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顾燕时一愕,旋即又挣扎起来,浑身战栗如筛。
    “你听我说。”他将她抱得更紧,“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套兰月的话。可若与你说个明白,又怕你的戏做不真,兰月察觉异样,就什么也不会说了。”
    “你放开我!”顾燕时切齿喊道。
    一切愈发地荒唐可笑。她刚刚知道爹娘都在骗她,恐他受害,迫切地想与他说个明白。
    可他却告诉她,他也在骗她。
    她已无力去听更多的谎言,只想躲得远远的。她甚至在想,若躲到阴曹地府里就能远离这万般欺骗,她就立刻去死。
    可他就是不松手:“燕燕。”
    他深吸气:“我不知道你父母是这样。若我知道,绝不会让你去。”
    “放开我!”她又喊了声,门外的宫人们隐约有了些声响,转瞬好似被谁示意了退开,一切响动又消失无踪。
    她挣不开他的桎梏,在一瞬里突然脱了力,身子一软,爆发般地大哭起来:“你们都说得好听!”
    她声音沙哑,一字字地诉着痛苦:“你们都说得好听,就欺负我一个……为什么……我没害过你们啊……”
    她呼吸急促,身子禁不住地往下坠去:“为什么都这样……”
    她的口吻茫然至极。
    不久之前,她还觉得自己有疼爱自己的父母,还有一个宠她惯她的他。
    可一夜之间,她什么都没了。
    她泣不成声,在苏曜怀里又踢又打。苏曜薄唇紧抿,任她宣泄,直至她没有力气了,他将她打横抱起来,信步走向殿门。
    顾燕时神思紧绷,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干什么!”
    “去宣室殿。”他推开门,在宫人惊疑不定的问安声中大步而出,“自今日起,你住到宣室殿去。”
    顾燕时咬牙:“凭什么!”
    “怕你想不开,寻死。”他道,她一怔,羽睫颤了颤,避开了他低下来的视线。
    是了,她已想不开了,想要寻死。
    若他不来,她大概会将兰月告诉她的事情一一写明留给他看,然后三尺白绫,了结这一切笑话。
    心事被看破,顾燕时一时局促,神色闪避。苏曜沉了沉:“我们这些局中人都不干净,你若是恨,杀谁都好,别拿自己的命赌气。”
    她安静了半晌,强笑:“我没有赌气。”
    说着,她再度挣起来,不肯再让他抱着。
    苏曜肩头的伤处一阵撕裂般的痛,硬将她抱稳,她紧紧攥住他的衣领:“没人在意我。苏曜,人这样活着没有意思,你放我走吧……好不好?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她的声音带着轻颤,眼中尽是央求,只怕他为了她与大正教的牵扯不许她死。
    可她真的不想活了。
    “谁说没人在意你?”苏曜摇摇头。说话间已走过后宫与朝堂间相隔的殿门,放眼望去,宣室殿巍峨的轮廓已近在咫尺。
    他无声地调息,肩头痛得愈发厉害,只得尽量走快了些。顾燕时听完那句话安静下来,在满天星辰下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的脸,眼底一片晦暗。
    他想说什么呢?想说他在意她?
    可他从来没信过她。
    就像她的父母一样,一直在骗她、利用她。
    她鬼使神差地想起昨天早上的事情。
    昨日一早,她发现他给她松开了锁链,就赌气地反将他锁住了,然后自己闷了半天,一边还在生他的气,一边却忍不住地在心里为他辩解。
    她于是最终还是原谅了他。她想他的做法虽让她不适,却是有缘故的,她不想为这些事情记恨他。
    可现在,她的心境好似突然变了。
    她似乎仍不想恨他,他这样抱着她,她也并不厌恶。
    只是一股心气儿一下子提不起来了。
    她心里难受,万般道理都想得明白,也还是难受。她没有心情再去为任何人辩解,只觉得疲累,疲累之中翻来覆去地总在想,或许还是一死最为轻松。
    死了,就什么都不打紧了。有没有人骗她,有没有人在意她,都可以抛之脑后。
    只可惜,她连死都做不了主。
    他若不肯让她死,总有办法将她拉回来的。
    顾燕时恹恹的,一时安静下去。苏曜抱她步入宣室殿,直入寝殿之中。
    殿中灯火通明,他将她放到床上,看到她眼中一片死灰。略作思忖,在她身边躺下:“燕燕。”
    他将她搂住,她没再挣,却也没什么反应,仿若一截毫无生机的枯木。
    苏曜沉吟了半晌才再度启唇,声音无比小心:“我们打个商量,好不好?”
    她眼帘抬一下,从他面上睃过,就又低了下去。
    多奇怪啊,她曾经觉得他的花言巧语虽气人却有趣。现下心气一失,她就反感起来,一个字也无意多听。
    她便只皱了皱眉,没有应他的话。
    他缓了一息:“我生母早逝,父皇他……儿子多,不在意我,小时候只有大哥待我好,他的仇我必须报。”
    顾燕时神情淡漠,不置一言,也不大懂他现在说这些做什么。
    苏曜顿了顿:“等我把他的仇报了,你若真的恨我……”他目光落在她面上,神色沉沉,“解药我不再用了,给你一个清净。”
    顾燕时一怔,拧眉抬眸:“你说什么?”
    他道:“我说过了,我们这些局中人不干净,不该是你去死。”
    他想万般纠葛,总不该是无辜者去承担罪责。而若那时大正教已被扫清,不无辜的人,大概也就是他了。
    顾燕时凝视着他,半晌,轻笑:“你惯会说这些话哄人,我知道。”
    她说罢,冷冷淡淡地翻过身去,不再看他。
    她不会再那么好哄了。
    这世道连爹娘都不能信,他与她之间的情分又还有什么可说的。
    “燕燕。”苏曜无力一喟,隐约嗅到些许血腥气,他起了身,“你先睡,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不理会,他就独自出了寝殿,到侧殿去重新包扎伤口。
    那日他对兰月本就有防备,无踪卫来得也快,这一刀未重要害,只是伤口不浅。
    他抱了她一路,她又不老实,刚长上些的伤处被重新撕开,鲜血浸透了中衣,一点点地往外渗来。
    张庆生帮他擦去血迹,被伤口惹得心惊:“这若让太后知道了……”
    “那就别让她知道。”苏曜淡然看他一眼,摇了摇头,“燕燕心神不宁,你这几日亲自带人守着她,别让她出事。”
    “诺。”张庆生低眉顺眼地应下。
    苏曜不再说什么,待得伤口包扎好,他重新穿好衣服,就回了寝殿。
    这前后也不过花了约莫两刻工夫,他道顾燕时心事正重,必睡不着,躺下身却见她已昏睡过去。
    他皱皱眉,心觉不对,伸手一摸,才知她已发起了高烧,额头滚烫。
    是以殿中又忙了一阵,传太医前来为她诊了脉,宫人们匆匆去煎药,煎好再来喂她服用。待得忙完,已近天明。
    顾燕时沉浸在难过与浑噩中,只隐约知道被摆弄来摆弄去,却醒不过来。她茫然地走在一条巷子里,是她老家的街巷,原本从巷口走进去不远就是她家的院落,她却迟迟走不到。
    她就这样一直走着,漫长得好像要这样走一辈子。忽而一晃神的工夫,她看到了爹娘。
    他们就在她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也在往前走着。
    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她忙喊他们,可他们像没听见,既不回头,也不停下来等她。
    “爹,娘!”她又喊了他们一次,见他们仍没听到,脚下就走得急了。
    很快,她跑到了他们身前,绕过去一看,却见他们怀里护着另一个女孩子。
    她这样冷不丁地冲出来,他们心生提防,小心地将那个女孩挡到了身后。她哑了哑,想要说些什么,下一瞬,却看到他们看她的眼神淡漠疏离。
    她一下子想起了那些事情,鼻中一酸,眼泪涟涟而下。
    但没有人理她。他们只又看了她两眼,就揽着那个女孩子继续走了。
    一家三口,和睦温馨。
    而她是那多余的一个。
    顾燕时难过得不能自已,呜呜咽咽地哭了好几度。最初几次,都有怀抱笼罩过来,将她圈住,梦境的阴霾于是得以消散些许,让她得以再安睡片刻。
    最后一次,她却没能等到那个怀抱。她就哭得筋疲力竭,直哭得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就看到两名宫女坐在床边,局促不安地正给她擦眼泪。
    “贵妃夫人……”见她醒了,她们小心地唤她。
    她拨开她们的手,皱着眉,坐起身,转而听见外面的争吵。
    “哀家万事都能依你,唯独这件事,不行!”
    是太后的声音。
    顾燕时滞了下,被心思驱使着,想去听听。
    不是好奇,只是这两日变故太多,她已如惊弓之鸟。只想自己将一切都听个明白、看个明白,不想再被人轻易诓骗了。
    她即刻下床,两名宫女匆忙拦她:“夫人!”
    她推开她们,执意过去。她们碍于外面的争执,终不敢有太大响动,只得提心吊胆地跟在她身后。
    顾燕时行至殿门处,停下脚步。怕被从绢纸上看到身影,又蹲下身,屏息静听。
    “朕不明白。”苏曜的声音很轻,有些疲惫,“从前群臣劝谏,文武百官尽对朕口诛笔伐,母后也清明豁达,不曾为难她半分。如今何苦这样不依不饶,非要取她的性命?”
    “不是哀家不依不饶!”太后急了,手掌一下下拍在案头,“从前的事便是放到今日来说,也是朝臣迂腐,哀家不后悔护她。可如今……是她与那大正教不清不楚——你休要说什么她不知情,哀家只问你,你是不是还要追查下去,她的父母早晚要死在你的手里?”
    苏曜沉默不语,太后见他默认,续道:“这就是了!她再难过,那也是养育她十余年的父母。你杀了他们,她如何会原谅你?哀家不是非要她的命,是想保你的命!”
    “母后要了她的命,才会保不住儿子的命。”苏曜沉声。
    太后一滞,寝殿门内的顾燕时也一滞。她黛眉蹙起,心弦紧紧绷起来,一时只道他与那大正教间有了什么交易,是以她生死攸关。
    苏曜摇摇头:“母后,自大哥故去,就没有人待儿子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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