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吓得不轻,顺着山坡往上跑了几步,却又忽然停了下来。
    李闻寂看见她用自己挖草药的小锄生生地挖出了一个土坑,然后战战兢兢地将陷在污泥里的零碎人骨全都埋进去。
    她立起无名的坟冢,两旁还有她移栽过来的几簇野花,在山风里摇晃乱颤,颜色烂漫。
    她有着同他怀里的妻子一般无二的明净眉眼,只是多添一些稚气。
    而她收殓的,正是死在那场由长安吹到宁州的政变之风里,他的尸骨。
    在他重生为修罗神的那一年,
    凡间岁阳关山上,有一个小姑娘将他陷于泥淖里的枯骨,将他短暂荒唐的那一段人生,都收殓入了坟冢。
    千年前祝融藤生长在岁阳关,她正好将他埋葬在那初生的藤根之上。
    祝融藤依附着他的残骨生长,也记住了她的气息。
    后来被周云镜种在朝雀山上,而她跌落悬崖时,祝融藤寻着她的气息及时蔓延至她的身边,终令她死而复生。
    他与她的前生素未谋面,
    她却做了他的殓骨人。
    “姜照一。
    他的眼眸里仿佛添了些湿润的水雾,轻柔的吻落在她乌黑的发间,“你的这一辈子会变得很长很长,而我,会永远都陪着你。”
    他与她的这段尘缘,原来不止今生。
    她在前世将他从尘世的泥淖里收殓,
    替他守好他作为凡人时最后的尊严。
    又在今生,成为他的妻子,陪他走了关山迢递的一程,不弃不离,生死相依。
    第69章 白雪红尘   你就是这世上唯一值得的人。……
    春日里, 洒在庭院的阳光已经带了些温度,明亮的光线穿插在宛如凝碧的树叶之间,随着树枝的轻晃, 投在地面的影子也变得轻盈生动。
    回廊里的桌上添了炭的风炉里火焰烧得正旺,放置在上头的茶壶里已经煮沸,李闻寂用竹提勺舀了热茶进盏, 还没将茶盏凑到唇边便放在桌上,他随即站起来,转过身,伸出手指轻敲了两下窗棂。
    “嗯?”
    隔着一扇窗, 他听到妻子闷闷的声音。
    “一会儿贺予星就会过来,你午餐想吃什么?”他轻声问。
    “不想吃。”
    她没有开窗,只是没精打采地回了一句。
    披着被子窝在床上,她手里拿着一面镜子, 打量着自己那张满是皱痕, 苍老枯瘦的脸。
    她的头发也都是花白的, 一双手也老得不能看。
    窗外的李闻寂沉默两秒,忽而伸手从外面开了窗, 顿时他身后的阳光顷刻间落入窗内,照见靠坐在窗前, 裹着被子的她。
    他们这样近。
    他的眼睛似乎仍然没有什么焦距,只是伸出手摸索着触摸到她的头发, 随即稍稍往前探身, 就要去亲吻她的脸颊。
    可她却侧过脸躲开,把自己的脸也藏进被子里,“你现在不能亲我。”
    “为什么?”他问。
    她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像个小山丘似的, 半晌,里面才传出她的声音:“我不想吃小草。”
    又隔了好一会儿,院子里有不知名的鸟从屋檐掠过,留了几声清脆的鸣叫,李闻寂听见她说,“我每天变成老婆婆的时间,比我变回年轻模样的时间要多很多,已经三个月了,李闻寂,我会不会一直都这样?”
    她等了一会儿,却没听见他的声音。
    犹豫了一下,姜照一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却在一刹间被他准确地抓住了手腕,随即眼前明亮的光线尽失。
    在她的双眼再度恢复清明之时,她竟已身在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浓云笼罩的夜空点缀着散碎的星星,那一轮浑圆的月亮散出的光芒盛大,投在好似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水面,折射出粼粼闪动的光。
    她身上还拥着被子,双脚却站立在水面中央一棵枝叶繁茂的木棉花树粗壮虬盘的树根上。
    这个地方除了头顶阴沉的浓云,还有底下映照星子月光的安静水面,也就只有这么一棵木棉花树犹如一座方寸孤岛般立于中央。
    枝头满缀的木棉花红得像血,姜照一望见一簇花瓣从枝头下坠,打着旋儿落在水面飘浮出去,忽然被一只血肉模糊的脚踩入水底。
    她一抬头,看到那一行面无表情的人正从漂浮缭绕的烟云尽头蹚水而来。
    或男或女,或老或少,他们半身浸在水里,脸上没有丝毫神情,仿佛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这是什么地方?”姜照一喃喃出声。
    “黄泉。”
    李闻寂站在她的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形貌也幻化成如她一般的苍老姿态,“如果你不能忍受这种反复衰老年轻的转变,也还有另外一个办法。”
    “什么?”
    姜照一终于将目光移到他的脸上。
    “我送你入轮回,等你的下一世,那个时候,你就能够与我共生了。”
    他说。
    耳畔是泠泠的水声,姜照一偏头看见那些魂灵从木棉花树旁慢慢路过,她久久地凝望他们的背影,“那样的话,你会等我很久吗?”
    “说不清,”
    李闻寂半垂眼睛,“也许百年,也许千年。”
    一个凡人灵魂要轮回第二世需要多久,这是谁也说不清的事情,就好像她的上一辈子还在岁阳关采药,再轮回,时间就已经过了千年。
    姜照一听了,半晌没说话,她只是低头去看自己那一双苍老的手。
    “还是算了。”
    她忽然说。
    “不怕了吗?”他将她抱进怀里,轻声问。
    姜照一摇头,隔了一会儿抬头望见他同样苍老的面容,“我更害怕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等我很久。”
    “老就老吧,”
    她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角,“我会习惯的。”
    谁也不知道她这个衰老再年轻的过程要反复持续多久,她想起镜子里自己那张老得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的脸,也还是会鼻子发酸。
    在一个人正年轻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坚强地去接受自己提前衰老的模样?
    “姜照一,我不怕时间太长,也不怕等你很久,因为我一定能够等到。”
    他的声音就在她的耳侧,他的形貌衰老,但那双眼瞳仍旧透着墨绿的色泽,漂亮得不像话。
    “那我也不想。”
    她趴在他的怀里,小声地说。
    只是这一刹,她的眼睛又忽然强烈的光线刺激得下意识紧闭起来,好不容易适应了些,她再睁眼,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回到了锦城雁西路的庭院里,她就坐在床上,身边还坐着她的丈夫。
    身后就是那扇大开的窗,明亮的光线铺满了整间屋子。
    她闷头反应了一会儿,回过神才发现李闻寂已经拿了一把梳子在替她梳理花白的长发。
    “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他一边替她梳理头发,一边问她。
    姜照一手里还捏了一朵鲜红欲滴的木棉花,她盯着花瓣看了会儿,还是应了一声,“嗯。”
    天气已经有变暖的趋势,但李闻寂还是让姜照一穿了一件稍微厚实一些的外套。
    书店旁边茶馆的老板娘才替外头的客人倒了热茶,抬头发现旁边书店里有一对老夫妻相携着走了出来。
    那老先生似乎眼睛不方便,要身边的妻子扶着他,他才能试探着往前。
    看他们牵着手慢慢地往前走,老板娘花生也顾不上吃了,她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总觉得那眉眼有些熟悉。
    姜照一鼓起勇气,牵紧李闻寂的手走在长街上,一开始她十分紧张僵硬,很怕别人看她,可慢慢的,她却又逐渐放松了一些。
    这一路上,并没有多少人真的去注意她的脸,因为年轻或衰老的人在这街上有很多,他们不会知道她衰老的皮囊之下是一颗年轻的心,当然,他们也不会在意这些。
    路过行道树下,单薄的叶片落在他的肩上,姜照一伸出手才要拂落,可指腹才触碰到那有些发黄发枯的叶片时,它竟然在顷刻间就恢复成翠绿的颜色,根茎脉络犹如网织,生机尽显。
    “怎么了?”她骤然停下脚步,李闻寂便也停在原地。
    “我只是摸到了一片发黄的叶子,”
    她回过神,望着他的侧脸,“它就忽然变绿了。”
    李闻寂却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面上仍是那样温和冷静的神情,只是听到她的声音,他仍不由弯了弯眼睛,“忘了吗?你拥有了我‘泽生’的全部能力。”
    泽生,泽被万物,生机不腐。
    穹泽花拥有了他的一缕泽生,便是数百年常开不败,而她在云海里继承了他留存在那只缦胡缨金玉镯里所有的泽生之息,她也就身具了令草木焕发生机的能力。
    姜照一当然没有忘记这些事,但自从她醒来,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逃避外界,不愿意用这样衰老的模样示人,她当然也就没有见识过融进自己血脉里的泽生,究竟赋予了她怎样的能力。
    “好神奇……”她在树下,在摇晃的树荫里,仔细凝视手掌里的那片绿叶,半晌才开口。
    出了一趟门,虽然也没有走很远,只是去了附近商场里的超市,但姜照一明显变得开朗一些了。
    她推着堆满零食的购物车结账时,还引起了一些别样的目光注视,他们大约也是没有见过这么爱零食的老年人。
    在一楼的奶茶店买奶茶的时候,她在一堆年轻人里头,还挺直腰杆,理直气壮地要了一杯草莓芝士果茶。
    “要加冰。”她在店员的注视下,郑重其事地叮嘱了一遍。
    李闻寂就算形貌已老,但他优越的骨相轮廓,加上那双墨绿剔透的眼瞳,也还是引起诸多好奇的目光注视,店里许多年轻人都在看他们这对老夫妻。
    插上吸管喝了一口,有点微咸又满是奶香的芝士奶盖入口,冰凉的口感令她舒展眉眼,她牵起李闻寂的手,扶着他走出了奶茶店。
    回到书店后面的院子,贺予星已经来了,他见到姜照一和李闻寂便松了一口气,忙迎上来,“先生,照一姐姐,你们去哪儿了?”
    “去超市了。”姜照一指了指李闻寂手里提着的那一大袋子零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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