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我为何不认?寂夜真神要待我何?洛清眼角尽是嘲讽之色:要将我一并罚入无间地狱么?我求之不得,至少与我儿团聚,不至于如你这般生死分离。
    你的罪足够你在弑神剑下走几个来回。羲翎冷然:唯有魂飞魄散。
    洛清满面铁青:羲翎!
    羲翎看穿洛清的如意算盘,若他得逞,洛小仙君逃出无间地狱,他们父子二人重逢,这是最好。若有差错,羲翎将洛清罚入无间地狱,虽是下策,总好过骨肉分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只要人活着,总能想出办法。
    无间地狱的大门缓缓合紧,微松的缝口重新严实压紧。洛清断了一只手,只能眼睁睁地目睹这一切。形式的逆转如此猝不及防,眼下他才是毫无反手之力的一方。
    怎么,沈既明死了你知道心疼了,想迁怒到我头上?
    洛清狠狠咳出一口血,毫不在意地擦拭嘴角:事已至此,你害我,我也报复了你,谁也不亏欠谁。你有什么可委屈的。
    你既然恨我,该冲着我来。缘何伤及无辜?
    要不是他沈既明狗拿耗子坏我好事,我又何必去对付他!当年你下凡渡劫,不是他有意带你离京,你早死了不知多少次。何况,害死他的不是你自己吗?
    羲翎置若罔闻,只默默重复着:你不该害他。
    他无心与疯魔的洛清争辩,只提剑贯穿洛清的身体。冥王派来支援的魔人鱼贯而出,纷纷往羲翎身上扑去,无一不化作剑下亡魂,霎时,血流成河。
    血水温热,人心冰冷。
    羲翎不曾侥幸他与沈既明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们恩怨颇深,合该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他甘愿用望不到尽头的余生等待沈既明的原谅,然沈既明连这样的机会也不曾留给他。沈既明是何等热烈的人,他只会以世间至决绝的方法来道别。
    这是沈既明第二次死在羲翎怀里。痛得太刻骨,反而麻木了。羲翎拖行着巨剑,踏足之地血迹斑斑,自冥界至通天塔顶,无人敢出手相拦。天帝的脸色甚是难看,他的位置终究是坐不稳了。倘若早知劫数的契机是沈既明的生死,当初他就另有一番道理。
    九天真神一刻不曾驻足,毫无留恋。九重天再不得以限制他的行踪。羲翎消失在众目睽睽下,任凭冥王的头颅滚落云想容的尸首旁边。
    九重天外,曦光霁曙物,景曜铄宵祲。
    似有一道荒芜轻柔的女声缓声唤道:羲翎吾儿,你终于走到这一步。
    这九天真神的位置合该是你的。
    没有母子相逢的喜悦,羲翎目光空洞,开口反问道:这一切,你早知道。
    天意不可泄,我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吾儿,若要凌驾众神之上,主宰万物,此乃必经之路。
    我不明白,神明的飞升与否,为何要强加于他人之上。这也称得上是神的作为?
    沈既明不是凡人,从来就不是,吾儿。曦光道:我曾抚过他的脸颊,他的魂魄太轻,显然是匆匆降临于世,以至于肉身残缺不全,天生眼盲。
    羲翎心下一沉:此话何意。
    他本是应你而生的一道劫数,换言之,你的劫就是他本身。自你渡劫那一刻开始,你与他,二者只能活其一。若他身死,则你飞升,反之,吾儿,陨落的就是你。
    羲翎徒然喝道:可笑。他怜悯苍生,心系天下,至纯至善,为何不能活?
    曦光默然不语,仿佛九天真神合该是无情无义之徒一般。
    羲翎转身欲走,曦光重新开口道:你去哪里,那道劫数已经死了,纵使有魂魄残留,亦早已投入六界轮回。茫茫众生,你如何寻得到他。
    羲翎踏下天界,众神跪倒一片,恭敬地行下拜礼。有人上前询问何时举办大宴,以恭贺羲翎飞升,宛若沈既明从未出现过一般。于他们而言,寒彻神君不过是一段意外的插曲,渺小如沧海一粟,不值一提,此时消失得干净再好不过。沈既明在人间的痕迹被早早地抹去,成神后亦未留姓名。
    无人识,无人知。
    这九天真神,着实没什么意思。
    羲翎倏地召出一柄匕首,毫无留恋地划破额头,生生剐下额间金纹。他将匕首往地下一扔,忍着撕心裂肺的痛苦,道:九天真神,你们谁爱做谁做吧。
    众神大惊,谁知羲翎态度坚决,不仅割去九天真神的金纹,更是散尽一身修为,自仙籍中抹去姓名,不仅仅是真神的位置,他连三天神君亦不屑了。
    他毁去九重天的仙殿,褪下昂贵精湛的衣袍,身畔只留下一条沦为凡物的狐狸,去了往日沈既明的住处。那里有一颗不爱开花的梅树,原是沈既明自凡间带上来的一截枯枝,正是羲翎与沈既明初遇时被压折的那一枝也说不准。
    狐狸舔了舔羲翎的手掌,不知所以。
    师傅,门外有一民女,以死相逼,说是只求见陛下一面。
    蠢货!这种事何须来问我!乱棍撵出去便是,她要死就要她死,今儿要见一个,明儿要见一个,谁都来见,圣上成了什么了?
    可师傅,这女子长得与陛下甚是相似。
    陈清穗一听,不由得一怔,他想起被当作禁忌封锁的皇帝的身世,心中隐隐有了猜想。陛下自那人病逝后始终郁郁寡欢,鲜有轻松的时候,若此女果真是陛下亲族,岂不妙哉。他多留了个心眼,并不着急召人进来,而是自己先出去看了看。
    这一瞧不要紧,这位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内侍生生吓了一跳,此女与皇帝足有七八分相似。瞧着通身打扮也不像是吃过苦的,至少温饱不愁。这倒是怪了,当年李家应只活了皇帝一个人,其余的还不等前朝皇帝下令斩杀,就被六皇子与那人以玩乐的名义虐杀了才对。当年的案子闹得极大,牵扯九族,并未留下活口。
    怎么好端端地冒出一个与皇帝酷似的女人出来。
    陈清穗一脑门的官司,事关重大,他不敢不报。皇帝听言,先是怔愣,他宣人进殿,女子缓缓抬起头,皇帝脱口而出:姐姐。
    女子热泪盈眶:真的是
    原来此女正是当日宫宴上被推上台的舞女,李龙城失控的原因正于此。后来沈既明将她带了下去,就再无人见过她。
    皇帝也想不到自己竟有亲族活着,他向姐姐询问当日的情形,女子犹豫着,具体细节早已不清楚。只是他被十九皇子带下去后,再未见过十九皇子。起初她被关在一处偏院内,不知过了几日,才有几个掩面的黑衣人带她离开。
    她被送至全然陌生的地方,镇上有许多住民,细细打听一番,几乎所有人都是被十九皇子莫名其妙地带至这里的。他们无不是被扣了莫须有的罪名,朝不保夕时被十九皇子领走送来这里。据说此处是十九皇子的封地,他们的生活并不受限制,却被禁止离开此地。封地的出入口被把守得很严,人们只得作罢。
    女人疑惑不解,路上看守的卫兵对她颇有好感,好心与她道:你是李家人吧?放心,保不准过段时间你的家人们都来这儿陪你了。
    嗨,这里是比不得京城,你也做不成从前的千金大小姐,可总比死了强。知道你们冤,可世道如此,冤死的也不止一个李家
    女人到底没能等来自己的亲族,她只好拾起针线,卖些绣品,日子过得也不算拮据。不知从何时起,封地不再有士兵把守,镇子上的人十分恐慌,坐立不安。她鼓着勇气率先离开那里,却得知沈家王朝早已被推翻,现在皇位上坐着的人姓李,叫李龙城。
    女人喜极而泣,喜得是大仇得报,喜得是当今圣上竟是自己弟弟。
    李龙城一阵恍惚。
    沈既明确是有一块封底,他听他提起过,他还说等以后老了就去那里生活。那里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到他,也省得看那些烦心事。
    他还逗过李龙城,要不要和他一起去。
    皇帝徒然咳了血,陈清穗紧忙去扶,只听得皇帝近乎崩溃的低吼:沈既明你好得很。
    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告诉我。
    李龙城一生未娶,姐姐将长子过继到他名下,继承了王位。据传言,李龙城逝世时手中握紧了一块染血的白绸,任谁也抽不走。
    人间王朝更迭,沈家,李家,于神仙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羲翎在梅树上倚了太久,几乎与其融为一体,任风吹雨淋,仍一动也不动。久而久之,连神仙们也忘了他。
    仙册上没有羲翎的名字,他已不能算作神仙,无非是一个傍梅而活的树精。偶有途径的小仙惊叹:下重天竟长有凡间的梅树,真是难得。你瞧,这树根像不像一个倚树的人。
    白狐在树杈上晃着尾巴。
    冥界经过羲翎的清洗,终于向天界彻底臣服,天帝还来不及高兴,麻烦事一件接着一件。除去羲翎以外,谁也没有本事镇压无间地狱的大门。天帝急得焦头烂额,只得派人请羲翎出山,奈何谁也不知羲翎的去向,更想不到他寄宿于一棵再普通不过的梅树里。
    十年,百年,两百年,七百年。
    某日。
    梅树意外地开了花,梅香十里,连上重天的神仙们都闻得到。有贪嘴的小仙童想来采些花瓣回去做饼,却被树下的场景吓了一跳。
    原本神似人形的树体处竟活活化出个人来,那人华发及腰,肩头落着点点红梅,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男子。
    那男子瞧着眼生,许是新飞升上来的神仙。他头上挽着松散的发髻,斜插了一只梅花簪。
    我以前是不是喜欢过你?
    他问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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