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早,阳光照进来,方穆扬跟费霓讲他的新发现:“我发现床单比卧室里的其他物品都更富有故事性,有时候一个褶皱就是一个故事,或许我应该画画床单。”
    整洁的床单有属于它的故事,而有头发、指印以及各种皱褶的床单则更能引起人无穷的想象力。
    费霓不理他,匆忙把床上的旧床单收了,换上了新的。
    方穆扬去拿她手上的床单,“我来洗。”他们的衣服床单都自己洗,并不麻烦杨阿姨。床单薄毯方穆扬洗得多些,有时费霓洗也会让方穆扬去给她拧干,他洗东西洗得不太好,但胜在有劲儿,可以把衣服被单拧得很干。
    “你最近总加班,今天我洗吧。”费霓生怕他从这床单又得出了什么启发,用来笑话她。
    “今天必须得我洗。你们同事要是看见你洗床单,没准该以为你天天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哪有这么夸张?”
    “还有比我打你更夸张的传言吗?”
    方穆扬双手按住费霓的肩膀,“把你要洗的衣服也拿出来,等你们单位同事来了,我就去卫生间给你洗衣服,你也算间接帮我澄清了。”
    刘姐和工会的人一起来的时候,费霓正在卧室整理书稿,方穆扬正在书房听老头子的教训。
    老方昨日偶然听闻逆子和儿媳因为自己的书稿发生了一些矛盾,最终认定问题出在逆子身上,他难道能劝儿媳不要急着看自己的手稿么?儿媳求知若渴,这种事情是不能劝的。
    他只能劝说自己的儿子,让他不要阻止儿媳学习。
    方穆扬正在临时画室画画,听到父亲的召唤,带着一手松节油味儿进了老头子的书房。老方给逆子展示自己最新的收藏,清人的一册仕女图,闻见他身上的味道,又看看他的手,要求他在翻看前戴上手套。
    老方并未直接问方穆扬和费霓是否有矛盾,而是举了自己和老伴的例子,说自己以前如何支持妻子学习工作,希望方穆扬也能支持费霓学习。
    方穆扬很了解费霓,就算两人真有矛盾,她也不会去和老头子说。
    “您从哪儿听说我不支持费霓学习?”
    老方出于长辈的尊严,不好说自己昨天在饭厅无意间听到的,只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您这是误会我了。”方穆扬趁此说,“我也很支持费霓学习,她给您整理书稿不还是我介绍的吗?我不是不支持她,相反,我看见她学习也生出了一种想要学习的紧迫感。”
    “这样很好嘛。”
    “这本图册您能不能借我学习学习?”
    出乎老方的意料,这次谈话异常顺利,除了暂时损失了一本收藏。
    “我哥我姐什么时候过来?”老方虽然家里有电话,但跟子女沟通,主要还是采用最原始的方式,他给大儿子二女儿写了一封信,希望他们能够在中秋佳节来临之际回家聚一次,和信一起邮过去的还有一笔款子,这笔钱用作来回的路费还有富裕。信中说,如果确有事情不能来,他将坐车代表他们的母亲弟弟和弟媳去看他们。老方已收到回复,大儿子因工作暂时不能来,但大儿媳近日将带着他的孙子一起过来,二女儿也会在中秋节之前过来一趟。
    老方把情况跟小儿子说了,方穆扬便说:“您准备安排我嫂子和我姐住哪儿?”
    “书房有现成的床,你现在用来当画室的屋子也可以加一张床。”
    方穆扬说:“这样临时住几天还勉强,我姐要是长期住下去,还是应该有一间正经的卧室。她在外地呆了这么多年,也该调回来了。”方穆扬也是前些天在街上遇上穆静的前男友,才知道他姐早就和这个大学开始相恋的男人分手了,前男友早就调了回来,穆静这几年一直孤身一人,这事儿他从来没听姐姐提过。
    “我和你母亲也有此意,如果你姐调回来,我就把书房移到客厅,把那个房间给你姐做卧室。”
    “不用这么麻烦,我和费霓搬出去就行了。”
    “为什么要搬出去?家里房子足够你们住了。”
    刘姐没想到冯琳也跟着一起来了。冯琳在车间锻炼了一段时间就去了工会。袁红香把费霓加到慰问名单里,冯琳一开始还不同意,她说无论从工龄还是到贡献,费霓都没有被慰问的资格。如果去慰问费霓,那么和费霓同样工龄的人是不是都要去慰问,如果不去,别人有意见质疑工会的慰问标准怎么办,这对以后开展工作很不利。红香被劈头盖脸地怼了一通,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费霓和冯琳早有龃龉,就把怀疑费霓被家暴的事说了,冯琳这才没说别的,把费霓的名单报了上去。冯琳比厂里其他人对费霓更关注一些,知道费霓的丈夫是一个画连环画的,目前在饭店工作,她还听说费霓丈夫的连环画一出版,费霓就买一堆来送人,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丈夫是干什么的,要多庸俗有多庸俗。她这么巴结她丈夫结果却挨了打,冯琳脑子里闪现的第一句话就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刘姐怀疑冯琳是来看笑话的,有些后悔让工会来慰问费霓的建议,早知道她一个人先来探探虚实。
    还没进楼,冯琳就问:“费霓是住这里吗?她没说谎吧。”
    刘姐不快道:“费霓又不傻,撒这种一戳就破的谎干什么。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开门的是杨阿姨,刘姐看杨阿姨的年龄,猜测她是费霓的婆婆。
    “费霓是住这儿吗?”
    在得到确定后,刘姐又说:“您是费霓的婆婆吧。”
    杨阿姨忙否认,否认完又做进一步说明,还顺便告诉她们费霓真正的婆婆去哪儿了,“穆老师今天一早就去学校了。”
    刘姐一进来,就知道费霓没说谎,这房子有个能洗热水澡的卫生间不稀奇。她还是第一次见人住这么大的公寓房子。
    杨阿姨请客人坐下,就去通知老方和费霓家里来了客人。老方提前跟杨阿姨说了,如果费霓单位来人,一定要马上通知他。
    刘姐看了冯琳一眼,那意思是你刚才怀疑人家撒谎有意思么。
    杨阿姨敲门的时候,老方刚拒绝完儿子,他并没给儿子表明立场的机会,就出去待客了。
    费霓今天为了见刘姐,特意穿了一件领口不高的圆领衬衫。这两天天气转凉,穿高领衫已经很正常了,有的怕冷的人还添了外套。
    费霓看见冯琳也颇为意外,上次见面还是去年的事,但冯琳对她的批评指正她倒是没忘过,除了冯琳,还没谁挑过她那么多错儿。费霓刚开始还试图跟冯琳解释,到后来完全放弃了,她第一次知道无知和骄傲混合在一起多么具有杀伤力。自从冯琳从车间调到工会,她就没见过冯琳,没想到这儿碰上了。她不知道这次碰见是凑巧还是怎样。
    冯琳在短暂的意外之后又马上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费霓敢直接顶撞她并且能够取代她当指挥的事一下子有了解释。原来她还纳闷费霓为什么敢撂挑子,怎么临时抱佛脚就比她指挥得还好,原来家里是有些底子的。她对着费霓笑笑,好像两人从没发生过龃龉。
    刘姐拿出厂里慰问的一包月饼递给费霓,月饼用麻绳捆着,里面是四块翻毛月饼。除此之外,刘姐还带来了自家的猪头肉。
    客人落了座,方穆扬从卫生间出来,手里刚搓过几遍香皂,把画画时沾染的松节油味给去了八成。
    虽然前面误认了费霓的婆婆,但冯琳第一眼看见方穆扬,就确定他是费霓的丈夫。因为厂里传闻他长得不错。
    确实是个不错的样子,而且确实高高大大的。
    来人里,方穆扬只认识刘姐,他冲刘姐打了招呼,向其他人笑着点点头。
    冯琳主动说:“你的连环画每一本我都看过,包括报上的连载,我很喜欢你画画的风格。”她并未说谎。如果不是费霓见天在厂里宣传她丈夫的大作,引起了冯琳的反感,冯琳并不会关注他画了什么。她看的时候始终带着批判性的眼光,但并没发现画什么明显的缺陷,她只找到了文字的缺陷,但封面上的署名告诉她,文字和方穆扬无关。可能费霓永远不会知道,她因为费霓的宣传成了方穆扬的读者,每本都要追着看。
    方穆扬并不知道费霓和冯琳的龃龉,只把她当成费霓的友爱同事。他心道,你是从我哪本连环画里看出我是一个会打老婆的人。
    杨阿姨心道这父子俩真是有意思,家里的来客虽然不多,但多半是有名有姓的,老方小方见了都很平常,如今见个车间的小组长,倒如此郑重其事。水果点心自不必说,茶叶也备了两种。
    老方作为家里的长辈承担了主要的谈话任务。
    费霓厂里的人以刘姐为首主要表示费霓在厂里多么勤劳肯干,兢兢业业。
    老方听了认同的点点头,好像这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等人说完了,他才客气地感谢厂里对费霓的培养。虽然很客气,但那语气一点儿都不像被慰问职工的家属,而是像领导视察听人汇报工作,汇报完了,说还可以,还有进步的空间。这套语气词汇和老方的做派是很搭的,一点儿都不显得突兀,弄得坐他对面的人想说您还有什么要指教的么。
    刘姐和工会的同事互相看了看,除了刘姐,都忘记了来这里的初衷,好像他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汇报工作,不,是慰问。
    刘姐的怀疑虽然从六分降到了一分,但终究没彻底消失,她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小方要善待费霓。
    没有别人的配合,刘姐的话就显得有些突兀,但她不得不提:“小方,你能有今天的成绩,我认为和费霓是分不开的。”
    方穆扬虽然不认为自己有多大成绩,但因为重点在最后一句,很干脆地说是。
    “小方,你这手这么巧,又会画画,又能打家具。”刘姐又看了客厅里的钢琴,补充道,“又会弹琴,你一定要好好爱惜你的手。你要不爱惜,以后不能画画弹琴了,不仅是你个人的损失,也是我们大家的损失。”刘姐没说的潜台词是,千万不要拿你这手去打人,后果是很严重的,打了人,以后你就甭想画画了。
    方穆扬不得不佩服刘姐这旁敲侧击的本事,但他稍微做了一下澄清:“我不怎么会弹琴,琴是费霓的。”
    老方倒是捕捉到了其他信息,没想到逆子还会打家具。儿媳这单位组织工作做得真是到位,把他儿子摸得够透,他还没儿媳单位的同事了解自己的儿子。
    方穆扬用他这双巧手沉默着给费霓削苹果,他削苹果的姿势很娴熟,好像他削惯了似的削完了很自然地递到费霓手边。
    费霓不接,方穆扬不知是真会错了意还是假会错了意,特意声明道:“我手上已经没松节油味了,刚才给你洗衣服前我特意搓了好几遍手。”
    为防方穆扬再说下去,费霓接了苹果。
    老方也很意外,儿媳的衣服现在竟然是逆子洗的,他记得儿媳刚来的时候还是自己洗衣服。想来是儿媳最近忙于整理自己的手稿,逆子主动承担了家务。
    他把水果刀放到果盘旁边,又给刘姐添了些茶,道了失陪,继续去给费霓洗衣服。
    第91章
    费霓知道他是装样,也由他去装。
    于是大家都知道了费霓的衣服是方穆扬洗的。
    刘姐从上到下把费霓扫视了一遍,心想小方可真能干啊,不仅会画画、会打家具,衣服还洗得这么干净,鞋也刷得这么干净。费霓去年买的球鞋今年还是这么白。而费霓的公公竟然一点儿惊讶的意思都没有,说明洗衣服的活儿方穆扬常干,家里人已经习以为常。
    在刘姐心里,方穆扬已趋近于一个完人,除了晕血。不过跟优点相比,这个缺点无伤大雅,并不影响生活。
    刘姐知道自己是完全误会了,来的目的已达到,看了一眼和她同来的,那意思是咱们就走吧。
    费霓的同事还没告辞,家里就来了新客人,新客人年纪不大,手里提着一篓石榴,说是周主任让送来的。杨阿姨为客人倒茶,那人说来之前周主任就嘱咐了,送到就走。
    出了费霓的家,下了楼,冯琳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进了一辆黑色汽车,她问:“这人是不是刚才给费霓家送石榴的?”
    “好像是。”
    冯琳心道,大概是什么主任的司机了。
    直到离开,冯琳也没想通,费霓的丈夫是看上她哪儿了,以他的家世能力长相完全能找一个比费霓更好的,就算娶了费霓,也是低娶,实在犯不着伺候费霓,连衣服都给她洗。在她看来,费霓除了一张脸勉强还算能看之外,其他并无什么可取之处。她想,费霓的所有能力大概都用在选择适合结婚的男人上了,她知道有种女人是把男人当成终身事业的,把丈夫的成就当成她自己的,这也就能解释费霓为什么卖力宣传她丈夫的连环画了,不只是与有荣焉,分明是把这荣誉当成她自己的了。她真想提醒费霓,连环画的署名上只印着她丈夫一个人的名字,完全不关她费霓的事,无论男女,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事业,不是结了婚就一劳永逸了。
    然而冯琳并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她和费霓并无此种交情。
    冯琳对刘姐说:“刘大姐,你刚才说话是不是太夸张了,不迟到不早退为完成工作加班积极参加集体组织的活动是每个职工都应该都做到的,怎么到您嘴里就成了难得的优秀品质了,好像咱们厂的职工没几个能做到。您夸费霓就夸,没必要贬低咱们厂其他人。”冯琳尤其不满刘姐把费霓代替她当指挥取得厂里一等奖的事当作荣誉来讲。
    “我什么时候贬低咱们厂职工了?不迟到不早退确实是每个职工都该做到的,可有人就是做做不到。我记得有个工农兵大学生来我们车间锻炼,迟到倒是没两次,可就是时不时找理由早下班,她叫什么,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刘姐的记性并没坏到这种程度,这个人就在她旁边。
    同来的红香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换了一个话题:“你们说小费的公公是什么级别的,住这么大房子?”
    “小费说她公公没工作,估计是她婆婆分的房子。”
    冯琳在心里笑刘姐见识少,费霓说什么她就信,刚才那司机特意开车给费霓的公公送石榴,怎么可能是个没工作的老头子。
    红香说:“你说小费住这么好的地方,也不声不响的。”
    刘姐附和:“是啊,不像有些人恨不得全厂人都知道她爸妈是干什么的。”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冯琳马上听出了潜台词,那话是在讽刺她。
    她马上反驳:“费霓要是不想让人知道,你们永远不会知道。”她可不觉得费霓是什么谦虚的人,谦虚的人可不会自己丈夫刚出了连环画,就马上买几十本送人,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丈夫干了什么。
    等人走了,费霓进了洗手间,她关上门笑道:“人走了,别装样子了。”
    “怎么是装样子?我给你洗个衣服不很正常吗?你要高兴,我天天给你洗。”
    费霓笑:“我可不敢劳你的大驾,我的衣服要是过了你的手,估计穿不了几次就坏了。”
    “那你教教我,教会了我,我天天给你洗。”说着,方穆扬就把费霓的手按进了水里,他沾满肥皂泡的手掌包着费霓的手,要求她手把手地教自己。
    费霓嫌这个学生太笨,教了连三分钟都不到就从卫生间回了卧室。她对着镜子梳自己的头发,试图把头发上的那点儿泡沫梳下去。
    隔天,为了感谢刘姐的猪头肉,费霓又给她带了点心。
    这一次家访,彻底平息了之前的怀疑,却又滋生了一些新的传言。
    传言里费霓住着很大的房子,天天在家弹钢琴。房子是她婆婆的单位分的,小费婆婆级别很高,工作很忙,礼拜天都不在家。也是在传言里,小费的丈夫也就是那个出了几本连环画的小方怕保姆洗不干净费霓的衣服,主动用他画画打家具的手给费霓洗衣裳。于是大家都知道费霓有一个会打家具、会画画、还会洗衣服的高高大大的丈夫,这个丈夫天天伺候着她。
    再看见费霓的衣服鞋子,人们第一关注的不是多合身多好看,而是很干净。小费的丈夫可真能干,把小费的衣服洗这么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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