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大门的附近,还有两排已经停用很久的停尸柜,上面泼洒着一些不知何处而来的浊白与鲜红的污渍,似乎有失去形状的啮鼠生活在里面,夜半偶尔能听到悉索噬咬的动静。
    这间实验室没有普通人印象中的那种洁白空荡,干净到近乎神经质的模样。
    它空间不大,约七十平米,四处堆满杂物,角落生着陈腐的霉菌,老旧的吊灯悬在低低的天花板上,光线冰冷浑浊,晃荡出摇摇欲坠的细长的影子。
    乱七八糟的实验器材与试管架子都列在最里面,紧靠着四面的墙体。
    在墙体包围的中央,则是一座反射着冷光与灯影的大理石实验台,实验台四周零散地摆着休息用的椅子和小餐桌。
    餐桌与椅子后,有一个银白色的金属柜竖直立在实验台旁。
    乍眼一看,它和普通冰柜没有什么明显的外观上的差异,但如果近距离观察,就能发现组成这个柜子的银白色金属,无论是坚韧与抗压的程度,还是闭合的精密与表面奇异的走向纹路,都远远超越人类目前对金属的认知。
    收回扫视四周的目光,楚云声合上文件夹,走到金属柜前,循着原身的记忆输入密码。
    柜子表面弹出了一根微针,楚云声抬指按压,以dna验证解锁。
    轻微的刺痛后,面前严密封闭的银白金属缓缓地瓦解滑落,露出一个一人高的巨大的玻璃舱。
    玻璃舱仿佛一座水晶棺,舱内透明的药水充盈,浸泡着里面一具沉睡漂浮着的人类躯体。
    楚云声的眼神略一凝固。
    晦暗的灯光从他的背后射来,被水纹的折射拉扯变形,模糊而扭曲地勾勒出那张安然闭目的面孔。
    浅灰色的发丝如水藻游动飘起,皮肤苍白失去血色,骨肉极为匀称,比例接近于人类对人体最完美的想象。
    五官锋利灼艳,双眼闭着,眼尾却撩着微微上扬的弧度,好似在温柔地微笑,又仿佛在冷酷地讥嘲。
    一根又一根导管从玻璃舱的头尾伸出,连接着这具身体的各处,流动着漆黑的液体。
    其中最粗壮的一根玻璃管直通脑后,以一块碗底大小的空洞,窥探着里面不停蠕动着的肉色大脑。
    这确实是一种堪称邪异的神奇。
    身体没有内脏,源源不断地制造着黑水,抽上多久都不会干竭,大脑被洞开,却仍可以跳动反应,正常地活着。
    如果不是楚云声亲眼所见,他绝对无法相信这一切。
    坚实厚重的玻璃壁上,扫描出玻璃舱内实验体的基本信息和身体状况。
    楚云声留意到了右下角的一行红色标注:“001号实验体复苏结束倒计时,03:15:22。”
    容陈尸体的检测报告上显示,容陈的大脑每天都会在固定时间复苏跳动,看来现在这个时间还处在苏醒的时刻,三个多小时后,便会重归沉寂。
    凝望了几秒那张浸泡在药水中冰冷而毫无血色的脸,楚云声没有轻举妄动地打开玻璃舱,而是调出控制台,开始解除部分实验操作。
    但他没有看到,就在他转过头,将视线挪到控制台上的那一瞬间,身后玻璃舱显示屏上红色的倒计时数字突然疯狂地跳动了起来。
    03:10:11、02:44:35、01:58:07……
    00:32:46、00:10:42……
    00:00:01!
    楚云声隐约察觉到了什么,蓦然回过头来!
    嗡的一声拉长的静音空响——
    他的目光撞进了一片漆黑黏稠的潮水里。
    潮水翻涌,掀起无声的滔天的巨浪。
    无数触手般的灰色藤蔓缠绕着层层叠叠的奇异花纹刺穿空气与水光,张牙舞爪,如群蛇倾巢而出般狂乱奔涌。
    缺血缺氧的绞痛与窒息感同时袭来。
    楚云声的脑子不受控制地一木,心脏刹那间狂跳不止,仿佛要撞碎胸腔。
    攥着控制台边沿的手指错乱地抽搐起来,惨白的骨节突出,几乎刺破手背薄薄的血肉与皮肤。
    视野混乱,繁复诡丽的花纹开始疯狂涌现。
    周围的景象模糊起来,似乎在逐渐远去,变得虚幻颠倒。
    低喃迷蒙的呓语紧紧压到了他的耳畔,嘶嘶的尖鸣,充斥着躁乱与无序,像是超维生命的呼吸。
    黑暗的潮水随之涌了过来,楚云声后退了一步,坐进了宽大的休息椅里。
    像是在警告他擅自的移动,他的双腿突地传来了一阵阴冷尖刺的疼痛。
    他恍惚地垂下眼,看到两根自邪异花纹中生长出短小刺棘的灰色藤蔓正捆着他的脚踝,如贴靠巨树一般,飞快攀爬生长。
    黑色的西装裤添了一层更深的暗色,血液的甜腥迷醉鼻腔。
    脑内嘶嘶地跌生着幻象与扭曲的阴影。
    楚云声下意识地闭上眼,急促地深吸了口气。
    突然。
    他木然僵冷的身体感受到了一只手。
    那只手比他顷刻布满生理性冷汗的身体更为冰冷,触感光洁潮湿,像一片刚刚出水的锐利的骨瓷。
    它在一根一根地掰开楚云声紧扣的手指,带着恶劣疯癫而又迫不及待的亢奋。
    “咔哒!”
    迷幻的嘶语与怪诞的混沌里,一声金属的轻响显得格外真实而突出。
    腰带松解,裤扣崩落。
    冰冷柔软的苍白匍匐在皮鞋坚硬的鞋底,润潮脱出脚踝的浅色棉袜。
    手掌与皮肉,在发抖,在锁困,痴癫谵妄地疯狂向上,滑动、攀附、绞缠,充满亵渎却又宛如朝圣。
    楚云声的手指抓住了一片细软的水藻。
    腰腹的肌肉与挺阔的西装布料同时绷紧发力,伤口细小开裂,渗出无数密密的血珠。
    那迷幻窒闷的邪异嘶语像突出水面的石头,在高亢痉挛中剖出了幽凉失控的呜咽,与靡艳芬芳的潮湿。
    剧烈的、羞耻的一切都在生涩地蔓延着,甜美的内腔被碾破,殷红与苍白飞快地缠成了一株怪异畸态的树。
    树干与树枝经受着暴风雨的狂乱战栗,簌簌地开出腥甜艳丽的花朵。
    甜果糜烂般的花香漫开。
    楚云声周围纷乱的光影渐渐稳定。
    他的意识飘忽,好像来到了一个黑暗封闭的洞窟中。
    洞窟的角落有一块模糊的轮廓,那是一个睡袋。
    一个发丝散乱的脑袋从睡袋边缘伸出来,有些迷糊地睁开眼,探出手,向周围摸索,旋即,手机屏幕亮起,照亮了那张脸。
    是容陈。
    活着的容陈。
    “才六点。”
    他围着睡袋翻了个身,在枕头上蹭了蹭毛茸茸的脑袋,压着一脸的烦躁叹了口气:“算了,不睡了。今天要进无人区,得多做点准备,昨天浪费了点水,还要重新接满……”
    身形修长的青年从睡袋里钻出来,动作利落地穿上衣服,整理背包。
    收拾好一切,他取出一把工兵铲,将前方搬来堵着洞口的石头撬开几块,一边挥开飞扬的尘土,一边迈开步子,朝外走去。
    然而,刚踏出两步,他却忽然一顿,莫名地回头看了一眼。
    他的视线直直地落在楚云声身上,但目光却很空,并没有从那片昏暗中捕捉到任何影像。
    “我什么时候也这么疑神疑鬼了。”
    容陈无奈笑了下,摇了摇头,快步出了洞窟。
    绵延幽深的大山,缭绕朦胧的浓雾,容陈在溪边接好水,举起云台,开了直播,但对着手机还没说上两句话,他的信号就断了,四处转动,也不见恢复。
    他不想就此返回,于是只能掏出相机,选择录视频。
    楚云声跟在他身后。
    他发现容陈在山中并不是漫无目的地在闲逛,或是为了追逐一切新奇事物而探险,相反,他有着非常明确的目的地。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太阳高高升起,又步步沉落。
    随着容陈的前行,杂草与灌木覆盖的山道上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石块。
    那些石块通体漆黑,形状崎岖,雕刻覆盖着混乱的图案,和楚云声刚才所见的那些飞舞的藤蔓上的花纹极为相似,盯的时间久了,就会感受到一种尖锐的绞痛和迷乱。
    容陈每遇到这些石块,都会停下来脚步,取出一副锡纸手套戴上,把它们捡起来观察一番。
    观察过后,他会将个别的石块图案描绘记录在一个陈旧的黑皮笔记本上。
    笔记本翻动时,楚云声留意到里面其他纸张上,还有许多类似的图案和一些扭曲的文字,但它们似乎并不是同一人的笔迹,而是由许多不同的人共同书写记录。
    就这样边记边走,容陈在天黑前走出了这片茂盛的森林,来到了一片风声凛冽的悬崖。
    他选定距离悬崖不远的一片空地,熟练地搭起帐篷,升起火堆,在吃饱喝足后,又极有安全意识地灭掉了火,围绕帐篷撒好一圈驱虫驱兽的药粉。
    夜色静谧,圆月高悬。
    容陈将防身的物品放在手边,伸了个懒腰,钻进了睡袋里,闭上双眼,沉沉地陷入了熟睡。
    楚云声停在帐篷前,透过窄小的一线缝隙,看到了容陈枕边还未暗下去的手机屏幕。
    屏幕中央显示着此时的时间日期,恰好是容陈的尸体被抬出深山悬崖的前一天。这也就意味着,容陈的死亡与死后的诡异都极可能与这个夜晚有着紧密的联系。
    似是睡得不够安稳,容陈唇瓣嗫嚅着念了一句什么,翻了个身,侧着在睡袋里蜷缩了起来。
    而随着他姿势的变化,他头发浓密的脑后部位也暴露在了手机的亮光下。
    尽管光线极为微弱,但楚云声还是清晰地看到了——那是一圈隐藏在发丝间的微凸的疤痕,碗口大,洞穿后脑——它竟不是旧神实验的痕迹,而是在容陈还活着时就已经存在。
    忽然,夜风送来了某种声音。
    楚云声的意识离开了帐篷,循着这声音来到了悬崖边。
    周遭一片漆黑,但当他低头望向崖下时,下方却忽然明亮清晰,好似白昼。
    而在这样的明亮中,他看到了一层薄薄的灰雾,雾气里,一道又一道人类的影子在地面上匍匐蠕动。这些影子肢体扭曲,诡异如怪树,丑陋如爬虫,从一道两道,渐渐变成数十道,上百道,它们汇聚在一起,向着崖上攀来,密密麻麻。
    楚云声看不清他们的脸,但却可以感受到他们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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