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连儿臣都知晓,父皇又怎么可能一无所知。”他阖眼,苦笑道,“不过是戚贵妃在父皇心中仍有一席之地,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父子你一句我一言。
    听得太后眉头轻蹙,转在指尖的佛珠一停,忽得问道,“翎宣,你与皇祖母说实话,到底是从何时知晓戚贵妃非你生母之事?”
    第66章 第二层迷  孤且问你,那阮雨霏到底是谁……
    阮雨霏被万松先安置在了神仙宫偏殿之中。
    偌大的内殿, 只他们三人。
    太后的声音沉沉砸下来,犹如撞钟,忽得惊醒了此刻又怒又气的天家。
    那双凤眸一眯, 暗暗用余光扫了眼正转着佛珠微微皱眉的太后。天家端起玉杯润了润口,已不见之前的气急败坏。
    “皇祖母, 可还记得三皇姐生母,已故的文淳皇后?”顾珏嘴边噙了笑,“孙儿当初可是亲眼看着文淳皇后是如何「病逝」的。”
    “翎宣!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太后蹙眉,提点道, “文淳皇后乃陛下发妻, 不可妄论。”
    “难道皇祖母就不觉得,文淳皇后去得有些蹊跷么?”
    “不过这也怪不得皇祖母, 您老人家吃斋念佛,又何曾管过俗事, 可父皇与母后伉俪情深。”顾珏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沉静的天家, “您怎么也不曾留意呢?”
    他说得极为大逆不道, 偏天家面无表情,似是无动于衷, “在戚贵妃苏醒之前, 孤允你说出这些年所受委屈。”
    “呵——, 如此, 儿臣还要多谢父皇。”
    他字字轻蔑, 跪坐在地上,用衣袖擦了擦唇边的血迹,话却说得详细,“早年间, 若非儿臣与三皇姐起了争执,被她锁进文淳皇后内殿衣柜,怕也见不到如此精彩一幕。”
    “或许连那趾高气昂的三皇姐也没有想到,她本意是想让母后罚我不尊之罪,怎料却让我瞧见了她生母是如何被人活活气死。”
    “可怜三皇姐这些年,还与有那幕后黑手一直交好。当真蠢不自知!”
    “你是说贵妃谋害了文淳皇后?”太后微怔,下意识地看向端坐在一旁的天家。
    她知晓顾珏经不起挑拨,却不想他还是个闷葫芦。这么重要的事,竟然藏到了现在。
    “皇祖母莫急。”
    顾珏冷哼一声,看向天家,“虽说儿臣厌恶戚贵妃,但当时出言相激,气死文淳皇后的却并非此人。”
    “你言下之意,是指娴妃?”天家淡淡接话,那双凤眸冷静又锐利盯住满目猖狂之色的顾珏。
    “果然,父皇还是知情的,不然也不会在众多嫔妃之中,第一个就想到了她。”
    “娴妃?”太后面上诧异,“陛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祖母,此事毕竟涉及皇家隐秘。”顾珏幽幽瞥了眼旁边安静坐着的裴衡止,“有外人在.”
    “玉璋替孤立下过汗马功劳,算不得外人。”天家一扬手,“休得再顾左右而言他,皇后病逝,岂容你一小儿在此胡说八道。再拿不出些实证来,就好好去宗人府领罚!”
    “既然父皇和皇祖母都不介意,那儿臣也没什么好顾忌的。”顾珏唇角一斜,笑得没正行,“要说这娴妃也是厉害,想当初她不过与先皇后说了两字,就激得母后气都喘不匀。”
    “皇祖母定然好奇她说了什么吧。”顾珏伸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看得天家脸色几变,又极快地镇定下来。
    “想来父皇是信了儿臣一半。”
    顾珏揉了揉自己的膝盖,笑道,“儿臣还记得娴妃曾直言,文淳皇后引狼入室,挑了个胆大包天敢糊弄皇室血脉之人协理六宫。”
    “当初儿臣年幼,却也知晓这几字的意义。”
    “仅凭这几字就断言戚贵妃并非你生母,翎宣不觉得有些草率么?”太后微微叹了口气,伸手将佛珠往腕上串了串,“你那会年少不知事,会将娴妃无稽之言当真,也是常情。”
    她眼神中隐隐有怜悯之色,面上更是做足了十分可惜,“阿弥陀佛,造孽哟。”
    顾珏早就知晓今日事败,不会有好结果。这些年他一直装软弱,谨小慎微的活了十来岁,此刻哪里还能再忍,扬声与沉默不语的天家喊道,“父皇,儿臣还有人证!”
    他语调激昂,接连补充道,“这些年来,儿臣一直在收集戚贵妃混淆皇家血脉的证据。太医院众人,亦难辞其咎!”
    “陛下,此事哀家也有句话要说。”
    太后轻轻抬手,示意万松按住神情激动的顾珏,“想当初戚贵妃还是戚嫔的时候,她临产之时,前往玉漱宫的一众医者可都是陛下亲自指派,贵妃便是再本事,也不可能提前知晓陛下会派哪位御医前去,不是么?”
    她这话说得一点没错。
    搁在屏风前的香炉袅袅生烟,淡淡的沉水香萦绕在内殿。
    “母后言之有理。”天家微微颔首,看向顾珏,“你那人证现在何处?”
    顾珏扬眉,“就在内山随行人员里。”他浅浅一笑,“他便是昨还给父皇请过脉的齐院判。”
    “齐瑞?”天家皱眉。
    太后略略瞥过一旁面容平淡的裴衡止,腕上的佛珠转了转,也看起了好戏。
    被召来的齐瑞早就有所准备,刚刚跪下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抢先认了罪。
    “陛下,臣当初也是受戚贵妃胁迫。”齐瑞以脸伏地,哆哆嗦嗦认了罪,他眼神黯淡,似是陷入了十几年前那场往事。
    当初的齐瑞与冯正年纪尚轻,都只是初入太医院的小小御医。因医术高超,得天家临行钦点,随侍待产嫔妃身侧。
    齐瑞还记得去玉漱宫的那一天,天空一早便灰蒙蒙的。
    宫里正殿主位是即将临盆的戚嫔,偏殿里住着的,好巧不巧,便是与她极为容貌相像而得圣宠的阮姑姑。
    因她承恩有孕,故而不可再留在御前伺候。文淳皇后又一直身子不好,便先将人安排进了玉漱宫。他去的时候,偏殿的阮姑姑却不知是何原因,提前动了胎气。
    一时之间,整个玉漱宫忙得是人仰马翻。热水喝和棉布源源不断送进殿内。
    正殿外,还守着一早就领了圣意的冯正。不过,他亦看得出,此刻照顾偏殿的齐瑞早就六神无主。
    “冯兄,这次你可得帮帮我!”齐瑞与冯正同一批进入太医院,两人私交甚好,这会他不敢再瞒,忙拉过冯正低道,“这阮姑姑身子笨重,我原以为是孩子太大,谁成想竟是个双生子!”
    “想我行医不过三年,把脉问诊不是什么难事,可这接生.”齐瑞恨恨握拳。
    “宫中的接生婆子呢?”冯正听得疑惑,后妃生产,必然会有经验丰富的接生婆随侍,可听他这话里的意思,冯正心下也有些疑惑,“你可上奏了陛下?”
    “冯兄,你我同为御医,哪里能不懂这宫中规矩,我这差人报了不下五遍,到现在连个音都没有。”齐瑞眉头紧皱,与冯正又走远了些,瞧了瞧四下,方又低道,“且她这胎象尚不足月,如今突然临产,又与——”
    他瞥了眼正殿,“只怕今日偏殿中是不会再来人了。”
    “冯兄,你可要帮——”
    齐瑞还欲再说,正殿里伺候的小太监慌慌张张跑了出来,一把揪住冯正的衣袖,“冯御医,您快去瞧瞧,接生婆子手里的棉布都换了三茬,这血还是止不住。”
    冯正听得手心直冒汗,背起医药箱几步就进了正殿。
    他刚走没多久,偏殿里也来了人,唤了齐瑞进去帮忙。
    生产本就是女子生死大关,尤其这宫里吃食讲究。不少主子怀胎,那肚儿拢圆,生不出也是常有。再加上皇子乃天家血脉,若非皇命,遇上这种情形,太医院自古都是留子去母。
    眼下阮姑姑肚里揣着两个,齐瑞用尽法子,好不容易才接生出一位小皇女,床榻上的女子已然气息薄弱。
    她鬓间的发丝早就被冷汗浸湿,一双眼犹如暮色夕阳,光华渐失。却依旧看着宫婢抱着的小皇女。
    “阮姑姑,您再坚持一下!”
    齐瑞急得满头大汗,救不活天家新宠,本就是失职之罪,要是再被人知晓他无力挽救小皇子,别说是御医,就是他们全家,怕是也保不住。
    他全神贯注集中在还未出生的小皇子,连身后何时来了脚步都不知晓。
    “齐御医。”刘姑姑穿着黑色大氅,殿里地龙烧得暖和,她一进来,肩上落下的雪花便成了水珠,无声地没了踪影。
    她瞥了眼宫婢颤巍巍抱过来的小皇女,伸手拍了拍正聚精会神忙乎的齐瑞,“您辛苦了。”
    塞进衣袖的荷包沉甸甸的,仿佛坠了铅。齐瑞躬身谢过,“还请戚嫔娘娘放心,臣一定尽力救活小皇子与阮姑姑。”
    他忙不迭表了忠心,刘姑姑面上一僵,“小皇子?”
    齐瑞颔首,“阮姑姑是有福之人,此乃龙凤胎,在大晋着实不多见。”
    “的确是好福气,只不过奴才瞧着她这面色黄白,双眼无神。”刘姑姑微微含笑低头,“却不知阮姑姑还能坚持的住么?”
    “不过,奴才相信,有齐御医在,我们娘娘自然不会忧心。您说呢?”
    外间风雪声声敲打着窗棂,偏殿里的地龙却好似断了火的灶,余温尚存,却早已再难忍冬。
    刘姑姑福身,笑道,“奴才瞧着齐御医似乎还有的忙,娘娘那还离不开人,奴才一会再来。”
    她掀了门帘出去,那一股寒风打着旋直直往偏殿里钻来。
    刺得床榻上的阮姑姑心口泛疼,她眼珠微微转动,唇角蠕动了半晌,也没能再说出声来。
    余光里,只看到宫婢抖着腿用锦缎抱了什么。床榻上,血迹如同盛开的花,渐渐蔓延开来。
    阮氏拼尽全力,亦不过是把攥在掌心的祥云纹玉佩塞进身侧躺着的小皇女怀中。她珍爱万分,似要将这小小软软的生命永远印在脑海。
    偏偏还有人不肯放过。
    她死死拽住仓皇要走的齐瑞,眼角熬得血红。
    “阮姑姑,这都是命,您可别怪臣。”
    “您是母亲,又是宫中熬了多年的老人!”齐瑞急得去掰她的手指,“您就当可怜可怜这个孩子,放手吧!”
    待雪满枝头,冯正熬了药回来,正殿里已然一片欢乐。他把了脉站在殿外,一瞥眼就瞧见齐瑞穿着大氅,步履匆匆往外赶。
    偏殿处一打眼过去,连个伺候的人都不曾出来。
    戚嫔无事,冯正也该回翠华宫继续当值,可他却怎么都放不下,思来想去,便悄悄跟上了外出的齐瑞。
    他走得又急又快,一路上遇见禁卫军登记排查,都只是掏出了腰牌,就被放了行。
    冯正心中越发疑惑,眼瞧齐家的马车一溜烟地往城外跑去,车轱辘印在雪地里,道道明显。
    冯正更加笃定,偏殿里出了事,可他既无皇命,便不可随意擅闯后妃寝宫。
    眼下唯一的求证,便是追上齐瑞!诚然他也不可以装作不知,这些年后宫进来的美人,悄无声息没了的,也不仅仅是阮姑姑。
    可.为医者又岂能枉顾人命!尤其这冰天雪地的,齐瑞马车行进又极为快速,就算不为宫中之事,他这样疾驰,也不安全。
    冯正忖了忖,接过车夫递来的缰绳,纵马追了上去。
    城郊人少,冯正顺着马车留下的印记,行进了没多远,便看到了正鬼鬼祟祟下车的齐瑞。
    与出宫门不同,他手里提着两只铺了小被子的竹篮。正站在原地,不停地东张西望,似是再等什么人。
    踏在雪地上的脚步咯吱作响,越靠近齐瑞,冯正心底骇得就越慌。
    “冯兄?!你怎得在此地?”听见动静的齐瑞一回头,也愣了神,下意识地就想将两手提着的竹篮藏在身后。
    “这里面是什么!”冯正眉头紧皱,风雪寒凉,城郊更盛。竹篮里隐隐有小小孩童的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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