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前并未与青君对阵过,看这青君委实不太像一朝叛敌的事情的人。
    倒是魔神,几百年不见,偶尔无意识露出来的姿态,简直坐实了外面的传闻。
    按仙族如今的声势,若能继续得青君助阵,把魔族收入囊中也是顺理成章。
    安平之前不小心对自己泄露了魔神溺于酒欲的消息,再加上他与青君那些风言风语,这三界惧怖的魔神几百年里窝在深宫的时候都在干些什么才走也走不出来,又有何难猜?
    魔族的离经叛道她自是早有听闻,却不知父亲怎么会把妖族的未来交给这么个不顾大局、荒唐放诞的家伙。
    她与鬼王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现在另一只蚂蚱死了,她怕也是活不长了。
    殷洛不知她心里百转千回,知晓她是用这个自称以示诚,并不是真打算自降身份,便递了个台阶:妖皇乃妖族之主,自然是皇。
    那小皇便领了魔神大人的情了。妖皇道,只是不知,魔神大人此行所为何意?
    殷洛道:不知妖皇陛下是否已然听闻鬼王身死一事?
    妖皇道:鬼王投敌仙族,死不足惜。小皇对魔神大人忠心耿耿,大人可要手下留情。
    殷洛道:妖皇大人也认为是本座所为?
    妖皇道:小皇可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外面可都这么说。
    殷洛道:此事乃仙族所为,外面怎会不这么说?
    仙族?妖皇诧异道,仙族对鬼王早不杀晚不杀,为何在鬼王投诚后杀?
    见殷洛不说话,她摇了摇头。
    魔神大人,您可莫要告诉小皇,仙族是为了嫁祸于您?妖皇似笑非笑,就算不玩这样的把戏,魔族的名声可也已经足够可怕了,再添一笔恶事也只是更难翻身些,可半点不影响魔族对外界的压制。
    殷洛道:若是本座知晓,便不会特意来拜访妖皇了。
    妖皇道:如果魔神大人是为此事而来,可只能白跑一趟。先父逝世前曾让本皇立誓,此生不得背弃大人,就算鬼王当真死在大人手里,小皇也只当他自寻死路、吃了教训,半点感同身受的意思也没有,无非是之前怎样,今后也怎样。
    殷洛道:可本座来,便是想告诉妖皇,本座与此事无关。
    妖皇仍是笑着:那又如何?
    殷洛皱眉看着她。
    妖皇召来个妖侍,倒了杯花茶,端起来喝了一口。
    她父亲又不是傻的,若魔神当真会伤她性命,也不会放心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做出这样的承诺。
    如果当真是魔神动的手,她反倒不怕。鬼王暗中投敌,按魔族的行事风格,被魔神惩处也情有可原。只要她不生二心,也落不到这个下场。
    可如今魔神亲口证实,鬼王不是死在他手上,她才当真不安了起来。
    这说明,魔神已经护不住他们了。
    她站着的这根绳,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断了。
    她放下茶杯,坐在座椅上,视线在屋内三人间游移,最后才落到殷洛身上。
    妖族本应是仙魔大战的旁观者,迄今为止也的确是旁观者。
    投诚魔族后唯一的改变也只是平歇此前两族的争端,从未被魔神提过助战魔族的要求。
    却被从未想过的另一方强行拖下了战局。
    魔族是妖族最大的威胁,没想到也有风水轮流转、担心魔神力有不逮、无力相抗的时候。
    按理来说,纵使天界当真有人吸噬了鬼王的法力,加上玉骨笛和长风营,对上魔神和青君也不可能落得了好。
    可她收集了青君助战魔神的十几场战役记录,百战百胜,却让她越看越心凉。
    青君根本就不是在助战魔神。
    青君是在替魔神与敌军对战。
    魔族哪里是得魔神与青君两强坐镇,魔族根本就只剩下了青君这一张牌。
    是,三界皆知魔神法力滔天,是最不可战胜的力量。
    可如果,他根本就没办法使用自己的力量呢?
    蚩尤本也是个英明神武的人类族长,不知为何受了魔神之力影响,短短数年便彻底心神俱丧、秉性大变、善性全无、不可见昔日半分颜色。
    为什么这个魔神,过了几百年还能保有理智地坐在这里?
    凭他心性坚定吗?
    看他诸多行径,可与意志坚定没有半点关系。
    那便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使用魔神之力,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魔神之力使用得越多,对心智影响越大、对意志的腐蚀越狠。
    昔日兴农耕、礼教化的部落首领,后来肆意屠戮、纵戾纵欲、欲侵五族的三界叛逆。
    一旦尝到拥有力量的甜头,便难以抑制滥用它的贪婪。
    一旦尝到欲望被过度满足的甜头,便成为一个永远欲壑难填的怪物。
    只需一念之差,保卫者就会变成加害者。
    变成真正的行尸走肉,变成连自己都憎恶的存在。
    所以这个魔神,吸取了蚩尤的教训,身拥魔神之力,使用次数却寥寥。
    他根本不敢用。
    他让三界惧怖的法力,只是摆设。
    他宁愿背负遭人惧怖的名声,也不能戳破这个假象。
    如果他不想重蹈蚩尤覆辙,如果他不想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就没办法使用自己的力量。
    他把这个秘密瞒了几百年,却被仙族主动挑起战事、打破平衡。
    他被彻底逼到了绝路,所以才要引诱青君。
    为什么仙族敢肆无忌惮杀死鬼王?
    连她都能发现的秘密,难道无量太华发现不了吗?
    无量太华必然是早已知晓,才会蠢蠢欲动,甚至步步紧逼,为的就是激怒他、为的就是让他反击,为的就是让他彻底失控、陷入疯狂。
    这样想来,原本一直想不明的事情便突然茅塞顿开。
    魔神知晓自己情况,却不能告诉外界,才会一直故作镇定地按兵不动。
    外面看似两方胶着,实则魔族已经处处受制。
    所以,魔神此来,也只有一种可能。
    他想向自己求助。
    他想让自己用妖族的未来给他随时会断裂的理智做背书。
    果不其然,殷洛道:无量太华既然已对鬼王下手,必然也不会放过你。本座此来,是想要请妖皇与我们走一趟。
    说得好听。
    妖皇假笑道:去哪?
    殷洛道:自然是北狄。
    妖皇道:北狄虽然不远,但小女子形貌可怖,若是就这样出去了,必然会吓坏路人,把路上的天兵给惊动一番。
    殷洛道:我们来时特意备了马车,此时正停在外面。
    妖皇佯作思考,不一会儿又很苦恼地道:多谢魔神大人盛情相邀,小女子虽然身无长才,但族内琐事颇多,也是离不了的。
    见殷洛默不作声,妖皇干脆敛了笑,又道:更何况时值动荡,若小皇当真与魔神大人一同离去了,族里那些小妖可免不了以为小女子落得了和鬼王相同的下场,要擅自行动一番。
    言外之意,便是她知道殷洛此行来者不善,在过来之前已然对下属下了指示。
    若自己被强行带离,妖族必然会有所反应。
    殷洛道:妖皇明知独自呆在此处凶多吉少,又为何不肯受我魔将庇护?
    妖皇道:太涵有仙族结界相护。峡谷外也有我妖族结界相护。当年若不是父亲大人看到了站在崖边的你,也不会突然改变主意打开通道。你畅通无阻地进来了,便以为是个人都能如入无人之境?只要通道关闭,无量太华可耐不活我。
    殷洛道:鬼域也有十数层陷阱。都是一方霸主,无量太华能悄无声息杀掉他,也能悄无声息杀掉你。
    妖皇道:他哪里是在鬼域被杀的?若真是仙族杀的他,那也是他自己跑出去找的死。
    殷洛压低声音道:如此说来,妖皇是不愿意和我们走了。
    妖皇道:你待如何?
    青泽悠悠然在指尖聚起一缕青火,安平早有准备似的弹开臂弩。
    站在妖皇身后的三名少年瞬间化出兽掌,瞳孔缩成细细一根竖线。
    屋内两相对峙、气氛紧绷至极,摩擦一触即发。
    僵持一会儿后,妖皇换上笑脸,示意妖侍放松警戒,道:怎么?魔神大人难道连半点忤逆也容不得,要给小女子个教训不成。
    殷洛默不作声。
    他看似神色如常,实则已然有些气馁。
    他并不是擅长口舌的人,在为人皇前甚至连这些话也是不会说的。有了领兵打仗的经验后,与人交涉从来都是分析利弊,如若遇到一个不在乎自己摆出来的所有条件的人,便没有了办法。
    可气势是不能输的。
    青泽看他一眼,叹了口气,突然道:妖皇,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同我们一起走。
    妖皇这才转过头看他:青君大人,昔日你横空出世,便有人言,得青君者得天下。如今得见真颜,果真一派潇洒、气魄凌云。可我不肯跟你们走,自然是放心不下族内事务,哪能有别的理由?
    青泽把吹捧都当耳旁风,道:你们都是些踩高拜低的家伙,明知唇亡齿寒、在这里只能等死,却心存侥幸、不肯离开,无非是觉得魔族大势已去,想要违背当初的承诺、作壁上观,若再多苟且偷安一段时日,指不定便寻个机会直接另投他主了。
    妖皇道:你可把我看得太低劣。小皇曾答应过父亲,不会背弃魔神,必然不会做另投他主、背后捅刀的事情。可仙族与我无冤无仇,甚至在逐鹿之战有襄助妖族之恩,我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谁也不管也不行么?大家都想活下去,若魔族当真不敌仙族,我也不会落井下石,我有什么错?
    青泽气得笑了:你以为这样可以活下去,那是因为你对无量太华一无所知。
    见妖皇神色疑惑地看着自己,青泽又道:妖皇,你以为我为何要突然叛逃仙界?
    他问得简直严肃极了,妖皇却更是讶异。
    像他们这个级别的人,最知道的就是不该问的不问,该装不知道的装不知道,她看见同行而来的青君和魔神,可是半点想要深入了解和探究的意思也没有,甚至唯恐这个话题会有所冒犯,简直提也不敢提。
    却被青泽突然地问到。
    眼见糊弄不过去,妖皇视线在二人身上游移一番,颇有些尴尬地道:不是因为魔神大人么?
    这句话的语气委实很怪异,显然没说出来的比能说出来的多。
    青泽听得差点忘了原本要说的话,顿了一下:这些混账话竟然传得这么远。
    妖皇道:您二位做下了这样的风流事,竟然还怕人传?这事何止是传得远,简直连三岁小儿都知道青君是竟是个色令智情圣。魔神大人身上可都快刻着您的名字了。
    青泽道:我们说的话你该信的不信,无量太华刻意散播的谣言你倒是很信了。
    妖皇看一眼魔神。
    她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哪里容得她不信?
    眼见殷洛脸色沉了下来,青泽道:妖皇,无量太华把事实篡改得面目全非,可我从未背叛仙族。
    其一,我从未真正隶属于仙族。其二,无量太华是仙族败类,有他在,不但仙族危在旦夕,整个三界都岌岌可危。其三,我想做的,自始至终都只是解决掉无量太华。
    之前我与玉骨笛率军攻打北狄,准备一举擒拿魔神,无量太华却设了毒计,险些将我同殷魔神一起困死在幻境里。我死里逃生摆脱幻境,却被玉骨笛令天兵投掷火石。
    他要置我于死地,我又如何能回去再为他效命?
    妖皇道:你是天界第一战神,是天诛之战的英雄,无量太华为何要杀了你?就算狡兔死、走狗烹,也还没到卸磨杀驴的时候。
    青泽道:谁知道?也许他早已看不惯我,只待寻个时机处理掉我。
    妖皇道:那天尊我也是认得的,比起另三方天尊倒还算个不讨人厌的家伙,怎么可能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青泽道:不巧,他就是这样的人。不但如此,恐怕连此次魔族封印解除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妖皇道:青君,您说之前有没有自己听一下这句话有多荒唐?按您的说法,无量太华倒还是魔族的恩人了。
    青泽道:怎么会是恩人?他放出魔族,你以为是为了什么?为了和魔族打着玩儿?过家家?
    殷洛道:妖皇,我听说你幼时于逐鹿之战前被进犯妖族的魔兵所伤,不但生长滞缓、还毁了半边脸庞。
    妖皇道:魔神大人消息灵通。
    殷洛道:若那把你变成这副模样的逐鹿之战极有可能也与无量太华有关,你也觉得没有关系?
    妖皇道:
    青泽道:此事尚无定论。但我曾助无量太华诛魔,既然他可以对我赶尽杀绝,那就可以对任何人,你若真存心向善、觉得仙族于你有恩,不如等我处理了无量太华,再做打算。到时候,你就算想要撕毁协议、投奔仙族,我想殷魔神也会放你离开。
    妖皇道:放我离开是什么意思?
    青泽道:自然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可不是为了助魔族一统三界才出现在这里。三界五族各有优劣,互相扶持、互相制衡、此消彼长、阴阳调和,才是最正常的样子。任何一方一家独大,于三界都是莫大的灾难。
    如今仙族魔族两强相抗、侵吞宇内,其余三族夹缝求存的状态本来就是不正常也不应该存在的。助战魔族只因魔神答应了我,待铲除无量太华、仙族遴选出一个足以担此大任的新天尊,便会放三界五族重获自由、跟我离开魔族,受我看制。若你真有心向善,投奔个更靠谱的天尊,岂不是更好?
    不过,如果到了那个时候,你应当也不需要看他族脸色,可以全然恢复自由了。
    青泽说罢,凝神看着妖皇,观察着她的反应。
    没想到妖皇还没开口,他们这边先自乱了阵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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