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师父的时候,是我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候。
    那个时候,娘亲病重,我的生父不仅不管她的死活,反倒想着将我作为礼物送给当地的县官去谋取更大的利益。
    我的庶姐们早在我还小的时候便被当成敛财的工具给送了出去,如今我的娘亲也被他们折磨致死。
    整个乔府之中,除了大夫人他不敢动也动不了之外。
    剩下的所有人都不过是我那个生父用来交换更多利益的工具罢了。
    自然,我也不例外。
    可我不是大姐她们,会乖乖按着他安排好的路去走。
    早在我的娘亲被他们害死之时,我就已经没了牵挂。
    只要能够为我娘亲报仇,就算是同归于尽我也在所不惜。
    在给那两个罪魁祸首灌下毒药,看着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我的心里是说不出来的畅快。
    大仇得报,手刃仇人,还有什么能比这来的更加畅快呢?
    只是我心里也清楚,我杀了他们,我也活不了了。
    不过我并不在意,早在我决定对他们动手的时候,我就没打算要活着离开乔府。
    所以,我放了一把火。
    只有烈火能够将这乔府里的罪孽烧毁殆尽。
    可我没有想到,师父会出现,他将我带离大火之中,又在我一心寻死的时候将我拉了回来。
    那日清晨,我浑身是血的瘫坐在河边,入目所见却是一身缁衣,手持禅杖的无嗔大师。
    黎明的第一束阳光柔和的落在他的身上。
    他逆光而立,恍若佛陀亲临世间。
    是他让我明白,死亡并不能解决问题。
    只有活着才能偿还我这双手所犯下的杀孽。
    也是他,将我从昏暗的地狱再次拉回人间。
    所以,我拜他为师,自此决心遁入空门。
    三千烦恼丝被师父亲手剪下,锦衣罗裙也换成了素布缁衣。
    从这一刻起,世间再无乔五姑娘乔素;活着的是佛门弟子净梵。
    那一日之后,我便跟随师父踏上了云游四方的路,我们行过许多地方,帮过许多人,我心里的仇恨与执念也在不知不觉之中慢慢消散。
    每日陪着师父诵经礼佛,聆听妙音佛法,我的心中只剩下了自在。
    只是即便我已经遁入空门,可到底还是个女儿身。
    所以这一路上,师父倒因为我的存在受到了不少闲言碎语,对此,我十分愧疚。
    但师父只是安慰我说:
    “不必介怀,出家人五蕴皆空,声名皆为身外之物。
    只要心中清净自在,他人看法如何,都是不重要的。”
    我只低头称是,却不敢正视师父那双无欲无求的眼睛。
    我明白师父的意思,只要自己问心无愧,旁人如何看,如何说,本就是不重要的。
    只可惜,我问心有愧。
    我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师父的感情开始有了变化。
    或许是在与师父的朝夕相处之中,也或许是更早,早在他一次又一次救我于水火之中那时,我的心里便存了不该有的心思。
    我作为乔素时,娘亲是我灰暗人生里唯一坚持下去的信念;后来这个信念被人残忍毁去,师父变成了我这一生里唯一剩下的光亮。
    我不由自主的去追逐这抹光亮,想要将这唯一的光,紧紧的抓住。
    师父剪去了我的三千烦恼丝,却没能剪断我的凡心。
    我实在是一个罪孽深重之人,手上的血孽还未偿还清楚,便又添了新的罪孽。
    身为佛门弟子却六根不净贪恋红尘俗事,更是对自己的师父有了不该生的心思。
    我这样的人,佛祖真的会接纳我,饶恕我过往这一生的错吗?
    我不确定,可我也不敢去问师父。
    倘若被师父知道了我的心思,我还有何面目继续留在师父的身边,陪他云游四方,陪他诵经礼佛,陪他普度众生?
    为了能够一直留在师父身边,我不得不将这段不应该存在的感情深埋心底。
    师父对我极为信任,我亦将这份感情隐藏的很好。
    无论何时何刻,只要是与师父相处之时,我都始终谨记我作为一个徒弟以及佛门弟子的本分,从不会越雷池半步。
    所以,即便是一直陪在师父左右,我的心思也从未被任何人看穿。
    直到后来师父遇到危险那一次。
    我不知道师父和那位施主究竟是什么关系,但在看到那位施主趁师父不备向他扔出暗器之时,我慌了。
    我是清楚师父的武功究竟有多厉害的,我心里明明也清楚,即便是师父此时身上有伤,想要躲过这个暗算也并非难事。
    可在亲眼看到那一幕的瞬间,我却顾不得那么多了。
    身体本能的先一步做出了反应,挡在了师父的面前。
    那一刻,我听到了师父焦急的唤着我,在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中,我终于看到了一丝丝因我而起的波动。
    暗器没入了我的肩膀,我疼得几乎站不住,却也不敢触碰师父分毫,哪怕是他的衣袖,我也不敢沾染。
    师父是清清白白的佛门弟子,是受人敬仰的高僧。
    怎么能因为我而背上骂名?
    即便这样的可能只有万分之一,我也不敢去尝试。
    失去意识之前,我听见师父说这暗器有毒,这一刻,我突然松了口气。
    我这条命,本就是师父一而再,再而三救回来的。
    假若真的为师父而死,那也是死得其所。
    只是只陪了师父这短短一程,我的心里终究还是有些遗憾的。
    如果可以,我想要陪师父久一点,再久一点。
    或许佛祖还是可怜我的,这暗器上的毒并不足以致命。
    我被救了回来。
    可是我的心思,到底还是被那个与师父大有渊源的阿央看穿了。
    我醒来的时候,是阿央守在我的身边。
    肩膀上的伤口虽然已经被包扎好了,可只要稍稍一动还是很痛。
    可我却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努力拉住了阿央的衣袖,声音喑哑。
    “阿央施主…师父…师父还好吗?”
    “小师傅放心,大师他很好,他身上的那些伤只需要好好调息便可恢复。
    倒是小师傅自己,身子骨本就比不上大师,此次中了毒,往后更是要多加注意才是。”
    “多谢施主关心,贫尼知道的。”
    听到师父没有事,我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轻轻松了一口气。
    然而此时,我也终于注意到阿央不太自然的脸色,她看着我似是有什么话要说,可又好像在顾忌着什么。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便开口多问了一句。
    她这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俯身贴近我的耳边轻轻开口。
    “施主若是有话,不妨直说。”
    “小师傅对大师的心思,大师可知晓?”
    只是这短短的一句话,却让我在这一刻如五雷轰顶,全身的血液恍若凝固了一般,整个人更是动弹不得。
    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我的秘密被发现了。
    我看着阿央的目光,心知我再也瞒不下去了,只能承认。
    在承认这些之时,我的声音都在颤抖,我害怕,害怕她会将这件事情宣扬出去。
    到那时,师父的名声就全部被我给毁了!
    他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可我在乎啊!
    我决不允许,因为我的过错,让师父身上出现一丝一毫的污点。
    “施主,都是贫尼的错,是贫尼妄动尘心,是贫尼一人的罪过,师父他什么都不知道,与师父无关的。
    施主,贫尼求你,不要将此事抖落出去。”
    “净梵师傅,你别着急,我并没有要将此事告诉任何人的意思。
    我只是想确定一下这件事情,到底是真是假。
    如今知道了小师傅的心意,我反而能放心了。
    至少不用担心,我们回去族内之后,他一个人行走在这世间会孤独。
    小师傅对他的心意隐藏的很好,我也只是这几日在照顾小师傅之时,频频听到小师傅的梦话这才察觉了一些。
    不瞒小师傅,再过几日,我们就要离开了。
    关于大师身上从前发生的事情,我想我也有必要告诉你……”
    至此,我才终于彻底了解了师父身上发生的事情,也明白了他当初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搭救于我。
    原来我与他的经历,曾经竟然这般的相似。
    三日后,阿央施主等人离开了北蜀,我与师父也在此时告辞,重新朝着下一个地方而去,至于究竟要去哪里,我也不清楚。
    我已经清楚了师父的真正身份,我知道他是世人口中那个早已消失的巫咸国后人。
    我也知道,巫咸族人异于我们这种普通人。
    他们的寿命很长很长,我的一生对于师父来说,也许只是他生命中的某一段时间。
    我终究只能陪伴师父短短一程,而非他的一生。
    哪怕有一日我先师父而去,师父也不会因我而悲伤。
    因为我爱上的人是一个勘破生死的佛子,而佛子的心没有俗世红尘,只有芸芸众生。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这样默默的陪在师父身边。
    于我而言,只要能陪着师父。
    一刻便是永恒。
    (净梵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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