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他心里揣着怒气与愤恨, 沿途一直在打听公羊月的消息,意欲寻仇,以报大仇。
    但没了风骑的他,不过是无翅之鸟,度日尚艰,谈何寻人。
    好容易听来几分传闻,沿淮水北上,往那彭城撵去,可惜人没逢上,倒是给一帮乱世响马给劫到了青州。
    他可是堂堂的东武君,连山贼头子都打不过!
    晁晨心觉受辱,心灰意冷,连归罪于公羊月的心思都没有,只想就着无人相识的地方,一头撞死。
    寻死几次,都被关在山寨中的一农家老翁所阻,老翁常与他劝慰,看着普通人尚且努力生存,自己只不过失败一次,便想着弃命不顾,实在可耻,何况,和寻常人比起来,他只是丢了武功和依仗,四肢健全,心智尚存,何苦抑郁终日?
    于是,大受鼓舞的他又振作起来,开始留心山贼守岗换防的时辰分布,靠智慧琢磨出逃亡计划,且因那一念善缘,将老翁一家也给一并救走,等平安落脚,这才就近报信,将那响马山贼一锅端。
    听说庾麟州早年横渡沧海,得有机缘,死后飞升为仙,那地宫如此之阔,藏物非凡,兴许能有治这根基的法子,能助自己,再成奇功呢?
    既已处青州,便是运命所引。
    于是,晁晨一路向东往东牟郡,回到他少年成长的小渔村,凭着记忆找到那处巨崖石窟,想试图再入龙坤斗墓。
    然而,上苍与他玩笑,在他安居拏云台时,家乡一场海啸,地宫入口早已坍塌堵死,整体下陷沉入沧海,哪里还有机会!
    命运所赐,往往错过便无,一生所遇,许多时候都只有一次机会。
    那会子,晁晨在海边的礁石上枯坐三天,觉得天塌地陷。尝过武功所赋的甜头的他,再也无法吃下从前的苦,是啊,他在拏云台时,连出身都羞于提起,一心只想跻身世家名流,他怎么甘心,再从头起,做个起早贪黑的打渔郎!
    若是那样,还不如自沉黄泉。
    他张开手臂,向前一扑,腥咸的浪花迎面,呛入鼻腔喉头,他死死闭着眼睛,慢慢往水中沉。
    悬浮于幽暗之中时,他忽然觉得好恨。
    不,这样死去有什么用,就算要死,也要拉上公羊月,就算要惨,也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惨!
    东湖夜雨后的第二年。
    晁晨在漂泊之中再遇老翁一家,他那独身的儿子竟已讨了一房婆娘,媳妇子已是五月的身子。
    彼时,青州被燕国占领,他们只能向南逃难。
    在寿阳渡河时,晁晨眼见流离失所,第一次动了回颍川安置的念头。他觉得丢脸就丢脸吧,最多只是给笑话一阵,忍一忍就过,有苏无、玉夫人、老曹他们在,人多力量大,兴许还能有解决的法子。
    于是,他叫上老翁携家带口往颍川去,才至商丘,却为边军里的兵痞子敲诈欺侮,非要叫出钱买路。
    晁晨出头理论,却被一拳打断鼻梁骨。
    你可知道我是谁?我是陛下亲封的东武君!
    东武君,哈哈哈,他说他是东武君,告诉你,我还是西天大王呢!是东武君又怎么样,管得了我们边防军么?一个挂名书生,能有几斤几两!告诉你,什么武林侠客,放我们将军跟前,屁都不是!也就那些个莽夫,才把拏云台当宝贝看!
    根本没有人把他当回事,也没有人把东武君放在眼里,原来皇室从没卸下心防,江湖人在他们心中,只是棋子一枚,用以牵制谢家和帝师阁,那些封疆大吏,才是他们真正的依仗,可笑自己从前还以为真是才学动人,深受赏识,自以为有多了不起!
    不,不能回颍川,如果王室知道自己武功尽失已没了作用,那知道会稽王想对付门阀的自己,会不会被当作一颗弃子?
    拏云台也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梦。
    随后,晁晨放弃让老翁一家投奔拏云台的决定,转而游说其向江左谢氏寻求托庇,或是乘船下荆州,直接往云梦帝师阁附近定居。
    东湖夜雨后的第三年。
    公羊月名头渐响,双剑威震天下,就在他带着双鲤满江湖潇洒来去跟人比斗时,根本不知道有一个人一直在找寻他。
    曾经初出茅庐,根本入不得法眼的少年剑客,如今再比,自己却是望尘莫及,不说武功,便是人的影子都追不到。
    晁晨彻底绝望,像一摊烂泥一样提不起斗志,他离开商丘,再度流浪。
    对晋国宗室心灰意冷的他离开国境向北飘摇,可心中的原则与底线又时刻约束他,绝不向北虏低头,一时间天地之辽阔,人身如蜉蝣之渺小,无处以寄,无处容身。
    他就这样一直走,走到晋阳,遇到了顾在我,留在俱舍书馆里当起了教书先生。
    俱舍。
    他很喜欢这个名字,私以为有两层含义:一为俱皆舍去,抛掉从前;二为梵语意藏,身心俱疲的他只想把自己藏起来。
    不过,还是没能躲得掉,他找了几年都没找到的公羊月,竟然自己送上了门来。
    正如裴拒霜所言,拏云台在苏无的运作下,早已今非昔比,初建时晁晨许下的门下食客三千的梦也不再是虚妄。东武君终日闭关,已多年未有现身主持宴席,今日开例,许多豪客闻风而来,都挤在门口,不求讨酒一杯,得瞻尊容也是好的。
    不过来得迟,君上已离席。
    败兴而归的豪客们被酒鬼堵住,拉上一同吃酒,阚如受不了男人臭烘烘的汗味,早早回了玉英馆,秦喻自有就寝时,也一并归去,只剩苏无冷眼放任这盲目荒唐,自长廊后走来,无声冷笑。
    他在晁晨的食案边小坐片刻,伸手拎起茶壶晃了晃,听见响,把余下的都倒出来喝了个干净,这才离席。
    酒席间闹哄哄一团,酒品不好的大喊大叫,晁晨被杂音吵醒,口干无水解渴,端着酒杯摇摇晃晃下楼。
    他是要取水,可耳朵里却钻来一声公羊月。
    听到这名字,他整个人为之一怔,不知怎地就出了小楼。
    公羊月死的消息不知是从谁嘴巴里传出的,有仇有怨的先说了一嘴,不服气的又插了一句,看笑话的拢过来听了一耳朵,人是越聚越多,四馆四客里唯余的裴拒霜被推出来说细节,那糙汉子别的不爱,就爱听说书,段子耳濡目染,瞎话是张口就来。
    听说这次洛阳死战,太守曾向魏国求援,公羊月与魏国高层有所勾连,故意使绊子,这才使得援军未至。
    那可是几万人呢!
    魔头罔顾人伦,残虐无道,该死,该死!
    你说谁该死?
    晁晨揪着那人衣裳,抬手就是一拳,砸出酸水来。
    被打的浑身激灵,醒神后一时忘了痛,揉了揉眼睛这咬牙切齿凶神恶煞的人真是克己复礼的东武君?
    早有眼线打了报告,苏无救场,一手攥住晁晨的胳膊将人架退,又趁着那酒客还置身懵懂,不动声色便接上了晁晨方才的话:自是贼子该死,君上,你醉了!
    我没有醉!
    晁晨不情愿被扭走,甩脱他的手臂往回去: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不是我要告诉所有人
    别忘记你的身份!苏无将他喝住。
    晁晨眼中含泪,孤零零站在夜雾中,惨然一笑:我什么身份你不清楚?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渔家郎,偶然进入龙坤斗墓,没有显赫家世,我
    苏无端起酒坛,朝着他泼淋。
    哗啦
    晁晨被酒水一浇,骤然清醒,难以置信望着苏无。
    动静闹大,所有人都张望过来,苏无神思敏捷,本是七窍生烟,但仍能强自镇定,继续往下圆:在下曾听行客说,北方常有响马劫人,这些人被掳入山寨做工,偶尔匪徒发善心,他们反倒帮起贼子说话,君上,你魔怔了,但我知道,是因你心生慈悲,一心想劝人回头向善,不到万不得已不肯动手,才会至此。
    四下响起小声议论
    君上乃真良善,哪像我们,杀人心里一点妨碍都没有。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没心没肺?
    雪友居士也不容易啊,敢直言谏诤,是条汉子!
    这拏云台多是他平日在打理,现今能有如此井井有条,要我说,至少独占五分功劳!
    晁晨往前,想越过苏无,苏无却扔下酒坛,一把攫住他的胳膊,迎着他的目光不退分毫,以公事公办的腔调强硬道:君上,你醉了。
    他清醒得很!
    酒劲上头壮胆气,晁晨只觉得胸臆间一股气血翻涌,挣扭胳膊,只想与他动手。这时,怀揣着的狼牙刀在摩擦间撞落在地,那声脆响,挽救了他的冲动。
    公羊月不知死活,玉夫人下落不明,不能暴露武功恢复,不能现出一丝端倪,不能打草惊蛇,这个时候不能再自乱阵脚。
    苏无刚想开口接个台阶下,晁晨已抢先一步堵上话:居士确实劳苦功高,往后拏云台上下,全都寄托于你!说罢,他气势摆足,拂袖而去,落在旁人眼中,是个恼怒的模样。
    几日后,隐有风声传出,说是东武君往后山闭关,将事务全交付苏无代理。
    四馆四客自然不像其他人听风就是雨,忙去后山寻人相劝,进屋时晁晨和苏无说不上多和乐,但关系绝没有那晚之后传言的差。至于闭关练功,从前为修炼心法四望山河,晁晨便多寻山川得悟,倒是足以打消四人疑虑。
    眼见晁晨归来后没有夺权夺势,苏无很满意,也相帮衬,说此处易于养伤。
    送走了阚如等人,苏无随手点了两个人盯着,心里十分不屑: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少年脾气。
    少年直白简单,最好对付。
    就算他和公羊月有什么,不也只能乖乖憋着,谁又能割舍下权势?不过,不听话的傀儡,也不能留。
    作者有话要说:
    公羊月:这背锅也太冤了。
    第216章
    后山的临湖雅筑三面环水, 从前望山望川练气时少年风发,而今归来,深有物是人非之感。
    人走茶凉, 晁晨披衣走入湖心水榭, 凝视水中倒影, 久立不歇。
    苏无派来盯梢的人见无异样,悄悄隐没, 等草叶无动静后, 他这才如释重负,蹬掉鞋袜, 扶着阑干坐下, 将足尖踩入水中,踩碎影子。
    公羊月会不会没死?
    如果没有, 他活着该多恨自己?苏无已经将风骑控制, 双鲤的死与拏云台脱不了干系, 那样的话,曾经以此敕封为荣的自己, 连坐似乎也并不无辜。他若是有什么计划, 尽可以来索命。
    可他没有来。
    以他的性子, 若要报仇, 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想必都不会放过。
    那他会不会真的葬身深海鱼腹?
    晁晨太熟悉大海的脾气, 暴怒之下, 人力根本如以卵击石,即便是几十年的海民, 也不敢说能与海相搏。他为自己洗筋伐髓,又将半数功力相送, 本就虚弱,还中了一刀坠海,苏无都搜不到,那是真的凶多吉少。
    恢复武功又如何,难道弱小便不是弱小?
    过去的九年中,他无时无刻不想恢复功力,重回巅峰,现在如愿以偿,可难道他就不傻不蠢不无能了吗!在偌大的江湖和冗杂的人世间,武功、名利、地位都只是心魔执念,真正重要的,只有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后才会明白。
    晁晨歪头,靠着木栏杆沉沉睡去,等他醒来,已是子夜。
    山中湿寒,病气如山倒。
    心里颓丧,养了几日也不见好,晁晨干脆连榻也不下了。他越孱弱,苏无越懒得管,能病死倒省了他一手功夫,只按时送了一日三餐和药。
    这夜,子鹄夜号,山风苍苍。
    晁晨醒来,身子又沉又僵,盖了两床薄衾那身汗也没发出来,病气不散,是头重脚轻。屋内屋外安静极了,他咳嗽两声无人相应,只能强撑着爬起去倒水喝。
    几步路的距离,连灯也懒得点,昏昏沉沉摸过去,拎住了茶壶却没握住小杯,杯子落下,被一双手接住
    谁?
    那道身影堵了过来,倾身朝他贴近,在他耳边唇语:听说东武君大闹拏云台?
    这个声音
    公羊月!
    晁晨向前伸手一抓,风从指尖流逝,他转头往四面看,耳廓间回声无数,脑袋发胀,眼睛在黑夜里幻见重重黑影,惊惧一瞬间将他包裹,仿佛把他拉回高句丽那个雪夜,再睁开眼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清。
    那个声音又飘了回来,居高临下唤道:东武君。
    晁晨向虚无里推了一把,大声喊:我不想,不想再做什么东武君!对他们来说我是什么,我究竟算什么?我不是晁晨,我是拏云台的主人,我不在了,拏云台也不会继续存在,他们害怕失去的不是我,是如今的地位!
    酒宴上裴拒霜很急,急得不是晁晨的命,急得是他弄丢了朝廷的敕封,弄丢了未来的安稳富贵,不知道该如何交代。
    在说起拏云台近年的变化时,阚如的眼里落满星光,她的信仰是无所不能的居士,而不是自己。
    他们都由己出发,没有错,可怎么才能听者也无心呢?
    晁晨推翻桌子,痴笑起来
    那可是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伙伴,除了玉夫人因为身份地位不一般,晚来于此,其他人都是打风尘中结识,他还记得老曹、苏无、秦喻、裴大哥、阚如连同自己,面朝大海发誓,齐心协力,让拏云台成为如帝师阁一般的正道之光,甚至超越帝师阁的模样!
    为什么,会偏离曾经的梦想那么多呢?
    对朝廷来说,我只是傀儡,我没有那么重要,他们赏识的不是我的才华,认可的不是我的为人,他们只是觉得我好骗!
    那道影子往前,搀扶着晁晨的手。
    晁晨霍然抬头,一整张脸都被阴影和悲伤吞噬,只有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盛满晶莹的光。他轻轻呵出一口气:我有时候怀疑,司马道子真的不知道,我已经不在拏云台了吗?
    他那时候那么自卑,那么努力,比起虚构的家世背景,他更在意别人对他能力的评价。
    他现在疯狂地,疯狂地怀念俱舍书馆,怀念和公羊月斗嘴吵闹,怀念五人浪迹天涯的时光。
    晁晨长身而起,顺着那只坚实有力的胳膊往上攀:我终于说出了我想说的话,是你让我学会了接受不那么美好的自己,糟糕的一面,和虚浮的内心,他顿了顿,展开双臂,往前一扑,凭着感觉圈住那抹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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