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花被他一路捧着带上山的时候便已然半死不活,这人说是种花不如说是埋花,土压得这样实,怕不是要让这些花死得更快些。
    这边厢正细细思索着,他却转过了身来。
    他此时仍是青年模样,许是因为没料到身后会突然出现一个陌生人,看着那几朵花的眼神还没来得及收敛下去,看见我呆了两秒才瞳孔微微紧缩,绷紧身体,黑发披在身后,变了神色。
    他必定是想威慑我,我浑身却被看得浑身过了电似的麻。
    原因无他,只因在他变脸之前,我把他刚才还没来得及收敛的眼神看得清楚。
    我没办法捕捉到那疏忽而过的东西,却改变了主意,把微微聚起法力的手藏在身后,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朝他露出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笑。
    是个假笑,看起来却很真。
    他愣了一下,仍是戒备地看着我。
    我便笑得更和煦些,走到他身前的小小花坑旁。
    后来我才知,他名唤应龙。
    应龙第二次登上衡山已是千万年以后,我坐在石桌旁,身周是漫山白花。
    历经千完年,他已然褪去青年模样,身形轮廓全然长成,眉目更加浓墨重彩、色调沉郁,望之使人心旌摇曳,眉宇间却杀戾之气更重。
    神色一派桀骜不驯,举手投足气势凛凛。
    高高在上、人见人怕的样子。
    他已然不似一根竹,而似一柄剑,一杆枪,一个彻底长成的杀神。
    他形貌气质这般面目全非,应当让我觉得幻灭。我却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沸腾燃烧了起来。
    甚至更甚千万年来每一次反刍。
    在我日日夜夜的反刍里越发清晰的、曾经透过某个眼神清清楚楚看到的、他的身体里埋藏着的东西。
    那锋利眉稍下被压抑着的东西。
    不应该埋藏在他身体里的、可笑又可怜的东西。
    那个眼神落在我的心尖,跨越千万年也仍让我浑身血脉愤张。
    哔哔啵啵。炽烈疯狂。充满破坏欲。冷眼旁观。渴望据为己有。
    与理智无关。
    这世间琨玉秋霜、霞姿月韵的神女也是不少,无论多水光流转的眼睛我都领教过,却没有一双能似那般一眼就看得我浑身发麻。
    没有那眼那般百转千回、胜过千言万语。
    我自洪荒而来,身由洪荒而筑,骨子里流着洪荒的血,自有记忆始,便同这漫无止境的洪荒一般,既没有恨也不懂爱。
    因了这一眼,我仍是没有恨,不懂爱。
    却被撩拨起了汹涌而奇怪的欲l望。
    也许我想要将他彻底破坏。也许我想要把他好好保护。也许兼而有之。也许二者皆无,只是单纯的猎奇心理。
    你还记得你原本的模样么?
    你还记得你在渴求着什么么?
    你不记得了没关系,这样只会让我更想欺负你、更想摧毁你、更想保护你,更想占有你。
    我愿意披上端方良善的皮囊,装作一副温柔的模样。
    有朝一日,我会彻底征服你,我会让你躲无可躲、藏无可藏,让你心甘情愿暴露出被刻意隐藏的、除我以外无人发现的东西。
    到那个时候,也许你会求着我来好好疼疼你。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应龙看着漫山的不染,微微张大眼睛。
    那是他带来的花,把它们种满衡山可花了我不少时间。
    这世间必定从未有人对他这般好,让他几乎有些不知所措。
    更多的却是茫然。
    我邀他坐在花间品茶,他犹豫许久,坐了下来。
    我笑了笑,悠悠然为他斟上一杯茶,抬头看他动作间衣摆褶皱的变化,含笑注视他的眼睛。
    他不曾再露出过初时的眼神,此后亦从未露出过初时的眼神,我却从未忘记过那个眼神。
    因为禁忌而隐秘,因为不可告人,所以经久不息。
    对于寻常生灵而言杀机四伏的洪荒于我而言苍白且无趣。只要不主动挑衅同族,身为上古神兽的我们几乎可以横行四方、肆意妄为。我们的寿数如此漫长,为了寻求刺激、为了满足某个一时兴起的兴趣,大费周章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说是为了兴趣本身,不如说只是为了找个有趣的物事打发太过漫长的、无聊的时间。
    虽然我的这个兴趣来的突然,内容又怪异,想来也同别的不会有什么区别。
    这千万年间,因我时常襄助上山求助的、无助的生灵,下山时也刻意行些美名远扬的事情,便成了闻名洪荒的瑞兽。
    没有人知道,应龙第一次登上衡山之前,我从不曾有过半颗仁心。
    应龙第一次登上衡山之后,我也没有生出半颗仁心。
    我冷心,冷肺,冷情。
    却成了个谦谦的君子,端方的仁人。
    和煦温文,比谁都体面。
    我只好茶,不好酒,只因喝了酒,便不那么体面。
    应龙却好酒不好茶,连喝茶也似喝酒。
    我看他对着茶杯发呆,同他讲这世间的奇闻异事。
    多讲几次,他便放下茶杯,垂下眼睑静静地听着,甚至偶尔会微微弯起嘴角。
    身体却只比初见时只放松了一点点。
    可真是进展缓慢。
    可我从见他的第一眼起,看着他的每一分、每一秒,胸中都燃烧着只有我自己才知晓的、贪婪的欲l望。
    我看着洁白的茶杯,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指节,看着他黑压压的睫毛,看着他嘴角微不可见的弧度,看着他眉心微微的痕迹,看着他仍是紧绷至极的身体。
    看着他薄薄的耳廓,看着他微红的眼睑。
    像此前看他的每一眼一样,像此前看他的每一秒一样。我面上有多云淡风轻,脑子里就有多疯狂龌龊。
    我曾经清清楚楚看到了他的身体里埋藏着的东西。
    我可是从不曾有一分一秒用过正常的、不带邪念的眼神看他。
    若眼神能化作实体,我必定已经把他扒光千百遍。
    若想象能化做实体,他必定无时无刻不被钉我在身上。
    我可是现在就想把他按在茶桌上,把他搞得乱七八糟。
    我可是现在就想看汗水洇湿他长长的黑发,我可是现在就想听他失神地叫我的名字。
    我可是现在就想啖他血肉,把他拆食入腹。
    我可是现在就想扒开他坚硬无比的外壳,露出里面鲜血淋漓又柔软无比的血肉。
    我可是现在就想看他露出刻意遮掩的、手足无措的样子。
    我可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半点体面也无的疯子。
    可我只是替他续上茶,温声道:再续一杯吧。
    我只好茶,不好酒,但此生漫漫,终须一醉。
    应龙便是那壶我愿意耗费千万年酿制的烈酒,越陈越香,越酿越甜。
    若我这一生一定有一场酩酊大醉,必然是我将这壶酒痛饮入肚的那一天。
    为了那一天,我有足够的耐心来等待。
    可我还没等到那天,便褪去了青年模样。
    我看着溪水里的倒影,不用想也知道必定会把应龙吓一跳。
    他是个那样笨拙又执拗的胆小鬼,我好不容易做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可不能突然把他吓跑。
    第二天我就把自己变回了青年。
    我不在乎自己生成什么样子,只要能满足我丑陋不堪的欲l望,我什么都不在乎。若我的模样是可以用来利用的东西,我可以一辈子都是青年的样子。
    忍得久了,我一闻到应龙的味道便觉得微醺,看着他便觉得酒香氤氲、余韵绵延。我想着他便难存理智,已然越发控制不住疯狂残暴的念头,却不愿此前努力一朝付之东流。
    有一天,我实在忍无可忍,摘下一朵不染,看着漫山霜雪似的白花,问他是否明白所为何意。
    应龙说,他不明白。
    他是最明白的人了,怎么会不明白。
    我哪里都装得这样好,他为什么却说不明白。
    明明是他蛊惑了我,明明是他引诱了我,他现在竟然敢说,他不明白。
    我看着他。
    明明都是他的错,他却真的不明白。
    他竟然真的不明白。
    他也不想明白。
    第一次,我的热情冷淡下来。
    明明是我苦心筹划了这么久也定要捕获的奇珍异兽,也一如既往的矛盾又迷人,我却突然失了兴趣。
    也许这个聊以打发时间的兴趣能带给我的不止是快乐。
    我烦躁地看着漫山不染,决意出外踏遍大好山河。
    若我能寻个别的、没那么奇怪的兴趣来打发时间,也我可以摆脱这不知从何而起的、被彻底蛊惑的身不由己。
    山外果然比山里有趣得多,我无意刻意风流,因为此次出去了太久,倒也不免多了几朵桃花。
    每个都是我真心喜欢,甚至爱怜之意更甚面对应龙,更没有半点破坏和摧毁的欲l望,兴之所至、一度春风、温柔无比。
    个个都是佳丽,朵朵活色生香。或清纯无辜、或妖冶艳丽、或清雅素净、或天真活泼,每一个,当我拥她入怀中,心里都是当真的欢喜。却又马不停蹄地离开。
    我尝试找到她们的共同点。
    半点也没有找到。
    我尝试找到她们和应龙的共同点。
    怎么可能有共同点。
    应龙的出现原本就是个意外。
    如果不是毫厘之差、鬼使神差,我怎么会口味变得这样奇怪。
    挥别桃花,身边是霁月清风、其乐无穷,我一路悠游,甚至忘记了衡山。
    这只是一场尚未开始的意乱情迷,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抽身离开。
    可我仍是走了回去。
    回到衡山,看着漫山不染,原本雀跃怡然的心情一点点坠下去。
    霁月清风变得模糊,几度风流变得朦胧,一个个婀娜身影看不分明。
    并不存在的馥郁酒香萦绕鼻尖。
    一回到这个地方,我才发现我疯狂的念头没有半点冷却。
    我竟然是个疯子。
    我放弃挣扎,送了他一朵在外面找到的靡丽绮艳的、蕊芯朱红的黑色花朵。
    他却不喜欢。
    明明都说了不明白,明明都拒绝了我的花,他本该知晓不要再来,却不知受了什么刺激,难得主动地一次又一次登上衡山。
    我说,应龙大人,您最近似乎来得有些勤。
    应龙僵硬地坐在原地,唇抿得紧紧的。
    我朝他笑一下,给他倒新酿的百花酿。
    他好酒,我闲来无事倒也学了两招。
    几万年来,我便这样百无聊赖地同他玩着至交好友的游戏。我给他倒酒,同他讲收集来的故事,脑子里想的却是把他拆食入腹的各种花式。至交好友根本就不是我感兴趣的东西,我也习惯了口脑分离。可从某段时间开始,他来的时间间隔越来越久,终于有一天,我从他手下救下我的弟弟,又在被他察觉之后说了些不应该由宅心仁厚的瑞兽所说的话。
    这些话比起我心中所想可根本不算什么,却也第一次在应龙面前暴露了我属于神祇的冷漠和傲慢。
    我看着他后退两步,知晓多年的苦心终于彻底毁于一旦。
    应龙失去了万万载洪荒生命中唯一的朋友。
    我失去了迄今为止的所有伪装。
    我把衡山捣了个稀烂,看着一片狼藉的仙山,气喘吁吁、体面全无。
    又花了几千年重新把衡山重新复原。
    衡山彻底恢复原状那日,我持着一把白扇,一路走到了凶犁土丘。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应龙蛰居的地方。
    一片死寂,连风也无。
    焦黑一片、乱石嶙峋,如名号一般荒芜空旷,脚下全是碎石和散沙。
    和他可真搭。
    空旷的山峦间回荡着我的脚步声,显得格外突兀诡异。
    我微微皱起眉,一路往里走去。
    越到里面,越是一片死气沉沉,好似连空气也凝固了,寒气自脚下升腾,连骨子也浸入了冷。
    我慢慢放慢脚步。
    乌鸦坠落在枯枝上,黑云朝头顶压来。
    一直走到荒山深处,才在被嶙峋山壁环绕的一块冰冷的巨石上找到了沉睡的他。
    双眼紧闭,黑衣黑发,微微蜷缩着,一动不动,像朵尚未开放便已枯萎的花。
    脚下碎石被我踩得咯吱作响。
    我站到石台旁,说,应龙。
    他的发梢微微颤动一下,过了几秒才睁开眼睛。
    也许因为这样躺了许久,他的双眸有些涣散,过了一会儿才聚起焦,看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我,似乎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的呼吸窒了一下。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我对他的欲l望仍是半点也不曾平息。
    他当初哪里只是看了我一眼,分明是给我下了蛊。
    他慢慢撑起身子,看着我,说:白泽?
    我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垂下眼睑。
    我仍是一派和煦,邀他下次再聚。
    他一动不动坐在巨石上,黑发凌乱地披散着,石床下是一个酒坛,没有说话。
    这便是拒绝的意思了。
    我突然愤怒极了。
    我花了几千年才重建好衡山,他却不愿再去。
    我到底为什么要心甘情愿被他蛊惑,我到底为什么要强忍到现在。
    横竖我只是想搞他而已,所有温柔体面都是手段。只怪我口味刁钻,竟然非要把这样一个人收入囊中。为了满足这样莫名其妙、不受控制的兴趣,我已经足够有耐心,他却这样不识好歹。
    也许我一直念念不忘便是因为至今没能吃进口。才会让自己陷得这么深。
    等我突如其来的迷恋和欲l望得以满足,也许会发现不过如此,也不会再这样疯狂地觊觎着他了。
    我白扇一扬,趁他猝不及防把他掀倒回床上。
    应龙微微睁大眼睛,震惊地看着我。
    我徐徐一笑,一只手摁着他,打开白扇,用刃锋抵着他的脖颈。
    他必然不知我要干什么,但他一会就会知道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手上动作倒是不停。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似乎全然无法理解怎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神情全是愤怒和恼然。
    他双目充血,右手狠狠向我攻来,在我手臂上划出一道重重的伤口。
    我看着他挣扎间浸出血的脖颈,又看看手臂上深可入骨的伤口,收回折扇,凑到应龙耳边温柔无比地道:应龙,你想杀了我么?你想像杀死青泽那样杀死我么?你要杀死所有得罪你的人么?
    虽然未遂,我也无意与他计较,可他毕竟与我有弑弟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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