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会放弃重返寻常生活的最后一个机会,是因为你们说的那个杀人犯。
    他叫文森特。我想,他应该有一个名字,而不是杀人犯。
    在我被困在下水井里的那段时间里,如果没有文森特,我可能早就死掉了。他帮我处理伤口,给我食物和水,想尽办法满足我的种种需求。甚至为了一双我渴望的白球鞋被别人打得头破血流。我不知道他把我当作什么。我只知道,当我的生活已经彻底归零的时候,只有他让我还有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我只知道,他可以对那些女人痛下杀手,唯独把我当作珍宝一样爱护。我并不是没有是非观的人。然而,即使他被全世界斥为杀人狂魔,他仍然是我在那段日子里唯一的亲人。
    更何况,文森特是在周希杰的指使之下,才做了那些可怕的事情,包括马娜。所以,当我亲眼看见他被周希杰谋杀,我无法认为他是罪有应得或者死有余辜,更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即使我听您的话,和您生活在一起,我也永远不会快乐起来。我必须为他做点什么,哪怕我会为此背负一生的罪责。
    顾大爷,做出这样的选择,真的很对不起您。但是,我没有亲手杀害过任何人。即使是马娜。即使是在我可以永远不被人知晓,轻而易举就能杀掉她的情况下。如果我这样说,可以让您对我的罪恶感稍微降低一点,我就知足了。
    顾大爷,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谢谢您给我做的煎蛋。谢谢您付出那么多精力和时间去寻找我。谢谢您没有把我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孩子。谢谢您让我感受到,我曾经被如此深爱过。
    最后,还要拜托您一件事,请替我感谢您在下水井里提到的那位阿姨,以及那个曾经在礼堂里帮我逃走的女孩子。
    顾大爷,当您读完这本日记的时候,我已经去了另一个地方。请不要再继续寻找我了。我们可能会再见,也可能不会。但是,我向您保证,我会永远记住您,我会好好活下去。
    半个月后。
    随着气温的不断攀升,乐于在户外游玩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近期的几场雨水过后,俪通河彻底丰润起来。原本狭窄的河道变得宽阔,芦苇丛也更加茂盛。这里不再显得人迹罕至,钓鱼爱好者们甚至要早早地来到河边,以寻求一个下竿的最佳位置。
    顾浩静静地站在桥上,看着岸边正在嬉笑的一家四口。小小的帐篷已经搭起来,前面放着烧烤架。大一点的女孩正在帮助妈妈料理串好的肉和各色蔬菜。小一点的男孩则守在爸爸身边,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把饵料穿在鱼钩上。
    在蓝天白云下,这实在是一幅美好的图景,连顾浩都忍不住微笑起来。
    在他身后,宽阔的桥面上车流如梭。一辆吉普车驶来,缓缓地停靠在路边。邰伟跳下车,看着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栏杆旁的顾浩,犹豫了一下,快步走过来。
    「就知道您老在这里。」邰伟走到顾浩身边,「看什么呢?」
    顾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没看什么,反正我也没事,闲逛呗。」
    「回头给你也弄个bp机得了。」邰伟尽力让语气显得轻松,「省得我总也找不到人。」
    「不用。」顾浩笑笑,「除了你,也没人找我。」他抬头望向天空,「你妈走了?」
    「嗯,今天一早的飞机。」邰伟有些尴尬,抓抓头发,「老太太还挺时髦,搞了个旅行结婚。」
    「挺好的。」
    尽管顾浩的面色平静如常,邰伟还是觉得不忍心。
    「顾爹,你真不能怪我妈。那天我妈气坏了。而且,谁也没想到老吴头带着戒指来的,直接下跪求婚,再加上那帮娘们一起哄,换作谁也顶不住啊……」
    「没有。」顾浩低下头,「吴老师人不错,你妈原来对他也有好感。我们……」他突然板起脸,「谁让你管人家叫老吴头的?他们回来之后你就得改口叫他爸。」
    「那不可能。」邰伟撇撇嘴,「反正我就两个爹,一个亲爹,一个干爹。」
    「你个兔崽子,你就等着你妈收拾你吧。」顾浩摇摇头,「你那边的事情怎么样了?」
    「在周希杰的家里没发现什么特别的。」邰伟顿时一脸得意之色,「后来还是我灵机一动,在四中礼堂里一个放摄像机的柜子中发现了大量的照片和录像带——你猜是什么?」
    「什么?」
    「全是他妈的那个流浪汉祸害三个被害人的过程,从强奸到杀人,一点都没落下。」邰伟嘴里啧啧有声,「把我们副局长都看吐了,你说有多恶心?」
    「周希杰拍的?」
    「没错。那个柜子的钥匙就是他保管的。」邰伟点点头,「他老婆跟我们说,周希杰在她家一直挺压抑的,在夫妻生活方面很早就不行了。平时除了上班,他大多数时间都待在租来的工作室里。所以,我们怀疑他去接触那些被害人,骗到出租房之后,流浪汉下手强奸杀人,他来拍摄。最后流浪汉把尸体扔到那个雨水调蓄池里——我们也确实在出租房里发现了被害人的毛发和手印。」
    顾浩皱起眉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去咨询过一个犯罪心理学专家。」邰伟想了想,「他的意思是,周希杰的性功能障碍源自他不被尊重和重视的家庭地位。只有在获得完全支配权的时候,才能满足他的性欲。换句话来说,跟自己的老婆做不了,看录像带和照片的时候反而就行了。」
    「也就是说,」顾浩沉吟了一下,「周希杰是主谋,那个流浪汉只是帮凶?」「是啊。」邰伟哼了一声,「这王八蛋很狡猾。强奸和杀人都让流浪汉去做,所以没验出他的dna。至于那个流浪汉,一个傻子嘛,有女人能发泄性欲,估计周希杰还给了他别的好处,稀里糊涂地就做了。」
    「看起来,你小子当时的怀疑是正确的啊!」
    「嘿嘿。」邰伟又嘚瑟起来,「我就觉得不对劲嘛。」
    「你师父挺尴尬吧?」
    「还真没有。说起来,我师父挺爷们的。」邰伟笑了笑,「其实他心里也认同我的想法,局里之前让他结案,他愣给叫停了。真把案子破了之后,局里要给他提一级,老先生死活不要。」
    他叹了口气:「我师父再过两年就退休了,我也希望他能风风光光地离开啊。」
    「确实是个爷们。」顾浩点点头,「找机会带他来我家,一起喝杯酒。」
    「没问题。」邰伟揽住顾浩的肩膀,「他听说了您老的光辉事迹,也想跟你结交一下呢。」
    「嗨,我那算什么。」顾浩苦笑一下,突然想到了什么,「马娜怎么样了?」
    「还在医院呢,且得恢复一阵。」邰伟耸耸肩,「现在还是不能提她在下水井里的事,没法问,一问就大哭大闹。」
    「她爸爸呢?」
    「另案处理。马东辰倒是不在乎,虽说是无心的,但是弄死了要祸害他女儿的人,我看他还挺高兴的。」
    顾浩哦了一声,不再开口。
    邰伟犹豫了一下:「说到这个,顾爹,那个苏琳有消息吗?」
    「没有。」
    「他家里人又找你闹过吗?」
    「老苏说我知情不报,要追究我的法律责任。」顾浩笑了笑,「我懒得理他。」
    邰伟沉默良久,叹了口气。
    「我还是琢磨不透,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怎么就能搞出这么多事情来?」他看看顾浩,「马娜曾经断断续续地说过一些当天的情形。苏琳一棒子打昏了周希杰,又把他捆在铁门上,拿了周希杰的移动电话,从马娜嘴里问出马东辰的电话号码,然后把她送到俪通河的雨水管网出口,又把马东辰引到下水井里……」
    邰伟似乎还是难以置信:「这是一个孩子能干出来的事情吗?」
    顾浩却心不在焉,仿佛在自言自语:「是啊。」
    「顾爹,」邰伟依旧不甘心,「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啊?」
    「哦?」顾浩回过神来,沉吟了一会儿,「一个想穿上白裙子,成为人鱼公主的女孩子。」
    「什么人鱼公主?」邰伟更加糊涂,「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顾浩低下头,重新把视线投向桥下。
    邰伟琢磨了一会儿,还是不明就里,摇摇头:「也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
    「她?」
    顾浩看着宽阔的俪通河。水面上泛起微微的波浪,在日光的照耀下,宛若披上了一层闪闪发光的鳞片。它带着勃勃的生机和无数秘密,顽强地向着不知名的远方,奔涌不息。
    顾浩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我想,她游向大海了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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