗看的又不是她家,是赵玦家,赵家被偷抢精光都没她的事,然而这话哪里说得?
    假小子对她的缄默会错意,问道:“你可是怕狗儿胡乱拉屎撒尿,污了你闺房?”她拍拍胸脯,“这事上,我调教好了,狗儿要是随地留下一滴尿一坨屎,我木拉亲自过来清理。”
    木拉……原婉然岔神忖道,这不是西域名字吗?意思是“有新月的夜晚”。
    木拉见她不答,又会错意:“你别怕麻烦,养这只狗不费什么力气。狗饭有小厨房准备,洗澡有下人伺候,你只需要拿饭喂它。”
    原婉然道:“不是这等说,我不……”她瞥了花狗一眼,俯身摀住它双耳,又将话音放轻,向木拉道:“我不养狗,要喂你们喂。”
    木拉耸耸肩,道:“那它只好挨饿了,玦二爷发话让你喂它,你不肯,别人也不敢违令。”
    “……”原婉然不再多说,别业上下确实对赵玦唯命是从。
    木拉道:“我每隔一日过来,带狗儿回狗房调教。对啦,狗儿正在断奶,又离开它阿娘和兄弟姐妹,刚到你房里不自在,没准要黏人吵闹,你别和它计较。”
    “断奶?”原婉然迷惑:“它个头不算小,不早该断奶了吗?”
    “这种狗是大狗,狗崽个头比一般同龄狗儿大。正因它是大狗,你记好,饭前饭后千万别由它可劲儿跑跳玩耍,否则染上胃疾,十有八九要送命。”
    木拉叮咛完事,掉头便走,丫鬟喊她回来按礼告退,她人已出了正房。
    丫鬟啧了声,向原婉然道:“原娘子,还有一事。主子说感恩寺不宜再去,已将流霞榭旁的小院改成佛堂,往后原娘子想礼佛,请上那儿去吧。”
    原婉然心中一动。
    前些天赵玦识破她假意讨好,予以戳破,让她下不来台。过几天,他又布置佛堂,成全她礼佛心意。此外,他送的狗按照木拉言下之意,是不错的品种。
    这意味赵玦对她已经消气了,过后照旧礼遇她。
    看来他对她还讲几分情分,那么对他动之以情的主意便还有盼头。
    原婉然连忙就坡下驴,道:“烦你代我向你家主子致谢。”
    丫鬟应喏,原婉然又道:“也请你上覆你家主子,他既然留我在别业长住,我在流霞榭长日无聊,想做女红,需要绣具;还想用厨房,偶尔动手烧饭。”
    “原娘子若无聊,除开戏班,还有其他消遣法子……”
    “我不要旁的消遣,”原婉然道:“就想自己捣鼓寻常家务,打发光阴。”
    赵玦刚刚示好,她便得寸进尺,讨要物事,有些蹬鼻子上脸。不过一来她实在想念刺绣;二来故意作态,假装为日后生活作打算,让赵玦相信她有心在别业定下来。
    丫鬟见原婉然坚持,便答应转答,閤上门扇退下。
    寝间又只剩下原婉然,但不复只闻滴答钟声,还多了小狗哈气。
    小花狗在床畔跳了一阵,气喘吁吁仍跳不上原婉然床上,便前脚搭在床沿人立,舔她按在床沿的手指尖。
    原婉然看了看花狗,收回手,卷起被子又睡下。
    花狗被撂在床畔,百无聊赖。
    “嗷呜……”它叫了起来,又想跳上床,两只狗爪在床身刮擦出声。
    原婉然轻轻转身瞧去,小狗脑袋从床沿探出,随着蹦跳时上时下,一双黑润圆眼含情脉脉瞧来。
    “……”原婉然和花狗大眼瞪小眼一会儿,转身裹在被中不理。
    “嗷呜呜……”花狗又叫了。
    原婉然拉起被子盖过头脸,假装人不在。
    “嗷呜呜呜……嗷呜呜呜呜……嗷呜呜呜呜呜……”
    花狗得不到原婉然回应,仰天长啸,一声比一声凄凉,好像小孩子迷路,到处哭着找娘。
    “……”原婉然捂住耳朵忍耐复忍耐,到末了虽则未曾转脸对花狗看上一眼,心却软了。
    她探出一手由被底探向床沿,朝花狗方位盲目摸索,摸到它毛毛脑袋便轻轻拍了拍。
    花狗呜呜轻叫,对原婉然的手一阵狂蹭猛舔。
    原婉然叹口气,拉下被子坐到床沿,将花狗抱进怀里。
    “赵玦真有心计,他看准我可以不理丫鬟,不能不理你。果真没人照料你,可怎么办呢?”
    花狗在她怀中抬高脑袋,不时舔她面颊一下,双眸黑漆漆,亮晶晶,毫无防备,满眼天真温柔。
    原婉然忍不住以脸依偎它毛茸茸脑袋,附耳低语:“方才说不养你,并没有嫌弃你的意思。有你作伴,我欢喜都来不及,一个人……实在太寂寞了。可是我终归要回家,现在我俩要好,将来分开,两下里都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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