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白神宗血案,罗克敌只是一个小喽啰,那时候的朱高爔也只是一个幼童,两人可以说都没有见证过那个惨烈悲怆的大时代。
    而现在,他们都拥有着自己心中的圣地,对于朱高爔来说,或许是一个万民敬仰,自己却视为一文不值的父亲,对于罗克敌来说,却只有一柄惊雷绣春刀。
    这柄刀让他无数次从死人堆之中爬出来,对于一个刀客来说,罗克敌无疑做到了极致,所以,当朱高爔擅自拔出罗克敌的惊雷之时,他已经在罗克敌的心中,种下了一颗黑暗的种子!
    这颗种子很危险,不管朱高爔自己是否能够感觉得出来,起码曹禄荣能够感受得到,于是这位大太监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侍奉朱棣已经很多年,作为朱棣最为信赖的内宦,他拥有着无人能及的地位,但朱高爔一样将他当成下马石,别人或许对朱棣敬若神明,但对于朱高爔来说,这个皇帝,只不过是一个厚颜无耻抛妻弃子的父亲。
    他朱高爔之所以趟这趟浑水,并不是为了要给父亲朱棣求长生,而是为了让水晶棺之中那个女人,永世不朽!
    这是他为母亲所做的争斗,是他对父亲的抗议,当然了,最后能否成事,对于他来说,还是拥有着无法比拟的意义的。
    所以当他听到曹禄荣的轻声咳嗽之后,脸色却是诧异起来,这大太监之所以深受父皇朱棣的喜爱,不就是因为不该听的不停,不该说的不说么?为何会因为区区一个锦衣卫指挥使,而犯忌提醒他这个四皇子?
    从品秩上来说,东厂提督太监与锦衣卫指挥使是同济,甚至于指挥使大人的实权要比督主还要高一些,要不是圣上发话,以及当年的一些往事羁绊,罗克敌完全可以不用成为曹禄荣的走狗。
    朱高爔也想不通,为何这曹禄荣会如此看重一条狗,就像他曹禄荣和朱棣都看重刘璟和熊周一样。
    于是他冷冷的将惊雷刀拍了拍罗克敌的头,而后漠然到极点地说到:“你是不是讨厌别人碰你的刀?我这样是不是冒犯了你?”
    曹禄荣听得此话,背后也是凉飕飕,而罗克敌却微微抬起头来,这么久了,在这些贵人的面前,甚至于在曹禄荣的面前,他都不敢抬头,可现在,就因为这柄刀,他抬起了自己的头!
    罗克敌的眼神之中没有任何的敬畏,就好像荒野之中从未被驯服过的野狼,连朱高爔都不禁被这种气势给震了一下!
    曹禄荣的双手已经探入袖笼之中,触摸着那对金色指套。
    朱高爔是何等高傲之人,从来都是他掌控别人的生死,当初在天香楼遭遇到熊周之时,他甚至压得熊周连头都不敢抬起,这区区罗克敌,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勇气?
    如果说罗克敌是一头为刀而生的野人,那朱高爔就是掌控命运的轮盘之主,这皇陵之行的开端已经足够让他郁闷,此时让罗克敌这么一个小喽啰吓了一跳,他又岂能忍让!
    “怎么?想动手?奴才就是奴才!给我趴低!”
    朱高爔本来就是个喜怒无常的人物,此时心头怒火一起,靴子抬起,狠狠踩在了罗克敌的头上!
    罗克敌的脖颈就像瞬间装了铁架一般,脸膛被靴底挤压变形,头脸却仍旧微微昂起!这是要造反啊!
    “殿下!”
    曹禄荣终于上前一步,如今刘璟逃走,皇陵被封,徐陵等人还未找到出路,简直就是一锅烂粥般的乱局,再让罗克敌和这位小主爆发出冲突,前景可就更加的晦暗了!
    “大胆!连你也要反了么!”
    朱高爔扭头朝大太监怒叱了一声,而后将惊雷刀尖抵在了罗克敌的眉心处,鲜血很快就涌了出来,滑落到罗克敌的眼睛之中,后者眼睛却没有眨动一下!
    曹禄荣也顾不得这许多,连忙跪在了罗克敌的身边,他这一辈子跪得太多,但这一次,却是少有的真心实意下跪求饶!
    “殿下!大局为重!此子出身南蛮刀客一族,心性刚烈野蛮,老奴自会**,岂能因此而坏了大事!”
    朱高爔此时火气攻心,恨不得将罗克敌一杀作罢,毕竟刘璟就是因为他们的看关不严才得以逃走。
    但曹禄荣的少有目光,最终还是说服了这位四皇子,他冷哼一声,将惊雷一甩,刀尖划破罗克敌的脸颊,钉在了地上,而后这位四皇子嘟囔了一句:“蛮人就是蛮人,脑子真真有病!眼神能杀人么?”
    待得朱高爔忿忿离开,曹禄荣才抽出手来,习惯性的抹了一把汗,拔出惊雷交给罗克敌,语重心长的劝了一句:“想想你阿爹和阿姆...”
    罗克敌双眸陡然大睁,想来沉默的他,怒视着曹禄荣,只有一句:“我没有阿爹和阿姆!”
    一句话道尽了孤单和无助,这位绝世大刀客,这位指挥使大人,此刻倔强得像个离家出走的孩子,可惜的是他并非离家出走,而是无家可归...
    曹禄荣颤巍巍站起来,摇头轻叹一声,就好像瞬间老了许多,罗克敌抚摸着手中的惊雷,任由刀刃将手指划破,思绪却飘出了很远。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来,非常的诡异和意味深沉,其实在大火燃起的瞬间,他和刘璟对视过一眼,只是他最终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那一刻,白衣就像天上的苍鹤,寄托着自由的向往,可以遨游无穷的天际,飞到那最高最远的地方,不像他,用刀刃为自己画地为牢,困在自己心中的影子里,永远无法走出去。
    虽然是敌人,但不得不说,他一直很羡慕熊周,他也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变化,他只知道,或许熊周,能够配得上,在这样的绝境之中,和自己的父亲,并肩作战,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
    刘璟自然不会知道,自己当年手下留情,没有夺走性命的那个锦衣卫小兵,如今已经是指挥使大人,更不会想到,当年那个满脸惊骇,全身颤抖,连绣春刀都拿不稳的小兵,会成为绝世大刀客。
    他带着岚,在暗道之中摸索了许久,小心翼翼嗅闻着空气之中的气味,如同一头警醒的老头狼。
    岚小心翼翼的扯着刘璟的衣角,就像当年还是孩童的她,牵着熊周的衣角,走过饿殍遍地的饥民死人堆。
    这两个男人的身上,拥有着同样的一种东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让人很安心很安心。
    跟在这个男人后面,哪怕明知世界没有尽头,哪怕前方一片黑暗,都不会担心自己会迷失在黑暗之中,就好像这个男人无所不能一般。
    刘璟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也没有暗夜视物的异能,他只是凭借着敏锐的嗅觉,以及脑海中二十年来每日每夜都在回想记忆的皇陵布局,一步步引领着这个小丫头,而且走得极慢极慢。
    空气之中漂浮着萤火一般的磷光,这就是他们视野之中唯一的光明,于是他想起了自己心中的光明,想起了那个倔强的孩子,他润了润嗓子,有些干涉的说:“丫头,跟我说说吧,这些年,你们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岚心中微微一愕,脚步也是停了下来,她在脑海之中搜索了好久,却没能够组织起足够表达自己心思的语句来,面对这个传奇男人,她到底还是有些紧张。
    “岚没有煎熬度日,因为少爷对我很好...不过少爷说过,他每天都很煎熬,但他也说了,男人就是用来熬的,熬着熬着,也就忘了自己的懦弱了...”
    岚的声音很轻微,似乎害怕自己的声音大一点,就会引起皇陵倒塌下来一样,但刘璟听到这一句,却呆立在原地,这个二十年未曾流泪的男人,终究是湿了眼眶。
    而后他胸膛起伏,深深吸了一口气,猛然轰出了一拳!
    “咔嚓!”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他的拳头砸烂,而后碎片咔哒哒掉落在地上,四周响起“噗噗噗”的烈焰点燃声音来。
    一把把火炬一路亮了起来,就好像黑暗之中发着光的巨龙!
    岚下意识遮住自己的眼睛,过了许久才适应过来,然而当她睁开双眼之时,却吓得再也不敢迈步!
    因为她和刘璟的脚下,是一座悬空的石桥,然而桥面却只有一人宽,桥下枪矛林立,如地下埋着一头巨大的发怒刺猬!
    火光照耀之下,她才发现左右两边全部都是巨大的方坑,坑中那些枪矛却是被一尊尊陶俑战士紧握在手中,同样的方坑不知多少,连成一片!
    如此奇景实在让人惊叹,就好像始皇帝的大军都被埋葬在了这里,历经千年而仍旧守护着这千古的帝皇。
    只是这种惊叹很快就从岚的心中消失,因为她只想知道,能否在这皇陵之中,再见到自家的少爷。
    如果刚才她稍微踏错一步,说不定早已掉落下去,被枪矛扎成筛子,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刘璟才带她走这条路,这是多么可怕的自信和定力!
    刘璟面色如常,似乎脚下的一切都无法让他畏惧,他转过身来,朝岚微微笑着,充满了长辈的慈祥,就好像对待自己的儿媳妇一般,说:“快了。”
    岚心头瞬时快乐起来,因为她已经知道,刘璟的心里,跟她一样,只有熊周少爷一个人,他说快了,那就是说快要见到自家少爷了!
    不过刘璟刚刚说完这句话,身后的火炬却是呼呼作响,有风自阴暗之处吹袭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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