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既明复杂地与男子对视。
    作画之人技艺高超,只画了沈既明的半张脸就足够叫人认出来,那么李龙城这张脸亦不会画错。这男子只见了羲翎一面就认得出,断没有两个人都看错的道理。这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难道是世人仰慕武神英姿,日日求神拜佛,望得子如此,这羲翎又是个有求必应的神仙,所以才叫自己那张俊脸洒得满地都是?
    这未免太牵强了些。
    沈既明痛苦地扶上太阳穴,连呼吸一并粗重了。
    沈既明啊沈既明,快醒醒,答案岂不正在眼前。你早该猜得到,你在逃避什么。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绿萼红萼,羲翎历劫那几年与你在世时日相仿,明明有千百条线索都指向真相,缘何现在才反应出来。
    本该一生颠沛流离,却因巧合屏风顺水地度过一生,又身携武神气运,在人间成就一番非凡的事业。
    寒彻神君向来被诟病仙位来路不正,这人是夺了羲翎应承的劫数才得缘飞升。细细想来,沈既明一时不忍,救下李龙城,他的命数轨迹才有了转折。从前他虽不得父兄欣赏,可倒也相安无事。先皇糊涂了一辈子,怎倏地对他起了疑心,逼得他向李家人下手,落得个虐杀囚犯的恶名。
    沈既明无意为自己开脱。自他为求自保,对着无辜的李家人拉弓放箭开始,一切已然注定。在这桩因果里,他又怎是全然无辜。沈家人仗着滔天权势祸乱人间,比妖魔邪祟还凶恶几分。沈家人作出的种种腌臜事,沈既明心知肚明,可又碍于血肉亲情,从未下手阻止。手握兵权却只知一味避世,便称得上袖手旁观了。沈家人死有余辜,被砍了头挂城墙是罪有应得,沈既明从未为了自己与亲族真正地怨恨过李龙城,而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坦然接受对李龙城动情的事实。
    或许是命中注定,从前做不得圣眷的皇子时,唯有在李龙城身上才寻得片刻温情。后来飞升当了神仙,众神多对他避之不及,又是羲翎不计前嫌,坚定地同他站在一边,为他治病,教他识字,就连洛清都未曾做到。他信了李龙城,落了个一败涂地的结局。如今他与羲翎之间又会如何?
    沈既明失魂落魄地走出门外,脚下虚浮,连指尖都失了力气。羲翎见他出来,正欲上前,只听沈既明徒然喝道:别靠近我!
    羲翎还以为是沈既明病情发作,谁知沈既明已对他防备大起,坚决不让羲翎接近一步。
    沈既明定了定神:神君,我方才知晓了一些事,现在心里乱得很。
    羲翎不语。
    我做人没做得太久,活了二十八年就断气了。这二十八年还是瞎着眼睛活的,人都说眼见为实,我一个瞎子,不过是浑浑噩噩地在人间走一遭。后来捡了神君的便宜,好不容易瞧得见东西,脑子又给病坏了,这一晃神又是百年光景。不过是个睁眼瞎。
    眼下,我难得有不瞎不疯的时候,我就想趁着清醒,有些事情最好也问个明白。神君苦神劫久矣,我也囿于往事,有的话说开了,对我们都有好处。
    他长叹一口气,轻声问道:神君归位以来自言记忆缺失,不记得历劫时种种,这样的话究竟是真的,还是在诓我?
    羲翎并不遮掩,直言:初时是真,后来是假。
    既然如此,神君说李龙城对我有意,是真的了。
    颔首点头:嗯。
    神君知晓真相后,不欲告知于我,却多次强调李龙城对我的心意,是何用意。
    我猜,当年我恶病缠身,无非是一具会喘气的骨头架子,这样苟活着比死了还受罪。我终于受不住,病死了,可李将军对作恶多端的沈家人一腔怒气还未消尽,奈何最后一个沈家人已经死了,再没有出气的法子。想必李将军寿终正寝时,心中仍有遗憾吧。
    寂夜神君作为武神,若称第二,无人第一。神君,你心知杀人不如诛心,所以才不告知我真相,有意与我接近。就像,就像当年李龙城那样?沈既明愈发地激动起来:李龙城亲眼目睹我杀他亲族,仍能隐忍不发,待我忠心,同我亲近,数年如一日,一朝不曾改。神君
    我自知罪无可恕!你要我死,要我命,要我去冥界下油锅都使得。我烂命一条,魂飞魄散也不足惜。神君公务繁忙,倒是难为在我身上费心思了。
    他扯下头上的梅花簪,握在手里:我赠神君此簪,神君又反赠与我,神君恐怕不知我当时心中有多欣喜,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
    啪地一声,簪子跌在地上摔成几段,连花瓣都震得碎了:神君吉人自有天象,神劫而已,无需我杞人忧天。
    沈既明逃似的离开了,他不敢回头,不敢再看一眼羲翎的脸。想起往日点滴,总觉得可悲可笑,被人耍得团团转,还倒帮人家数钱。这事儿真不能细想,士可杀不可辱,沈既明抬手召出传送门,手脚并用地钻进去,就让这高高在上的寂夜神君一个人唱完这出戏,他再没心思奉陪。
    情急之下,沈既明未意识到自己竟回了洛清的明月阁。是凤尾先看着他的,小竹子精一见沈既明,嗓子又吊了起来,尖叫骂道:你死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真人有多担心你!
    洛清闻声而来,看见沈既明的一瞬间面色登时松快不少。碍于仙位高低,他可不能像从前似的给沈既明抽一顿了,只好低声劝阻:神君行事不该如此任性的。
    见沈既明不答话,又试探道:可是去找寂夜神君了。
    沈既明现在听不得寂夜神君这四个字,脑仁生疼,然他与羲翎的事不能迁怒无辜的洛清,于是寒彻神君僵着脸,扮作一只苦瓜,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是傻逼。
    洛清怔住。
    凤尾接话道:你知道就好!
    洛清给沈既明扶进屋里,他看得出沈既明一定遭了什么变故,既然他不说,那洛清也不好问。只是沈既明上回从明月阁逃走称不上堂堂正正,显然是心怀备心,难道沈既明对他也起了疑心。倘若如此,如今怎又愿意回来。洛清心中疑虑,面上不显,顺手点燃屋内的熏香,宽慰沈既明:神君面色不佳,想是累了,先歇歇吧。
    沈既明歉然道:我一直在给真人添麻烦。
    洛清将香炉扣上,摆在桌案:哪里的话。
    熟悉的熏香扑面而来,洛清的安神香一贯制得好,在天界都是出了名的。沈既明身心俱疲,一闻了香,即刻生出困意来。他再也顾不得形象,歪在榻上,伸手轻按眉间,不大一会儿就熟睡过去。凤尾见他来气,还要吵闹,被洛清拦了,叮嘱他不可胡闹。
    洛清关上门,带凤尾出去。
    沈既明睡得昏天黑地,日月颠倒,再睁了眼睛仍是头晕脑胀,四肢酸痛,非但没能解乏,反而愈发不舒服。他开口叫洛清,一连几声无人回应,倒是有一小童欢快地跑来,一把搂住沈既明的腰,毛茸茸的头直往他怀里钻。沈既明轻车熟路地出手揉了揉,道:你怎么在这。
    我好久没见你了。孩童奶声奶气地抱怨着。
    怪我这些日没顾及到你,还遇人不淑!让我看看,长高没有。沈既明试图给小仙童抱起来,刚举到一半,又愣住了:不对。
    他摇摇头脑:你是谁?
    仙童反问:你不认得我?
    分明近在咫尺,而沈既明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仙童的脸:你到底是谁?
    我是记在你名下的仙童绿萼。
    我名下没有仙童,凡间的梅树枯枝纵使来了天界也化不出仙童来。
    这是你给我起的名字呀,我在梅树上,那么高,我害怕,后来是你接住了我。
    沈既明道:我接住的不是绿萼,是李龙城。
    李龙城是谁?
    李龙城和我,互为仇人。
    既是仇人,缘何不恨,你该恨他的呀。你不恨他,你还喜欢他,为什么?
    沈既明被这不速之客搅得烦躁不堪,一时手痒,以前砸东西的毛病又犯了。他在桌案上一挥手臂,小玩意们轱辘满地,倒得倒,碎得碎,连香炉也被打翻了。香灰溅得四处都是,空气里的甜味更浓,而自称绿萼的仙童亦从一个化为两个,两个又在眨眼的功夫化为四个,须臾间,满屋子站满了绿萼,追着沈既明问道:你为何不恨李龙城?你为何不杀李龙城?
    沈既明头痛欲裂,抄起椅子砸向木窗,正逢凉风灌入,香气淡了不少。
    他再回头,绿萼们已经不见了。
    是香?
    洛清听闻屋里传来异动,推开门,进了屋子:神君?
    第58章
    洛清最喜洁净,明月阁常常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从未有如此狼藉的时候。洛清目睹眼前乱象,倒是平静得很,默默拾起歪倒的香炉,清扫香灰。
    这样的反应过于平静了,仿佛一早便预料到似的。沈既明迫使自己清醒,这香一定有问题,他的病明明已经好了大半,他几乎都要将绿萼这事抛诸脑后了,怎好端端的在今日复发起来?
    洛清头也不抬,开口淡道:我听闻寒彻神君与寂夜神君起了争执,寂夜神君性子冷,他独身一人惯了,说话颇不留清面,寒彻神君一时气昏头也是有的,不必放在心上。
    这话听着像和稀泥,沈既明疑虑倍增,反问:真人怎知我与神君的事。
    猜的。先前在天帝面前,二位就起了争执,想必神君前几日失踪是去找寂夜说理去了。看来,非但道理没说明白,反而徒增嫌隙。
    原来如此,洛清真人对我的事着实了如指掌。
    洛清淡笑:小仙敬重神君,忧神君之忧罢了。
    香灰清理干净,洛清掏出手帕擦净手,又将帕子随灰渣一同扔了。他做事纹丝不乱,未有丝毫不妥之处。沈既明方才后知后觉,这里面一定有蹊跷,至少洛清绝不如他想得那般简单。
    沈既明防备心起,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他看着被倒尽的香灰,冷声道:这是什么香。
    不过是最寻常的安神香,神君何出此言。
    寻常?
    洛清不说实话,沈既明心里有了底,他并不急于与洛清对质,语气一转:洛清可认识绿萼。
    我不识,却听神君与我提起过,我只知是个仙童。
    寂夜神君历劫百年,尚且知道天界没有绿萼这号人物,他第一次听我提起时就断定我生了病。洛清真人位高权重,又执掌仙籍事宜,倒是睁眼说瞎话了。
    洛清只静静伫立,并不反驳:神君劳神多日,不如再歇一歇。
    再歇,再歇我怕是要把命交代在这儿了。沈既明直直地注视着洛清:你一贯心思细腻,才无惊无险地走到今天这步。你分明知道我的病好了大半,不该犯这样低级的错误,除非,你的目的已经达成,无论我再如何,都不能阻碍你。
    洛清缓缓叹气:神君刚飞升时,他们都说神君是个傻的,如今看来,倒也不尽然。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拨我和羲翎的关系,所求为何。
    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你们的事情确是我派人告知陛下的。当日众神站在寂夜那边,认为你居心叵测要加害于他,说起来,神君应该感谢我才是,我虽假意为你说话,可也在提醒你,那寂夜又是什么好东西。你把他当命中人,都不如找条狗。
    撕破了脸反而方便说话了,此时的洛清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十分轻慢:我倒是忘了,你和寂夜是一丘之貉,自然能王八绿豆看个对眼。说来也是奇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早知道你两个会闹到这个地步,我也不费这么大周折了。
    沈既明不欲多言,转身便走。他不如面上一般平和,他赌气独自回天界,羲翎修为全失,保不准会遇上什么人。他刚要召出传送门,突地被一股蛮力打断,沈既明吃痛地缩回手,洛清冷漠道:我知道你修为与寂夜无异,难道会轻易地放你回去么?
    沈既明眼色一凛,转眼间,二人已过数招。洛清出手毫不留情,每一式都用了十分力。沈既明侧身躲过一掌,耳畔响起凌厉的破空声,情急之下,他被洛清逼出了杀心,反手握住洛清的手臂向后一折,若非洛清反应及时,他这条胳膊怕是保不住了。洛清快步后撤,捂着胳膊,几乎要气得笑了:沈既明,你很不错。为了寂夜肯做到这种程度,若我说我杀了寂夜,说不准能保全你前世亲族的魂魄,你怎么选。
    沈既明不假思索:你果然是要他的性命!是为了你儿子吗?
    不然?你以为人人都是你!
    洛清倏地爆发,掌中爆发出一团气流,沈既明空有修为然运用无方,一时结不出盾来当,被洛清击飞数丈远。洛清踩住沈既明的手,狠抓起他的领口:寂夜没心没肝,是块烂木头,那是因为他没爹没娘,我还真怪不着他,只能说我命不好,摊上他这么个灾星。但沈既明你不一样,你是活人血肉养大的。你娘十月怀胎剩下你,她没疯的时候难道待你不好?你就为了一个李龙城,害死全族,你以为你娘愿意看见沈氏被万人唾骂,连祖坟都给人刨了。还有你的父兄,可惜你是个瞎子,没让你见着那场面。什么叫血流成河啊,侩子手的胳膊都砍酸了,你的兄长不全是酒肉之徒吧,可他们无一幸免,全死了。还有你父皇,死到临头都在骂小十九害我。你说你,图的什么?难道你自己得了善终了?
    这样的场景太熟悉了,沈既明怔怔,终于意识到这道最隐秘的陷阱:你是当年监天寺的主簿!?
    你终于知道了,若是你再聪明点,从我第一次给你点香开始,你就该闻出来才对。
    你竟是从那时候开始
    好事多磨,不枉我隐忍多年。
    原来羲翎将洛小仙君压入无间地狱后,洛清念子心切,并对羲翎怀恨在心。对冥界而言,无间地狱的大门宽松与否并不紧要,总归恶鬼们逃出来只会去霍乱人世,与他们有什么相干。多年来,冥界只是碍于羲翎的威势才肯老老实实把守大门。洛清曾私自化影身拜见冥王,冥王道:这门开与不开对我谈不上坏处,亦谈不上好处,可天界是少不了寂夜神君坐镇的,若没了他,我们也不会被处处压了一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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