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落在他惨白的脸,阴森森地。
    悟?
    五条悟猛然睁眼,冰蓝的瞳仁里映出了白辞与夏油杰担忧的表情。
    白辞俯身看着他,离得近,温热的呼吸吹拂着他额前的刘海。而坐在副座的夏油杰,也扭身看他。
    五指搭在真皮沙发上,而头靠着的车窗外,风景正不断倒退流失,宛如失去颜色的季节。
    开车的是咒术高专辅佐监督,五条悟这才想到,自己是在去往任务地点的路上。这一次的外出任务据说事关重大,二年级一班除了女生硝子在校,三个男生都被派出来了,连尚且被关禁足的白辞也一同出来。
    在去往任务地点的路上,五条悟睡着了,再次做梦。梦中千万,梦醒以后,他又忘记了。
    朝关心的白辞摆手说了一声没事,扶着额的五条悟突然觉得不爽。一旦自己不爽,他就让别人不爽。
    一条大长腿踢了踢驾驶座位的椅背,五条悟道:开快点,解决完那个叫什么天内的女孩的事,早点回学校。
    理子,天内理子。前排的夏油杰细致地补充道。
    这次,他们三人的任务,是护卫这个天内理子的女孩。具体渊源说来很长,可追溯到咒术界的根基天元大人这里。
    然而,五条悟表示没兴趣,他只想速战速决,并且觉得人多碍事。
    出任务,杰的咒灵操术追踪反追踪很好用。可白辞你,他上下打量了下同自己坐在后排的少年,以一种挑剔的眼神,为什么也要去?
    车内一阵静默。
    夏油杰率先开了口,从车内后视镜里瞧着白辞,真诚建议道:你赶紧甩了他这种嘴欠的人吧。
    你以为我不想?白辞皮笑肉不笑地答道。
    喂五条悟抱胸看着白辞,又看看前排副座的夏油杰,我还在。怎么,关心自己的男朋友也不行吗?
    你那是关心吗?
    无论知道,或不知道的,都以为你在嘲讽呢!
    在车内后视镜里,夏油杰白辞完成了作为五条悟朋友/恋人身份的苦主眼神交流,决定沉默且平心静气,避免自己在此跟他打起来。
    那时候,三个人都还没有想过这次任务会失败。
    实际上,等五条悟怀抱着那具蒙着白布的尸体,也不能确定,怀里的这个人死了。
    记忆仿佛缺失了多块拼图,本该严丝合缝,却露出数个缺口,黑漆漆的,无可填充。周遭许多人,全都是些普通人,他们现在一副欢喜的嘴脸,鼓掌欢呼着,似乎在庆贺什么重大的节日。
    欢呼的人群,围绕着五条悟。然而,他们都离他几米之遥,不敢走近,给予了高个子少年一个真空的空间。可是,他们还是盲目高兴着,欢庆着,像是遇到人生最值得喜乐的事情。
    在潮水般的鼓掌欢呼中,五条悟冰蓝的眸子略带茫然地垂下,低头看着自己怀里那具蒙着白布的尸体。
    小小的,冰冷的,死人。
    依稀记得,这是任务对象天内理子的尸体。
    他们失败了。
    然后呢?
    自己好像要等待好友夏油杰的到来,然后问他:把在场的这些人都杀了吧?
    现在的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脑内的记忆拼图不再完整,情感也在不断流失,好像怎么样,都没有关系。
    不,其实是怎么样,都无所谓。
    吵闹的人声,五条悟只抱着怀中的尸体,静静等待好友夏油杰的到来。
    他心底也有一丝奇怪,按照往常,自己不会这么被动。然而这个场景,仿佛发生过的,像是电影镜头,他被定格在这一格的胶片画面里,只等待电影事件继续往下。
    心有所感似地,五条悟盯着房间远处的那扇门,等待下一幕。
    然后,那扇门打开。
    夏油杰如期出现了。
    然而,他没有穿黑色高专校服,而是一身穿着佛教袈裟,脚踩木屐,满脸懒洋洋的笑意。
    换作平时,五条悟得指着他这副打扮笑死,然而此刻,却因为心中阵阵违和,他只是立着,看着袈裟打扮的夏油杰踏着木屐,慢慢走过来。
    哟悟,好久不见。一身袈裟的夏油杰抬手打着招呼。
    不用六眼,五条悟也观察到他的面容更为成熟,是个成年版的夏油杰。他的笑容看似懒洋洋,实则灿然到极致,以至于怪异起来。
    所有的违和,压在心底。而怀抱着尸体的五条悟,疏离于人群,面色淡淡,唤了一声:杰。
    像是久别重逢。
    那只抬起的手,便僵在半空。然后成年版的夏油杰快速挥动了两下手,化解了这个尴尬的举动。很快,他走过来,盯着五条悟怀中的那具尸体。
    这是理子妹妹?他问道。语气似乎一点都不意外。
    五条悟眉毛微微一挑,更觉怪异。天内理子是他们这次任务的保护对象。这任务,自己被半路的杀手阻杀,而夏油杰则眼睁睁看着天内死在他面前,反应不该如此平淡。
    得啦悟。成年版的夏油杰摆了摆手,不要说些你好像真的很在意理子妹妹死亡的话。
    没等五条悟反驳,这个夏油杰缓缓凑到五条悟的耳朵,轻声道:我倒想问问你。如果这死的是白辞,你怎么办?
    与此同时,蒙着尸体的白布,缓缓落下。
    仿佛在揭开一个终末的谜底。
    五条悟低头,看见白辞惨白的脸,浑身僵冷。
    耳边周遭所有的欢呼鼓掌声,瞬间宛如丧钟。
    当当当
    一声声,冲击着五条悟的太阳穴。
    白色,红色。
    红色,白色。
    分辨世间万物的六眼,识辩电子与质子的冰蓝眼眸,此刻眼里只能识别这两种最纯粹的颜色。
    白色的是周遭环境,红色的是满地鲜血。
    周遭欢呼的普通人一茬茬倒下去,宛如一片片被割下的芦苇。芦苇雪亮柔软的团团白絮,在这里,变成了鲜红的飞溅的,血花。
    他们有过其他表情,或许恐惧,或许惊慌,或许惧怕。
    然而,五条悟不在意。
    他的双手,变成了死神的镰刀,一刀下去,横扫一大片。
    哀嚎声,惨叫声,求饶声。
    只是短暂的背景音乐。
    那双手,抬起,放下,收割着人命,残忍又快速。
    像是克苏鲁之神的降临,对于这个世界没有半分善意,只有无理由的恶意。
    曾经的理由,已经被夺走了。
    所有的芦苇倒下了,满地血污,血流成河,有男人掉落的烟盒在上飘着,顺着这条可怖的血色河流漂荡。
    所有的欢呼不存了,唯余寂静,万籁俱寂,有女人腕上的珠串坠落下来,叮当作响,冷白珍珠也染了红。
    偌大的一个地方,立着的,唯有五条悟。
    雪白的头发,浓白的睫毛,也被血染污。
    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双手,还在滴着血。
    滴答、滴答手上的血滴落下去,落入五条悟脚底下的血色河流,汇聚在一起。
    这天地,仿佛只有五条悟一个人立着。
    雪白的头发已经被血濡湿,软塌塌地黏着少年的额前,轮廓上。额前一缕被染成红色的刘海,顺着发梢滴落下一串血珠,无声地坠落着,滴答一声落入脚下的血色长河。
    他仰头睁着眼,白色睫毛上滚下血珠,宛如红色的眼泪。可他就这样睁着眼,任由血色的眼泪落在自己脸颊上,缓缓流下来,然后慢慢顺着轮廓流到下颌处。
    整个过程,五条悟俊美的五官陡然变得锋利无比,像是一把冷亮的刀刃。
    而这时,角落里的那扇门,再次打开了。
    穿着黑色高专校服的夏油杰开门进来。他整个身体先进来,右手握着门把关门,看见这个大厅内的惨状以后,猛地一下后退,背砰的一声撞上门,紧紧抵到关紧的大门上。
    整个大厅,名为盘星教的地盘。正是这个团体,雇佣杀手害死了天内理子。
    简单来说,这些人是为了自己的信仰,害死了一个无辜的女孩子。
    有那么一瞬,夏油杰觉得他们该死。然而,当眼前的一切真实地呈现,夏油杰一时也无法接受。
    盘星教白色肃穆的大厅上,所有人都倒下了,只有一个少年站着。
    他雪色的头发,已经被血染红,脚底下,则是蠕蠕而行的鲜血酿成的河流。周遭,残肢断腿,洒落的肉块内脏,像是一个刚刚形成的炼狱修罗场。
    这真的,是人间的景象吗?
    夏油杰不敢置信。
    而白色肃穆的大厅上,那个少年仰着头,身穿黑色的高专校服,如一颗黑色的深沉的钉子,狠狠钉在这副炼狱阿修罗图画之中。
    同时,也狠狠钉在夏油杰的眼睛里,似乎令他难以忍受这一切。
    然后,那个人缓缓眨了眨眼。
    接着,慢慢地转过头,看见了夏油杰。
    好慢啊,杰。说这话时,五条悟的语气平淡到极点,仿佛在说今天天气般的寻常。
    夏油杰仍是一脸震惊。
    他真的
    他以为偏执的,杀人的,从来是白辞。
    可为什么,却是悟了呢?
    眼眸转动了一下,五条悟注定到这间白色大厅中央,唯一的平台。平台之上,放着蒙着白布的那具尸体。
    黑色的鞋底踏着血河,枉顾那些死去的人们,慢慢走了过去。
    没有魂灵般,他孤零零地游荡到那个平台旁,看着平台之上的白布,白布微微凸起,显出一点点人的身体轮廓。双手还在滴血。
    他在衣服上擦了擦,又擦了擦。
    夏油杰的到来,五条悟也不是很惊讶。刚才那个成年版的夏油杰已经来过了,现在出现一个高专版的夏油杰,也没什么稀奇。
    是没什么稀奇,抑或是他已经全然不在乎了。
    双手擦了又擦,还是在滴血。
    总觉得这样不好。
    沾染着鲜血的双手去触碰那一层白布,总感觉非常不好。
    可最后,总要自己去揭开那层白布,与死去的人告别。
    而这时,凭空出现了一个黑衣男人,也穿着黑色的高专校服,比五条悟还高点。男人一身黑,黑色皮鞋,黑色高专校服,还戴着黑色眼罩,只有头发,是雪白的。
    五条悟感觉很眼熟,这份熟悉感让他没有第一时间出手杀死男人。
    戴着黑色眼罩的男人慢慢走过来,道出了此刻五条悟的真相:哎呀呀,你看起来相当疲累啊。所以,还是我来吧。
    说着,男人伸出手,帮他揭开了那层白布。
    说时迟那时快,五条悟迅速出手将白布之下的那具身体抱了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说起来,怀里的这具身体也不很重,反而相当轻。据说人的灵魂只有二十一克的重量,而失去了灵魂,身体就真的很轻了。
    他就把那具冰冷的身体紧紧贴在怀里。
    而戴着黑眼罩的男人抓着揭开的白布,然后松了手,看着五条悟道:你这么在乎这个人啊。
    你想他是谁了吗?男人问。
    白辞。五条悟答道,语气平淡,还是跟刚才夏油杰搭话那样的寻常口吻。
    然后,他没有再说话。
    人类基因本能的破坏欲与杀戮欲,刚才瞬间提升了五条悟的腺上激素,宛如一辆加大马力极速飙升的越野竞赛车,整个过程令他无比地畅快,无比地嗨。
    然而,没有人能一直保持这个状态。
    没有人能一直立于情绪的顶峰,无比的畅快,连希腊众神也会喜怒哀乐,遭遇诸神的黄昏;连西方圣人基督死而复生的前夜,身边环绕信徒与追随者,却也是孤身一人;连释迦牟尼有感于生老病死,痛楚异常,摘了那株粉嫩的六月荷花,安置于妻儿枕畔,一刻顿悟,自此也才求道。
    诸神、圣子、佛陀,原本也曾爱过,活过。
    哗的一声,汹涌的潮水从脑内退过去,余下的只有最初的,最纯粹的情感。
    半晌,他再次开口,叫道:琉璃。
    我的琉璃。
    最后,有什么冰凉的,如无色琉璃般的液体,从那双冰蓝的眼眸滚落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面包问题与答案参考《唐探三》,以及网络讨论。
    距离正文完结余下一章。
    这章借用木心先生的话来说:凡永恒伟大的爱,都要绝望一次,消失一次,一度死,才会重获爱,重新知道生命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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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7章 双行泪
    琉璃。
    白辞转过头, 耿耿星河,星子连缀,耀眼夺目地闪烁着。
    数亿人的意识网络社群,原来不过是一个人的念想代表一颗星子, 于是无数的星子连着银白的链接, 织成这漆黑空间里的闪耀星河。
    就像是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 白辞无眠,醒来站在十几层的高级公寓里, 垂首遥望着城市不灭的华灯, 闪闪烁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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