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在不停地做选择题,不停地证明自己。
    江守成说她一直读书不工作是种自私的行为。她为了证明自己不自私,选择放弃读研。
    江守成说别人家的女儿在父母身边工作,多孝顺。她为了证明自己孝顺,选择回家乡工作。
    上班第一天,江守成说每月上交百分之八十的工资,她说剩下百分之二十不够生活,因为她要租房吃饭交通买衣服。江守成说,如果你一个月挣十万,上交八万,剩下两万不够你吃?挣不到,你就是个废物。文化馆事业编的工资当时只有三千,她一年也挣不到十万。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废物,她选择了辞职。
    江守成说她脑子有问题,是个神经病,才会辞掉有编制的工作。她想证明自己脑子没问题,想证明自己不是神经病,却发现,选项里全都是神经病。
    无论她怎么证明,她都是别人眼里的神经病。
    所以,当江守成逼着她去和一个三十八岁刚做过脑癌手术的男人相亲时,她从家里跑了出来,来到了江北市。
    她知道,江守成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
    但是现在。
    她惊恐地发现,错的一直是她自己。
    包厢里有人在唱歌:“我曾经毁了我的一切,只想永远地离开;我曾经堕入无边黑暗,想挣扎无法自拔……”
    江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从一开始的选择就是错的,一步错步步错。
    她亲手毁掉了自己的一切,离开了江守成的无边黑暗。来到江北市,遇到霍承司,她又一头扎进黑暗里。
    黑暗不可怕,可怕的是[正确的]黑暗。
    一开始的选择啊。
    如果人生有重启键,能回到最开始的选择题……可是最开始的选择要从哪里算?
    江眠禁不住想,人生最开始,应该是未出生时。
    如果能回到最开始,她选择不要出生。
    可是没人给她出这道题。
    “请问您找哪位?”会所的服务员过来送酒,看到门口的江眠,连着大声问了三遍。
    惊动了包厢里的人。
    江眠茫然地抬起头,隔着绿植的叶子间隙,她看见包厢里,霍承司腿上坐了一个身材妖娆的女人。
    女人在跟他夸张地讲着‘拉二胡的刷两张卡买包’的笑话。
    “她刷了多少钱?”霍承司的一只手扶在她腰臀,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慢条斯理地说,“我给你买个贵十倍的。”
    门口服务员的声音再加大。
    江眠和霍承司的眼神对上。
    包厢里灯光来回晃,霍承司戴着金丝边眼镜,江眠看不到他的表情。
    服务员开始撵她。
    江眠看着霍承司,说:“霍承司,你能出来一下吗?”
    包厢里静了一瞬。
    霍承司没说话,赵公子带头起哄,包厢里重归热闹。
    江眠看到霍承司的手伸进女人的腰臀线里,她愣怔地别开脸,突然不知道她叫霍承司出来干什么。
    就在她想着要不要离开的时候,霍承司走了过来。
    他站在包厢门口,居高临下看着她。
    包厢里的人伸着脑袋看他们。
    “霍承司。”江眠伸手,想去拖他的胳膊,指尖停留在他衬衫袖口两寸处。她盯着他价值不菲的袖扣,缩回了自己汗津津的手,仰着脸央求,“你去跟他们解释。”
    “解释什么?”霍承司语气冷淡,“你跟我在这演古早韩剧呢?神经病吧。”
    “不是这个。你们刚刚说的很清楚,你不用再跟我说一遍。”江眠垂下脑袋,愣愣盯着自己的鞋尖。
    她穿的是演出鞋,坐了一夜绿皮火车,鞋尖不知踢到哪里,掉了一层漆,翘起一层廉价的皮,头发裙子也都是过夜火车的酸臭味。
    江眠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砸,不一会儿就模糊了视线,看不清鞋尖的破皮:“你跟他们解释,我和你的关系,我给你买手机的原因,还有我跟你一起吃饭。”
    霍承司突然暴怒,喝止她:“江眠!你这个档次也就配吃路边摊麻辣烫,所以我才总是带你去。”
    江眠抽泣着说:“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
    霍承司不耐烦地说:“你来干什么?”
    “是啊,我来找你干什么?”江眠的脑袋嗡嗡嗡,吵得她不得安宁,她握起小小的拳头,在脑袋上捶了下,苦恼地说,“我突然想不起来了。但是我一定是有事来找你。”
    霍承司双手抄进裤兜,惯常懒散的调调:“跟我装疯卖傻呢,又在耍什么神经。”
    “不是,我没有装。我是真的突然想不起来了。”
    江眠又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转身往回走,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我是来干什么的?怎么忘了?”
    霍承司站在包厢门口,看着她走到走廊尽头。
    江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折返回来,走到他跟前,对他鞠了个躬,抬起一张泪脸,看着他说:“霍承司,我走了。”
    霍承司没说话。
    江眠转身离开,这一次没有回头。
    再以后。
    江眠再见到他,都是跟着别人叫他一声“霍总”,看他的时候,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看一团死物。
    霍承司这才知道,她那声“霍承司,我走了”的告别是什么涵义。
    -
    出了会所,江眠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江北欢迎你”的牌子时,她才想起来:她找霍承司是去借钱的。
    她甚至妄想过,霍承司可能会帮她先找个地方住。
    江眠用仅有的几块钱,转了三趟公交,又走了一段路,重新来到会所,去门岗取她的大号行李箱。
    她的脑子终于回来,让她记起了放在门岗的行李箱。
    门岗可能知道了她的事情,明嘲暗讽了她一顿,最后说要收取她的行李寄存费。江眠跟他讨价还价,把寄存费降到了一百块钱。
    她打开行李箱,蹲在地上,一本书一本书地翻找,一件衣服一件衣服地摸口袋。
    她有个习惯,喜欢往书本里和衣兜里放钱,有时候忘记钱的存在,无意间翻到,会觉得是一笔意外之财,满足她“捡钱”的心理。
    把所有东西翻找了一遍,总共找出了三百块钱。给了门岗一百,剩下两百她装进口袋。
    江眠奇怪,同样的东西,拿出来再放进去,行李箱却怎么也塞不下。她最后拿出一个二胡,才勉强把剩下的东西塞回行李箱。
    这个二胡是当初跟着章爷爷学拉二胡时,章爷爷送给她的,她一直放着。
    拉着行李箱走的时候,她听到门岗说:“今天见到了活的神经病。”
    江眠拖着大号行李箱,来到一个岔路口。
    走左还是右?
    她又要做选择题。
    行李箱在她右手,往右走比较好走。她选择向右走。
    她以后都要选择容易的选项。
    比如选择向右走,比如选择当神经病。
    因为她发现,人一旦神经起来,生活就容易多了。
    她不用再听任何人教育她,反正教育了她也不会听,因为她是神经病,没人会认真教育她。顶多对她指指点点,笑她一句神经病。她本来就是个神经病,不怕被人指指点点。
    这是个完美闭环。
    江眠跟秦劲讲到这里的时候,笑着说:“霍承司问我如果他那时带我走,我会不会跟他走。他不知道的是,那个时候我的脑子不在家,所以不论是谁,说要带我走,我都会跟着走。如果是人贩子,我也会照跟不误。但是我的运气爆发了一回。可能我有生以来,所有的运气都用在了这里。我被秦奶奶带回了古河街。”
    江眠向右走,前面是个公园。
    她想起江守成骂她的时候说,你想用工资租房?你有什么资格租好房子?你出门看看,公园里天桥下每天都有人住,别人怎么能住,你不能住?难道别人是人,你不是人?
    江眠拉着行李箱走进公园,她倒要看看,江守成是怎么[正确]的。
    大不了她也睡公园。
    下午四点,公园里正热闹,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嗡嗡嗡的声音。
    行李箱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轮子罢工了一个。
    江眠拖不动,她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推,不顾形象地坐在行李箱上,拉起了二胡。
    她闭着眼睛,一直拉一直拉,拉到太阳落山。
    后来一根弦崩断,她才停止,耳边却响起了炸雷般的掌声。她睁开眼,看到一圈老头老太太围着她,笑着夸赞她。
    他们脸上布满善意,问东问西。
    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奶奶,问她为什么拉着一个大号行李箱来公园。
    江眠呆呆地说:“我不知道去哪,我没地方住。”
    他们七嘴八舌地给她出建议,有的甚至说要收留她。
    后来一位奶奶说:“老秦家有一幢楼,整幢都往外出租。老房子,家电齐全,价格合理,就是离这有点远。”
    “老秦在吗?”
    “他今天没来公园。”
    “我去给他们打电话。小姑娘,你别走。”
    他们热情地挽留她,和她找话题安慰她,让她不用怕,还说了房东一箩筐好话。等房东过来,果然是个慈祥的奶奶。
    他们一起,打车把她送到古河街。
    行李箱太大搬不动,老人们商量着把行李箱打开,分批往上拿东西。正在商量的时候,401从外面回来,没用他们喊帮忙,一个人扛起行李箱,扛到了403门口。
    晚上躺在床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江眠才注意到脑袋里的噪音,像嘈杂的人声,又像尖锐的汽笛声,还像密集的蝉鸣。
    她从床上爬起来,把手机里所有人的联系方式删除,关机。然后把手机放在了行李箱最深处,打算发工资后换一个新手机新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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