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面色已完全冷下来,殿内李淑摔碎了瓶罐,她恍若未闻,拉着兰芝往宫外走。
    兰芝拿来手帕敷在划口处,血液立刻洇红了手帕。两人走了一段路,赵云轩不知何时从后面追上来,喊了一声“沈姑娘”。
    沈玉檀转过身,意外挑眉:“赵大人还有何贵干?”
    她低头的时候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未愈合的伤口又冒出血丝,丝丝缕缕地淌进衣领里。赵云轩皱眉,眸色似乎又晦暗了几分。
    赵云轩看向身后的兰芝,沈玉檀轻声吩咐:“你先回马车等我。”
    “夫人……”兰芝放心不下。
    沈玉檀握了下她的手,“去吧。”
    兰芝拖拖拉拉一步三回头地没了影子,空荡荡的宫道上,就只剩下沈玉檀和赵云轩两个人。
    沈玉檀往后退了一步,道:“赵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赵云轩不语,目光一直紧紧盯着她脖子上那道伤口,许久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小心翼翼贴上她的颈间。
    脖颈传来冰凉的触感,沈玉檀一惊,身子迅速向后退了半步,沾了血的帕子轻飘飘落到地上,像几瓣凋谢的梅花。
    地上的影子长久伫立,赵云轩捡起帕子掸去上面的灰尘,寂静地凝视那抹鲜红,忽然开口道:“当初嫁给谢歧可是你的本意?”
    “沈宗诚不愿将女儿嫁给我,于是将你从荆州接回来,让你代替沈玉清嫁到赵家。”赵云轩小心翼翼掠过她眉眼,“是这样吗?”
    春日里怡人微风拂过宫道,吹起繁复冗杂的裙裾,沈玉檀侧身立着,刻意与他拉开了很远的距离。这样避嫌的姿态仿佛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他心里。
    “赵大人想多了。”沈玉檀不愿再跟他纠缠,“若无他事,恕不奉陪。”
    “谢歧不是最好的倚仗。”赵云轩忽地蹦出这句话,看着沈玉檀柔和端淑的侧影,仿佛耗尽心神垂死挣扎:“他或许能护你一时,但世事难料,若他遭遇不测,你没有没想过……令觅他人?”
    赵云轩声音渐小,沈玉檀有片刻怔松,前世种种铺天盖地般袭来,赵云轩眼前的模样和记忆中冷漠的那张脸重合。赵家人怠慢苛待她时他冷眼旁观,李淑次次算计她赵云轩不敢制止,直到她死的时候,他依旧不站在她这边。如今大言不惭说出这种话,还真是无比的可笑与讽刺。
    第55章
    晌午的日头不算毒,沈玉檀路府后想起赵云轩说的那番话,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胃里直翻腾。
    比起这些,她心思大半都放在担忧谢歧上,李淑和赵云轩都敢明晃晃出来叫嚣,事情可能正在往坏的方向发展。
    这样一来,沈玉檀不免殚精竭虑,每日食不下咽,白日里派几拨人暗中打探消息,到了夜间接连噩梦,常常梦中惊醒后冷汗打湿后背,望着空荡荡的枕侧发呆。
    夜里开着窗,凉风吹进来中衣汗涔涔贴在身上湿得难受,沈玉檀换了身衣裳,已然了无睡意,坐到桌案前修书寄给谢歧。
    往往这时候心神是最平静的,照例将朝廷各派动向和从宫中打探出的消息叙说一遍,之后便全是问边关战事可否吃紧,衣食住行无微不至。有时候明明上一句写到了,下句还要多叮嘱一句,如此写到自己都觉着啰嗦了才停笔。
    紫明堂的门大敞,院子里树影婆娑,那几棵开满了花的树悬挂着几盏红灯笼,灯穗随风飘舞,暗红光影浮动。
    年关谢歧挂在树上她觉着喜庆好看,便不曾叫人取下来,如今点一盏灯挂在树梢,仿佛那人的身影随时会出现在树下,隔着开得最盛的那枝花对她笑。
    沈玉檀望着几盏灯笼出神,等到回过神来,纸上墨迹已经干涸,匆匆卷好装进信封,想着这封信早日交到谢歧手上。
    以往翻阅话本,不懂何为闺中相思之情,到现在才明白心里惦念着谁,那人音容笑貌便时不时会浮现在眼前,叫人行也想坐也想。
    ——
    血,到处都是,越来越多的从纤瘦的脖颈涌出来。
    赵云轩拼命收紧五指,血液仍顺着指缝溢出来,染红了素白的衣袍,温热粘稠的感觉让他有片刻失神。
    太多人在他面前死去,那些人死前往往央求、哭喊、咒骂,他都漠然地看着他们,看着那些躯体痛苦痉挛,惨叫,滚烫的血珠溅到脸上,居于上位者的予取予求,没什么感觉,最多能使他尝到一丝扭曲的快感。
    以往从没有这一刻无助,她就躺在那,血污染红了苍白的面庞,神情平静而涣散,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唤她的闺名,最后看着她闭上了双眼。
    怀里的身体越来越凉,他跪在皑皑白雪中,像过了一辈子那样漫长,她太瘦了,单薄的脊骨凸起,硌得他生疼。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她眼睫上,风轻轻吹动羽睫,沈玉檀安详的神态让他有种随时会醒来的错觉。
    他抱着她撑起身子回屋,方踏出一步,颤颤巍巍摔进雪里。半边身子冻得僵硬,不记得摔倒了几次才将她抱回屋里,给她换好衣裳,一遍遍擦拭身上的血迹。
    赵云轩看着她的尸体放进棺材里,放入灵堂,他守着她三天三夜,李淑大闹灵堂,他抓着那个女人狠狠扇下去,华贵的钗子散了一地,赵云轩拾起地上的簪子,眼底赤红,一步步朝李淑走过去。下人们吓坏了,慌失措扑上来拦他,簪子滑落,全身被人禁锢着,赵云轩毫无征兆地放声大笑,声音越来越大,笑着笑着眼泪一滴滴滑落到手上。
    出殡那天是冬日里少有的艳阳天,日光照得刺眼,满街纸钱胡乱飞舞,他抬起头,被一片雪白蒙住眼,仿佛回到成婚那日,她穿着火红的嫁衣,挑起的红盖头下面,烛光照映着娇俏绝色的脸。
    沈玉檀死后,他混沌终日,活得像具行尸走肉。朝中事物乱作一团,也无暇打理,成日在她的牌位前酗酒昏睡。终于谢歧谋反,几万军马直逼皇城,瀛帝方寸大乱,宫里连忙来人命赵云轩入宫。
    沈玉檀死后,他只剩下一缕游魂,看着那群阉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忽地就升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兴致。攻城那日特意换上紫袍莽带,梳洗整齐,像个看客一样立于太和殿上,冷眼旁观朝廷覆灭,瀛帝的脑袋被利刃狠狠割下。
    谢歧执一柄血迹斑斑的长剑,火光照亮的侧脸宛如罗刹,死亡的气息一步步逼近,赵云轩闭上眼睛,心境从未如此平静地听见他说:“这是你欠她的。”
    冰凉的刀锋划过颈项,赵云轩旋即失去了意识。
    月光透过窗子散落在书案上,烛台堆着燃尽的蜡油,赵云轩从密密麻麻的公文中抬起头,目光落到书房外的石板路上。
    夜色浓重寂静,青石在月色下泛着光亮,梦里沈玉檀倒在那,颈间的伤口血流如注。时至今日,赵云轩已不再把它纯粹当成梦魇,那种感觉像是他被困在身体里,看着周遭发生的一切,却什么也做不了。
    那是另一个他自己。
    跟这一世完全不同的走向,他和沈玉檀成婚却始终对她心存芥蒂,为了权势不择手段,尽管后来爱上沈玉檀,仍顾全大局娶李淑为妻。李淑对她百般欺辱,他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觉得只要她再忍耐些日子,他会给她想要的,到时李淑会匍匐在她脚下求她恩赐。
    可她被李淑杀死,在凛冽的寒冬香消玉殒。他才追悔莫及,独自活在世上了无生趣。
    这一世则不同,他还没有伤害她,一切都来得及。只要谢歧一死,他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让沈玉檀回到他身边。
    她是他的人,总归是要陪着他的。
    ——
    信送出去已十日有余,迟迟没有收到来信。
    沈玉檀心里浮现一丝不好的预感,在紧要关头不能散乱府里的人心,表面维系着一派镇静,每日照常做事,到了夜里却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还有更糟心的,谢歧趁瀛帝重病无法加以干涉,休了沈玉清欲尚李淑。之前二人的婚期耽搁,如今瀛帝卧床不起,朝廷有人上奏不如以国婚冲喜,陛下的病情或许会有好转。此话一出,有不少大臣纷纷上书附议,眼下后位空悬,虞贵妃顺理成章代瀛帝应允了此事。
    这自然是赵云轩的手笔,一旦与李淑成婚,想当于掌握了一半皇权,瀛帝病重若有不测,谢歧也不在京城,朝廷内外便会听他一个人的。
    朝廷大臣们大多是见风使舵的势利眼,有些谢歧党羽的官员看不下去上书启奏,恰好被李淑看到,以违抗帝命的理由把人送进了诏狱。沈玉檀得知此事后,疏通打点好关系确保人在里面不出事,又嘱咐其他人按耐住性子,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赵云轩和李淑大婚在即,沈玉檀不出意料收到了请帖,又过了一日,紫明堂来了位客人。
    沈玉清正襟危坐在椅子上,打眼一瞧瘦了不少,宽松的衣领衬得脸只有巴掌大,经此种种,原本清秀的一张脸神色黯淡,完全不似当初光彩照人的模样。
    遥遥看见沈玉檀走过来,忙从椅子上下来,端端正正行礼:“二姐,许久不见了。”
    沈玉檀虚扶一把,叫人回到座上,沈玉清也不打幌子,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来这,二姐想必已经知道所为何事。”
    “的确猜到了一些,你不妨细说听听。”
    沈玉檀说完见她垂下头,片刻后抬起来道:“我如今被赵家扫地出门,而父亲犯事入狱,回到沈家恐怕遭人白眼,以后的日子定不会好过。”
    她说这话神情落寞又愤恨不平,倒多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意思,沈玉檀正要搜肠刮肚吐出两句安慰人的话,沈玉清双腿一弯跪到地上,豆大的泪珠砸下来,“以前是我有眼无珠,不该招惹二姐,眼下走投无路,我思来想去也只能来找二姐,还望二姐不计前嫌能帮一帮我。”
    沈玉檀与她对视,道:“你先起来。”
    沈玉清抽噎着从地上起来,沈玉檀与之平视:“赵成的事有你一份功劳,以前的恩怨你我已经两清,今后本该相安无事,不成想赵云轩做到这般地步。”
    沈玉清眼底划过一丝狠戾,已然对赵云轩恨之入骨。她好端端一个京门贵女,在外颇有才名,本该嫁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不幸落到赵家,赵云轩人前人后两幅模样,对她百般折辱不说,撞见他与李淑偷情近那次几乎要了她半条命,如今他们不顾伦理纲常操持国婚,赵云轩第一件事做的就是休妻,叫她怎么能不恨。
    沈玉檀抿了口茶又道:“你暂且安心,脱离赵家未必是坏事。今日你虽找我相助,可这里没有你想要的明路可走,倒是有一条路凶险万分,走过去前面便是康庄大道,你意下如何?”
    沈玉檀盯着她垂眸沉吟,耐心拨弄水里的茶叶。依她对沈玉清的了解,要她看人脸色活着,还不如死了来得痛快,在穷途末路时机下收买沈玉清,显然要容易的多。
    沈玉清手指绞着袖口,咬牙思忖了许久,下定决心似的点点头:“请二姐指教,清儿一定都听二姐的。”
    “随我过来”,沈玉檀撂下茶盏,沈玉清跟着她走出紫明堂,转身进了书房。
    两人在书房一直待到晌午,沈玉清走出来时,明晃晃的日光照下来,羸弱的身体有片刻眩晕感。
    手心一直往外冒汗,听过沈玉檀的谋划,她仍心有余悸。难怪自己会一步错步步错,跟沈玉檀心思之细腻,城府深沉比起来,她那些小心思可以说无所遁形。或许从替嫁的主意打到沈玉檀身上那刻起,就已经输了。
    沈玉檀看着沈玉清的身影逐渐远去,已经思量好她将来的用处。很快,京城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有备无患,该笼络的人心一个也不能少。
    第56章
    寒风呼啸,天地被一场扑朔大雪覆盖,不远处山坡下,两军交战,头颅被弯刀割下,鲜血喷洒到雪地上,开出大片大片的血花。
    谢歧一马当先陷入敌军阵营,银色胄甲血迹斑斑,长剑所及之处势不可挡。
    几日来靖远军屡战屡胜,失地很快被收复,军中士气大增,胡羌人马不擅长久作战,节节败退,这是最后一战,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谢歧一剑刺穿敌军的心脏,迅敏避开背后偷袭的士兵,马蹄踏过断肢残臂,寒光凛冽的剑锋扫过羌军首领的脖子。那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来不及反应还坐在马上,脑袋已经和身体分了家。
    敌军首领一死,羌军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这时远方不知从哪传来悠长的号角声,羌军听到声音后个个如释重负,且战且退,很快收兵朝荒原深处飞驰而去。
    谢歧静静看着敌方溃不成军往回跑,身边苍耳上前一步啐道:“蛮夷小儿,个个都是怂包,打不过只会往窝里跑。”
    “将军。”苍耳卸下兜鍪,扬眉吐气对谢歧道:“眼下城里一片混乱,保守起见,将军不如留一队人马在这,剩下的人回去加固城墙,顺带安抚民心。”
    谢歧手握缰绳,目光飘向远方,银白的雪原一望无际。京城眼下想必已春意盎然,边关仍是一片冰天雪地,了无生意。等一切安定后,他要带沈玉檀去纵马驰骋,好好享受一番春光。
    见他沉思,苍耳身后一面容年轻的男子有些难耐不住了。这人面庞极为瘦削,双眼细长,嘴边蓄了一圈胡子,约莫三十上下的年纪,乃上一世赵云轩在谢歧身边安插的细作。因为加官进爵都是谢歧一手提拔上去的,身为谢歧得力下手说话不会引起怀疑。正因如此,赵云轩上辈子才相中这人,里应外合打了谢歧一个措手不及。
    前面十几公里是赵云轩联合羌军设下的埋伏,他要做的便是引谢歧过去,让他有去无回。此刻褚师琰心跳如雷,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古富贵险中求,褚师琰做了心里做了一番建设,暗自咬牙,硬着头皮驾马从队列里出来。
    “大将军,属下认为不妥。”褚师琰上前一步,朗声道:“羌军此刻军心散乱,想比之下,我军士气高涨,将军何不如趁此机会,带一千轻骑往北继续驱逐羌军?”
    他很聪明,随后便转头高声问道:“兄弟们觉得如何,可打痛快了?”
    “不痛快——”
    “去捣了这些畜牲老巢!”
    “将军派我去——”“我也去!”
    靖远军几日内横扫羌人,气头正盛,此言一出众将士热血沸腾,分分振臂附和。
    谢歧兜鍪挡住半张脸,目光不紧不慢落在褚师琰身上,不知道是不是心虚使然,褚师琰总觉得那双眼睛锐利无比,眼风扫过的地方,好像从他身上扒下一层皮来。
    褚师琰被迫埋下头,长久的注视下,背后冷汗直流,握紧缰绳的手青筋绷起,极为难熬地等着谢歧发话。
    寒风呼啸,朔雪扑落到胄甲上,很快融化成水。
    谢歧看了褚师琰良久,久到欢呼的声音逐渐归于平静,褚师琰仍没有要改口的意思。他掩在兜鍪极轻地笑了一声,“苍耳,带一队人马随我乘胜追击,剩下的人回城待命。”
    “是。”苍耳迅速拨了几百轻骑,稍稍整顿后便跟随谢歧踏入荒原之地。
    褚师琰自然在列中,趁谢歧不注意偷偷清点一番人数,才稍微放下心,带的人竟比他预期还要少一些。
    沉重的铁骑声淹没在风里,刀割般刮过面庞,将士们脸上难掩激动之色,一行人很快与纷飞的大雪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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