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绿色的纱衣照出端凝与华贵,人与人的命运就是这样不同。有人生来锦衣玉食,有人生来命如浮萍。这两种人,都是人,如今平起平坐,四目相对时,不觉得谁比谁更高贵。
    赵如意臻首,勾出的笑平静又温柔。只是细思贤妃的话,有缘无缘的,总觉得话里有话。赵如意一时间又想到赵钦。贤妃不知道她此时心思已是飞的远了,只望她,想起未入潜邸时,那时候陛下还只是太子,先帝只此一子,日后的前程与光耀皆指日可待。
    太子妃之位必是张家的,不必肖想,钱氏嫡女钱悦缊也只好以侧妃的身份入潜邸,当时与她同入潜邸的,还有赵国公府和魏国公府的小姐,还有一位韦氏,不知道走了谁的路子,虽未成侧妃,却也做了侍妾。先帝一口气给太子指了婚也指了妾,正妻与侧妃皆出身高门,可见对这个唯一的儿子十分看重。
    而太子也不负先帝这份看重,听他父亲说,太子虽入朝时间短,但如今已有贤名。内帷事上,太子对她十分有礼,但也疏离。那时候的钱侧妃心中尚有绮思,为太子的人品相貌而心折,故常因这份冷淡而苦恼。本来也只是小小苦恼,因为太子除了对太子妃略显关怀之外,对其他几位侧妃都一样。
    直到入府一年后,太子抬举了何氏。那位何氏出身十分的低,当时的韦氏好歹还是书香出身,何氏却是一位实打实的民女,如果人人都一样也就罢了,钱侧妃当时已经慢慢习惯了太子的冷淡,或许是因为她性情豁达,太子对她其实比魏、赵两位侧妃要好些。
    她是家里精心教养的女孩儿,本不应为男女之情而苦恼,何况又是嫁入皇室,日后也必是要成为天子妃嫔的,那些患得患失的小女儿心思在这一年的潜邸生活里也慢慢被磨平,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大气疏朗的侧妃,却在那一日九曲回廊的海棠树下,眼见太子亲手替何氏拭去那即将开败的海棠花,眼泪瞬间便止不住地往外涌。
    太子有一双利眼,见了,面容十分不悦。次日,当时还是太子妃的张氏留她说话,话里话外都是大家嫡女,当平和不妒的意思。太子妃敲打了她,太子当晚又去看她。太子对她十分温柔,温柔到她以为太子是为着她的那一捧眼泪来安慰她的,得意忘形地嗔一句郎君喜新厌旧,却见太子瞬间冷了脸。
    太子拂然,令钱氏惶恐。烛光一摇又一摇,夏初的蝉鸣令人心浮气躁,钱氏头上的步摇微颤,望着她惶惑的眼,太子终是不忍,终是一叹。
    “你到底是没把太子妃的教导听进去。”
    “臣妾不敢的。”
    钱氏垂下头去。太子捏一捏钱氏的下巴,他人生的很好看,薄唇深目,有天家高华。钱氏与他对视,心颤了又颤。
    ”缊娘喜欢孤,是不是?”
    太子竟唤她的小字,太子竟记得她的小字。钱氏生出欢喜,她眼中的快乐代替语言帮她回答了太子的问题。
    太子却不笑,他的眸子十分冷,冷得人惶恐。
    “你是大家女,出嫁前家里人应该教过你,不嗔不妄、不喜不妒。”
    “可是……”
    可是喜欢,就是会嗔、妄、喜、妒。
    太子像是看穿了她,他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恢复了温柔又从容的神情,他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这段日子修修心,好好想想该如何做好一个侧妃。”
    钱氏还想再诉委屈,太子却根本不给她倾诉的机会,吩咐左右请了太子妃过来,太子妃素来体弱,说话也温柔。见钱氏令太子不悦,便道:
    “这些日子母后的身子偶有病痛,不如让钱侧妃在府中替母后抄抄经。”
    “也好,太子妃看着办吧。”
    太子颔首,终是不再看钱氏,与太子妃携手走了。倒是太子妃回头看了钱氏一眼,那眸中,竟有钱氏看不懂的悲凉。
    那一刻钱氏恍惚觉得,她嫁的这个人,心是冷的。
    约莫过了一个月,太子妃召见她,问她:
    “太子让你思量的事可思量明白了?”
    她思量不明白,她不明白她可贵的真心为什么在太子心中一文不值,她不明白太子缘何不许她嗔不许她妒,她看向太子妃的目光满是困惑。真奇怪,太子妃明明与她差不多大小,其实也是差不多的家世和家教,但缘何太子妃这样淡然呢?太子妃不喜欢太子么?
    太子妃见她不答,蒲扇摇起香风,太子妃的声音飘过来,飘渺如雾中仙。
    “你怨何氏么?”
    太子妃又问。
    她们几个侧妃与太子妃是前后脚入潜邸的,大家都是高门出身,脾性虽各异,但也远没有到有些妻妾之间你死我活的地步。钱氏对太子妃又比魏、赵两人对太子妃更亲近些。听得此问,终是忍不住,道:“我不怨她,但太子凭什么因何氏发作我,她不过小门小户出身,位份又……”
    话未说完,只见太子妃将茶一放,目光已是冷了起来。
    “悦缊,既然你不明白,就让你家人来教你明白吧。有些话我不能说,有些话你也不想与我说,明日请钱夫人入宫,你也许久不见家人了,也该见见了。”
    钱氏越发错愕起来。她不明白,她不过是见太子对其他女子温柔而落了一捧泪,为何人人都为此责怪她。何况她也没说错,何氏位卑,太子若是因为何氏发作她,那就是偏宠,自来偏宠都是大祸,这样的道理难道太子妃不明白么?钱氏越发茫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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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作业有点多,加上拖延症又犯了……
    第45章 福宁宫(3)
    赵如意从前没有系统地学过如何打理中馈,其实在大户人家,即使是庶女到了年纪也会被安排跟着学管事理家,以免日后到了夫家被婆婆、夫君嫌弃,败坏娘家名声。但没人教过她这些,陈嬷嬷不会,嫡母不愿,好在她性慧,福宁宫的大小事务之前也算被打理的井然有序,赵如意接手时也还能驾驭。
    只是和淑妃、贤妃、韦婕妤这些行家里手相比,便显得不足了。
    淑妃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打量赵如意的眼神就带起了些轻蔑和鄙夷。赵如意倒不在乎,依旧慢条斯理和她们对账,韦婕妤见过赵如意的本事,便不在意这些小节。
    申末,四人结束了这一天的宫务,赵如意与她们三个身份到底不同,议事结束就言退了。淑妃那一双狐狸眼斜飞,笑吟吟道:
    “赵侍御何必这么着急走,咱们也一起坐下说说话。”
    赵如意知道淑妃没安好心,也没心气与她相争。她生的略高,如今站起来看淑妃,竟隐有居高临下的味道。夕阳的余晖随着半开的窗扉照射进来,洒在地上,铺就了一层金色的影子。
    “奴婢并不敢与娘娘们平起平坐,何况福宁宫里事务也多。”
    她嘴里称奴婢,但淑妃实在在她脸上看不到恭敬,脸上的笑便挂不住了,别过脸不再瞧她,挥挥手,便是叫她走的意思。
    赵如意福一福,见贤妃与韦婕妤皆没什么吩咐,转身便走了。章公公早回了福宁宫,留下芳草在外头等她。西下的夕阳仍是烈的,才踏出房门的时候只觉得眼睛被刺了一下,她鼻尖莫名一酸,心里不知道哪里觉得委屈,眼中隐有泪光。芳草不敢看,亦不敢问。
    赵如意走后,淑妃几个也没有说话的心,各怀着心思寒暄几句便散了。春意暖,贤妃钱悦缊出了安宁阁的门,来接她的步辇停在门口,那辇无四壁,顶上扎着的幔帐垂下来,用来收拢的穗子上挂了银铃,若走起来,便是叮当的声响。
    贤妃素晓庶务,知道便是这小小银铃也可值普通人家半月甚至一月的嚼用,由宫女扶着,踩着内监的背上了辇,却不知怎的想起赵如意那张脸。她的出身不够,也没有受过很好的闺秀教育,但她身上有气度。贤妃这样想着,一缕春风衔来,蓦地,她又回忆起那些以为忘了的往事。
    怎能真忘,怎敢尽忘。
    现在想想,先后实在是一位温柔仁善的娘娘。太子殿下莫名厌了她,先后却允她娘家人入府来开导她。先后治府甚严,虽然府里没人敢传她得罪了太子的闲话,但她的母亲钱夫人毕竟做了多年的掌家夫人,给当时还是太子妃的先后请完安过来看她,尚未听她哭诉,便暗示她遣了左右下人,问她可是开罪了太子殿下?
    说不上一声开罪的,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话,连妒都不能真算做妒,无非是小女儿心肠,醋了一醋。当时还是侧妃的钱悦缊这样想着,听了母亲的话,张张嘴,不禁滚下泪来。
    钱夫人经的事多,夫家也立得住,揣摩着方才太子妃的态度,心想应该不是什么牵连家族的大事。这样想着,心里便稳得住,还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摸到一手的眼泪。钱悦缊细细将事说了,却见钱夫人本来温柔怜惜的眸色冷起来,望着女儿稚嫩的脸,一时间欲言又止,等着女儿先抱怨。
    “我是真不明白,何氏不过是个宫女出身罢了,殿下偏为何氏这样发作我。”
    钱夫人终于是听不下去这般絮叨,低喝一声闭嘴,纵是见女儿眼泪汪汪地抬头,心肠也不敢再软。她把声音压的沉而低:
    “我也算是听明白了,你以为殿下是因为何氏罚你么?太子殿下罚的是你不知道规矩。太子殿下多看重规矩的人,怎会助长府里的歪风邪气?”
    明明不过微末小事!钱悦缊心里不服,眼中就带出来。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一点小事而已,人人却都非要拿圣人的标准苛责她。钱夫人眸色却因此沉了又沉,但她的手是温柔的,温柔的抚上女儿的头,带着为母者天性里的柔软。
    “我明白娘娘的心思,我也是从小女儿家过来的,哪个少女不怀春?”母亲温和的语气安抚了钱悦缊的委屈和不安,她整个人慢慢静下来,只是泪珠子仍旧止不住地往下掉,停不下来似的。
    “太子也不是恼娘娘吃醋,太子啊,是希望娘娘像个娘娘。”
    像个娘娘?钱悦缊不解。捏着的手帕湿透了,她的泪却是止住了。又恢复几分平日直爽的脾气,只恼:
    “娘,我是真不明白。殿下和娘娘罚了我一个月,禁足抄经的,其实抄经的时候我心里也清净,但我就是想不明白。”
    便干脆扔了手帕,之前哭的累了,牛饮般喝完一盏茶,见母亲的神色既复杂,又温柔。端茶的手被母亲握住,感受到那手上微微的力量,钱悦缊不知怎的,不敢再看母亲。
    “你实不知,这是一桩秘事。从前家里不想告诉你,是希望你能平平顺顺过日子,如今看来,若是不告诉你,才是不能平安过日子。”
    钱悦缊实在不懂母亲的哑谜,但天性的直觉让她感觉到了不适和危险。
    “太子,不会喜欢府里任何一位侧妃的。”
    太子厌极了那些曾逼杀他生母的显贵人家。
    钱悦缊下意识想说母亲胡说,却又像是被施了术法一般,始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太子要这个太子之位,所以太子也不会薄待任何一位有从龙之功的人家。”
    钱悦缊终于缓过神来,她的傲气与绮念都不许母亲再说下去,她挣脱母亲的手,十分果断地反驳:
    “殿下待我们极好,不论是皇后、魏侧妃、赵侧妃还是我,殿下待我们都极好。”
    可为什么她的泪在滚呢。
    “那是因为我们几家,都没有参与永康年间的旧事啊。”
    钱夫人一叹。永康年间的血雨腥风、暗流涌动,即使是近十年过去,现在回望起来,仍令人觉得悚然。
    “既是大家女,就要拿出大家女的气度。太子妃要有太子妃的样子,侧妃也要有侧妃的样子。要端庄、要稳重,不许惊、惧、嗔、妒。殿下会喜欢韦氏、何氏,但殿下是不会喜欢你们的。殿下会对你好是因你的门第,但门第只是一时,若要殿下一世善待你,你要懂事。”
    “可是娘,凭什么呢?”钱悦缊望着母亲的脸上写着明晃晃的不甘和疑惑。
    钱夫人唇角微微勾起,是妇人才有的通透与沧桑。
    “凭你的出身啊。哪个男人会不喜欢女子为他争风吃醋,吵闹落泪,男子不容妒,是不容那种伤害到他体面、子嗣、风评的妒忌,若妒忌无伤大雅便不叫妒忌,而是叫闺房之乐。你不过落两滴泪殿下却不喜,殿下素有贤名,绝不会以侍妾之位卑问责侧妃之位尊,太子责你,是因为你没做他理想中的侧妃,太子责你不懂规矩,太子责的是你的情。”
    你的情。
    她忽然忆起来,太子那时捏着她的下巴,问她,缊娘喜欢孤么?
    可为何会有这样的人?不要人的爱慕渴望?
    “可是……”
    她隐隐觉得母亲说的是对的,却又妄图抓住话语里每一个逻辑漏洞来支撑她的不甘心和可是,可惜希望总落空,事实当如此。
    真的有人不要另一人的情么?
    “缊娘,你真心爱慕殿下,是好事,若是殿下也喜欢你的爱慕,那将是家族乐见其成的事。我来前你父让我给你带句话,我本不想提,怕你伤心,但如今看来竟不得不说了。我与你实说了吧,殿下不会喜欢你,但殿下也不会喜欢韦氏、何氏。殿下是不会喜欢府里任何一个女子的,殿下宠韦氏、何氏也不过是因为一些旧事罢了,她们高贵不过你们去。殿下生于宫闱却未长于宫闱,殿下明明中宫嫡出却近年才现于人前,殿下受过偏宠带来的苦楚,日后便不会偏宠任何一人,殿下冷静、睿智,心在朝堂而非后宅,是朝廷之福、也是百姓之福。今日有何氏和韦氏,明日便有旁人。那些旁人出身不会太高,所以只要你让殿下满意,殿下便不会动摇你的地位。”
    钱夫人娓娓道来的语气令她渐渐平静下来,钱悦缊的出身让她很容易明白婚姻是结两姓之好的道理。她也真的明白了殿下是真的不要她的一捧心,殿下要的是她的身份、她的气度,是一个合格的侧妃。但这话里的有些话她仍然不太懂。
    母亲口中的旧事是什么样的旧事,这又与韦氏、何氏有什么关系呢?因这两人在太子面前有些脸面,她也曾将这两人放在心上,韦氏傲气,何氏静美,明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母亲却将她们相提并论…
    母亲望着她仍旧懵懂的面容。
    她听见母亲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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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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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福宁宫(4)
    宫中长长的甬道仿佛看不见头似的,抬轿子的小内监路行的稳,方便贤妃浸在旧日里,不出来。是什么旧事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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