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见此忍不住插话调侃:陛下,现在去接盛大人是不是太早了?天还没黑呢。
    康绛雪用眼睛吓唬了海棠一下,小丫头一缩脖子,抱着长乐赶紧缩回了殿里。
    此时已是初秋时节,暑气消退,天气凉爽宜人,康绛雪和平无奇带了几个郎卫,去了较近的花园。
    被海棠说中,小皇帝还真抱了点等人的心思,他知晓盛灵玉不会回来得太早,因此也并没有十分急躁,却不想去了花园没多久便遥遥听到了人声。
    回来了?今日这么早?
    小皇帝自石台上坐起来,正要露出笑容,神情忽然定格在脸上,他皱眉望向平无奇,敏锐地问道:是不是太吵了?
    平无奇神情凝重:不错。
    确实太吵了。若来人是盛灵玉,不,若来人是来正常拜见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有这么多的杂音,听这个动静,分明来了不少人,乃是列阵整齐的脚步声。
    好端端的,皇宫里怎么会进来这么多人?
    郎卫的反应比小皇帝更加警惕,领头熟悉的郎卫给其余人使了个眼色,一众人急忙护着小皇帝回程。
    你们回正阳宫,赶紧联络盛大人。
    一行人脚步急促,自原路往回撤,在他们转过拐角时,那沉重的脚步声来源也露了面,当真是一队和禁军装扮不同的兵士。
    没有人说话,但那匆匆一瞥让所有人心脏都迅速绷紧。
    小皇帝曾经经历过类似的情况,几乎是转瞬间便想到了宫变和谋逆等字眼,他心里大惊,不住地思索:是谁?苻红浪?
    因为小皇帝闭门不出,盛灵玉在朝揽权,那恶鬼失去耐性想要彻底做了断?
    焦急中,康绛雪想的尽是长乐的安危,恨不得立刻赶回到孩子的身边,等到了正阳宫的门口,天色完全黑透。
    小皇帝正待大步踏入,郎卫和平无奇一齐将他拦下:等等,有些不对劲。
    和外面的声音不同,正阳宫有些太安静了,烛火虽然燃着,但没有一点人气,不仅海棠没有出来迎接,就连守门的宫人、郎卫、禁军也都不见踪影,好像从里到外被掏空了一般。
    有人来过了,甚至把小皇帝的守军全部清扫。
    恐惧感掐住了小皇帝的喉咙,他在门口犹豫了一刻,仍是只有进去这一个选项。
    小皇帝不顾阻拦迈了进去,殿内空无一人,他直直冲向最里面的寝殿,一眼便看见了长乐的摇篮。长乐正醒着,咿咿呀呀地挥舞着手臂吐口水泡,在她身边,站着一个高挑殷红的身影。
    那身影一手轻晃着摇篮让孩子不停地摇晃,一手持着细杆长烟斗,饶有兴趣地盯着孩子的面孔。
    孩子笑,他也笑,但那副笑起来的红衣红眼的姿态,没有一点人该有的模样。
    真的是他。
    康绛雪脚步凝固,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沉,他想要大喊一声滚开,想要立刻便上前去推开他,可苻红浪的手离长乐的脖子那么近,近得他甚至无法呼吸。
    似是听到了门口的动静,苻红浪眯起眼睛回头,轻笑:回来了?
    康绛雪的喉咙滚了滚,在那铺天盖地的惊慌感中,硬是撑住了,脸色未变:你怎么进来的?要变天,你不可能有那么多人手。
    苻红浪笑盈盈地望着小皇帝,并没有说话,却有一道声音忽然自后方传来,熟悉又悠闲道:陛下的脚步这么快,想见一面真是好生困难。
    小皇帝闻声回头,身后一人领兵而入,分秒间,平无奇和几个郎卫已被押住,和外面层层叠叠的人影相比,如今宫里的局势竟是一边倒。
    康绛雪一时无法发声,他望着那领头之人,咬咬牙,难以置信:你和苻红浪联手?你是疯了吗?谋反是要诛九族的!
    杨惑穿了一身紫色衣衫,眼罩笼着一只眼睛,端的是一副英姿潇洒,毫无传闻中旧伤复发的样子。
    面对小皇帝的质问,他不在意地摇头,打断道:陛下怕是误会了,臣哪里是在谋反?臣是来救陛下的。
    小皇帝冷笑:你救朕?
    杨惑道:不错,从盛灵玉的手中救陛下,再没有这般名正言顺的局面了,不是吗?
    第148章
    康绛雪一时无话可说。
    他无法否认,眼下这幅场景真是他做噩梦都不想看到的最差的画面。
    杨惑和苻红浪凑在一起,维持平静的天平再也不能自欺欺人说是倾斜那么简单,这分明是在他尚未有真实感的情况下,故事的进度已经拉到了最后的决战,胜负将分,要么你死,要么我亡。
    便就是真的到了这样一个地步。
    正好陛下在此处,不若把圣旨一道颁了吧,这样臣行动起来也方便许多。杨惑说着,行动上毫无顾忌,虽是行走在小皇帝的正阳宫,却宛如通行在无人之境,随手一挥,便有军士径直去往书房,将笔墨桌案搬到康绛雪眼前。
    杨惑道:陛下向来聪颖,自是知道应该写些什么。
    写什么?
    小皇帝清楚得很,自然是一道清君侧的圣旨,一道将盛灵玉从名声上打成乱臣贼子的判决符。
    天下就是有这种黑白颠倒的荒唐事,康绛雪冷笑一声,瞪着杨惑,完全没有动作。
    杨惑早就料到小皇帝这个反应,居高临下看着这位眼见着被攥在掌心里随意拿捏的骄矜帝王,一点不觉得生气。
    他不慌不忙地从桌案上拿起玉玺,在空白的圣旨上盖下印章,接着发笑:也罢,这样更省时间,叫个人来代写就是,还省得叫陛下操劳。
    听着好像他如何心疼小皇帝一般,康绛雪心下冷笑,眼睁睁看着杨惑收起圣旨,向后递出去。
    到了这样的时刻,他是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的既是徒劳,不如冷眼维持住小皇帝仅剩的尊严。
    小皇帝嘲讽不悦的模样时常见到,这样毫无反抗之力的场面却是不多。杨惑似乎还想接着说些什么,内殿的苻红浪忽然出声提醒道:宁王殿下,时辰是尚早,但再耽搁一阵,耽误的怕不只我的事。
    杨惑闻言微顿,神情之间没有表露出不悦,不过动作确实止住,他道:国师这般信任,愿意交托大事,本王如何敢轻慢。
    言罢,带着人匆匆离去。
    临走之时,杨惑的视线落到小皇帝身上,留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深一眼。
    康绛雪心下之乱,只在乎担心眼前突如其来的动乱,担心不知生死的盛灵玉,担心在苻红浪眼皮子底下的女儿,没有丝毫空隙去理会那不知所谓的目光。
    长乐,他的长乐。
    小皇帝内心呼唤之时,苻红浪正正好开口,话音里带着对眼下逼宫毫不在意的清闲:长乐,谁起的名字,竟然这样平庸。
    光是挑剔名字还不够,苻红浪一边笑着打量小小的女婴,一边吐出轻薄的烟雾:模样也差了些,一点都不像你我。
    无论是模样差还是不像小皇帝,哪一点都有大把的话可以用来反驳,可惜小皇帝完全没有这样的精力。看着苻红浪向长乐伸出手去,他忍不住快走几步,喝道:别碰她!
    小皇帝自进殿开始就没有受限制,这一走就真的走到苻红浪身前。苻红浪瞧着他靠近,单手按住长乐的脖子,笑盈盈地望过来。
    康绛雪即刻止步,瞬间定在了原地。
    苻红浪幽幽道:臣为何碰不得?荧荧可是忘了,她本来就是我的,莫说是她,就是荧荧自己,过去、现在、将来,也都是我的。
    康绛雪一言不发,再多的情绪都在孩子的安危面前急速冷却下来,他不敢出言反驳,只用沉默将这话承受下来。
    好了,倒是乖觉。苻红浪对小皇帝的态度十分满意,轻飘飘按着孩子脖子的动作也随之改为托住孩子的后背,将小小的女婴从摇篮里抱起来。
    长乐无知无觉,眼中只有纯粹的天真,并不知晓她面对的是一个何等可怖的恶徒。
    大概是苻红浪的红色眼睛令她感觉太过新奇,她甚至主动伸手去够苻红浪的脸,张嘴咯咯直笑。
    苻红浪也跟着笑得更厉害,落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几乎会生出一种他热情慈祥的错觉。
    苻红浪逗弄着孩子:你喜欢这双眼睛?你也想要一双?
    康绛雪的心在孩子和苻红浪靠近的时候提到了嗓子眼,脑子里绷着一根线,苻红浪说的每一个字都让他如临大敌,那根线随时都可能断裂。
    更加可怕的是,就在这个任何一点变故都能让小皇帝神经颤抖的当口,空气里弥漫出了一点很淡很淡的气味。
    孩子尿了。
    长乐刚出生不久,无意识撒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偏偏此刻尿在苻红浪的手上,还弄脏了苻红浪的衣裳。
    康绛雪看到液体从笑呵呵的长乐身上洒下,流到苻红浪的衣袖和衣摆上,刹那间,小皇帝的心脏揪紧,所有的空气都在这一刻凝固。
    苻红浪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随后变成一种毫无表情的寂静。
    一个像苻红浪这样的人,当脸上不带任何表情时,一种可怕的气息便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捂住所有人的口鼻,随时可以让人窒息而死。
    小皇帝克制不住,下意识猛然出手去夺孩子,苻红浪反应迅速,轻轻松松便成功避开。
    一夺失败,小皇帝心都凉了半截。就在康绛雪要狠下心去拼命抢夺之际,苻红浪忽然又重新开口,问道:怎么处理?
    什么?康绛雪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紧张到了极点,怀抱着一点都不敢有所放纵的希望,小心而谨慎道,给她换件衣衫,换个新的尿布就好,柜子里有,早就备好了。
    苻红浪点点头,示意小皇帝去取,康绛雪放心不下,但也不敢硬拖着,思考之后仍是压着几欲爆炸的心脏快速取回衣物。
    苻红浪点头,放下孩子,动作虽有些生疏,但确实按部就班,拉开长乐的小小手臂,逐一开始更换。
    小皇帝碰不到孩子,只能在一旁瞧,好半天,等他缓缓松出一口气时才意识到,就这么一小会儿,他整个人已经像是在生死关头走了一趟,后背都湿透了。
    如此地不受控。
    不多时,长乐换好了新衣服,小公主又变成了干干净净的漂亮小天使,不哭不闹,瞪着眼睛乱看。
    苻红浪观赏着自己的作品,颇为满意,耐心十足地看向康绛雪,似乎在等待一句评价。
    康绛雪盯了苻红浪一眼,声音防备又干涩道:你还愣着,你不用换?
    苻红浪当然也是要换的,但绝不会为此而暂时离开。
    他早已和杨惑达成了一致,确定了彼此掌控的范围,在杨惑离去之后,他所有的心思都尽可以用来磋磨小皇帝,享受他期待许久的乐趣。
    把衣服拿过来。
    宫人得令,很快便将衣物送到,到了这时,苻红浪才算松开长乐,离得稍远了一些。
    康绛雪抓住机会将孩子抱回怀里,苻红浪见状亦没在意,这些举动在他看来均无意义,些许挣扎只是处于被动的人所能争取的微弱的心理满足,欣赏这些也是他的一种兴趣。
    脱下染了脏污的衣衫,披上新的红衣,难免会展露躯体。康绛雪本一眼都不想多看苻红浪换衣衫,不料偶然一瞥,忽然注意到苻红浪的后背上浮现了很多青紫的痕迹。
    再仔细看,竟然不是什么表面上的伤痕,而是皮肤下的血管游走,快要挣开皮肉凸出来,落在眼中外溢着一种可怕的疼痛。
    但苻红浪却一点不觉得痛,察觉到小皇帝在看,他回头笑着道:看着不习惯?
    康绛雪尚未明白这些痕迹的来源,苻红浪已是道:这还是你送给我的,怎么,自己留下的痕迹自己都认不出?
    这也是神仙散的后遗症,除了那双红眼睛,身上也落下这么多的痕迹?康绛雪思维一瞬发散,有些不受控地想:那又如何?
    让苻红浪受罪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想要的是
    想要我死?
    康绛雪猛然回神,苻红浪不错眼地盯着他,这个人并不介意在小皇帝身上看到对他的绝情和厌恶,正相反,他很是高兴:那不妨再认真点,荧荧若是能得手,臣倒也能乐在其中。
    康绛雪不知如何应答,只能默然不语,怀中的长乐是他现在仅有的寄托,他很清楚,在他和苻红浪对话的每一秒,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都不比他此刻的境遇好到哪里去。
    宫变,从来都是踩着血肉和尸骨的权力游戏。
    忽然,长乐皱脸哭了起来,她清醒的时间不短,应该是已经饿了。康绛雪目光往外探寻,看不到任何照顾小公主的宫人,丫鬟都被扣了,遑论奶娘一类。
    他暂时摸不清苻红浪会对孩子做什么,却不能让孩子挨饿,硬着头皮开口:长乐饿了。
    苻红浪拉了把长椅在小皇帝的近处坐下来,举止比之前放松得多:所以?
    康绛雪不太相信苻红浪会听不懂这话,一时竟不清楚苻红浪是不是故意不理会,想要饿着孩子:她要喝奶才行。
    苻红浪淡淡笑着,望着小皇帝,语调温柔道:那就喂她便是,荧荧的身体能做什么,难道自己不清楚?臣当初下了大功夫,想来应该没什么难的才对。
    小皇帝近乎失语。
    这自然不用苻红浪说,他当然知道自己可以喂奶,只是他从没有想过要当着别人的面喂孩子,尤其是在苻红浪的面前。
    然而苻红浪看上去没有任何回避的意思,甚至眼神直白地盯着小皇帝不放。康绛雪望着长乐的小脸犹豫几秒,最终只能转过身去,背对着苻红浪解开衣衫。
    身为男性,喂奶也好,被看也好都不自在,身后的视线堪称如芒在背,刺得人几乎有实感。康绛雪极为不适,无奈地在心里数秒,一边想着外面的情况,一边盼着长乐快点吃饱。
    不知道盛灵玉是否知晓宫中有变?双方会不会已经短兵相接?
    杨惑和苻红浪出其不意,盛灵玉肯定是一时赢不了的,那他会怎么办?出城吗?
    正想着,康绛雪回头看了一眼,正和苻红浪对上。
    后者端坐椅上,宛如端详什么满意的作品一样注视着小皇帝,红色的眼中带着笑意,带着看不清的危险。
    小皇帝不知为何,忽然下意识地顺着苻红浪的红衣往下看,随即,他的脑中轰隆一声,竟不知道是该惊讶意外还是该觉得意料之中。
    苻红浪他就像那个夜里一样有了反应,不合时宜、对象错误、毫无理由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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